十三座城市 在這座城市，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故事。 《十三座城市》 http://www.books.com.tw/exep/activity/activity.php?id=0000024642&sid=0000024642&page=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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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錯一雙鞋

　　愚人節，我為即將到來的約會，上街去買一雙鞋，時尚雜誌說，上衣下裳搭配合宜，最怕穿錯一雙鞋。錯穿一雙鞋，狗醜主人羞。

　　走在夜巷中，車聲在遠方喧嘩，戰火在天外燃燒，更映襯出罩頂而來的靜寂。好安靜，連月光踮著足尖輕輕走過的腳步都聽得清楚。突然，手機逼逼兩響，一則新訊息，簡短、急促，我一看，心中立馬惘惘然，一時定不了輕重，只篤定不會是愚人節的玩笑話。

　　雙手插口袋，路旁尋來一顆小石子,嘴中不自覺地哼出了，人生總是聚散匆匆，白天淡淡相逢，黑夜輕輕相擁。還讀大學時，幾個人窩在太陽系小包廂裡看《阿飛正傳》。冷色調。疏離感。無所謂。歌聲響起，幾個人睡覺，幾個人流淚。

　　我聽別人說，這世界上有一種鳥是沒有腳的，牠只能夠一直地飛啊飛，飛累了就在風裡面睡覺，這種鳥一輩子只能下地一次，那一次就是他死亡的時候。他說。Depression，沮喪，抑鬱，不快樂。

　　不快樂的時候，我去跑步，在我還讀大學，還不會游泳的彼時。勻均的步伐緩緩往前划去，腳步踩踏聲──喘氣聲──後來，只剩下風在身旁呼嘯，汗水如芽眼吃了肥，倏地冒出頭。

　　這時候，我不再跑步了，但我有許多雙球鞋，New Balance，Nike，D＆G，以搭配我不同款式的上衣下裳；那時候，我跑步，卻無有一雙合宜的鞋子，雖然再貧寒也沒有過阿巴斯《天堂的小孩》裡渴慕一雙球鞋而不得的景況，但我仍沒有一雙合宜的慢跑鞋，常穿的All Star白色高統布鞋，其實是連步行都不怎麼舒服的。可是那時候，舒服算什麼，連好不好看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標舉了一款鮮明的個人風格。

　　因此，多半時候我留鞋子默默待在操場邊，好像一個默默的觀眾，默默地支持；而我，赤著腳跑步，往前，成為一種信念，只要往前，風景，好看的不好看的，境遇，得意的失意的，統統會成為背影，而我只要往前，也只能往前。

　　爺爺也赤腳，無關跑步不跑步。爺爺兩隻腳掌長歪了，右腳套進左邊的拖鞋，右邊的拖鞋套進左腳，這樣穿來才覺妥適。多半時候，他就赤著腳，蜂鳥一樣地忙。出遠門時，爺爺套上他的膠底黑布鞋，鞋子用粗布縫成，右腳左腳長得孿生兄弟一個模樣，再戴上他的圓頂絨帽，身影清　，脊背直挺，看來好像一名文人，有為有守的那一種。

　　爺爺說，你啊，走路就好好走路，不要再踢石頭了，踢得鞋頭黑黑的真無衛生；你老母真辛苦，忙得還不夠嗎，還要常常幫你洗布鞋。我仰頭，回爺爺，爺爺啊爺爺，我在想事情啊。爺爺噗嗤一聲差點笑掉他的一副假牙，爺爺說，囝仔人，想恁多，我看你是呷飽太閒，煩惱，你大漢後還怕沒有能煩惱的嗎？

　　提著一雙新鞋回家，上樓梯時想起，前一晚就在這個樓梯間，傳來低沉的男聲，沮喪，抑鬱，不快樂，四目交接時他忙迴身，躲避我的眼光，我卻像揭露了一樁心事般心虛，他蓄留及肩黑髮，妝化得極細緻，穿短裙，腳下一雙紅色高跟鞋。

　　他，某次個唱會開場，穿的也是一雙紅色高跟鞋。我就是程蝶衣，《霸王別姬》裡他說。

　　上衣下裳搭配合宜，最怕穿錯一雙鞋，錯穿一雙鞋，好像老天給錯了性別。

　　這世界，天天都是愚人節。爺爺啊爺爺，請你告訴我，這樣的那樣的煩惱，只要往前，統統會成為身後的風景。請你告訴我，爺爺啊爺爺。

原載於二○○三年十月二十四日《星報‧副刊》
收錄於《時光紀念冊：五六七年級的物件紀事》（圓神，2004）

圖說：愛丁堡植物園大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