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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4-03-16 11:46:05| 人氣570| 回應0 | 上一篇 | 下一篇

【淡水】我的草木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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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草木們

  老家院子裡的一棵柚子樹,樹幹上讓母親給淺淺地敲出幾個斧鑿的痕跡,母親說,種了八九年,也該開花結果了。花開無時,催促有方,像母親這樣,讓植物感受到生存危機,而急著將基因遺傳下來,就是個方法;有一年,黛安‧艾克曼忍心剪去花園裡紫藤蔓生的枝條,這株紫藤多年來枝葉茂盛如女妖梅杜莎的蛇髮,卻不開花;不意,翌年紫花一串串宛如葡萄,瀑布也似地自枝頭傾洩而下;艾克曼只說,紫藤枝條茂密竄長,不能生長時,才會以花代枝。我看,她與母親所做,道理相距不遠。

  但是,我撫著瘠瘦的樹幹,心裡很不捨得,回母親,八九年罷了,還是個嬰幼哩。我的日本朋友告訴過我,在日本,柚子樹又稱阿公樹,這一代種下,要等到孫子輩才吃得到它的果子,只有打算在一地長住,才會在院子裡種柚樹。漫畫《家栽之人》的桑田判事,便曾據此論斷了一宗家庭糾紛。

  聽過我的說法,母親似有歉然的一笑,認了錯的小學生一般;從來都是這樣,母親不與我爭辯什麼,只是無言。

  無言,是母親最常使用的語言。

  那年我在台南官田新訓中心,結訓前各單位前來選兵,我與一名同袍被分發到綠島。彼時,〈桃花舞春風〉或〈只要我長大〉所歌頌的家國使命感已然逐漸稀釋,惜別晚會上,眾弟兄為我倆唱著,這綠島像一條船,在月夜裡搖啊搖……歌聲如潮,一波波推送著我,我的想像浸淫其中,載浮載沉,載沉載浮,因為即將遠行,而夢就在遠方。母親不如是想,電話彼端母親說,這樣遠啊。再無言語,話語尾巴宛如嘆息的氣音,沒頂於我的浪漫想像。後來在台東志航基地等船,新的命令布達,改分發馬公。再度打回電話,母親還是說,還是這樣遠啊。比無聲更沉默。而我,幾日波折使我心生忐忑,突然之間,母親心裡想著的,我突然之間自以為都懂了。

  搭「老母雞」到台北後,先留置淡水聯隊本部等航次。

  這一等,一年八個月過去。

  聯隊依傍著淡水河,位於漏斗狀出海口底部,夜半下哨,我常站到堤岸,望向台灣海峽,遠方有一座燈塔,每固定時間閃爍一霎紅光,我就站在黑暗中,聲音含在口腔很專注地數數,一秒鐘,兩秒鐘,三秒鐘,……確認了燈塔並未打嗝作噎。聯隊依靠著山坡,眷村藏在林木之間,幾戶人家多半只剩老人小孩,家有惡犬;一回,我和幾名弟兄被遣去清理一間小屋,獨居老人剛過世不幾時,屋子裡樣樣陳舊,時光被擋在門外五十年,卻唯獨有一架電視機是嶄新的。

  一河之隔,觀音山臥在眼前,起霧時,山便被施了大衛考勃菲爾的魔術,沒有了影跡。我曾試著揣摩山線,企圖找出觀音的慈眉善目,始終無法如願;但因著「觀音」這個名字,每每我在面對時,自然汩湧出一股悲憫感染力,好像它靜靜地臥在那裡,靜靜地,為的就是凝視、諦聽,過去如此,現在如此,再過一萬年也都將如此。

  河水呢?向西流去,過去如此,現在如此,義無反顧向西流去如時間線性前進的態勢,好像保證了再過一萬年仍將如此。

  河在那裡,卻不是要用來作為時間流逝的隱喻的:每在假日,當退潮時,我們走下日據時代修築為簡易飛機跑道的斜坡,斜坡末端就是裸露的河床,有人一個石頭翻過一個石頭,捉蟹,有人涉水到更遠處去找水筆仔殘骸,有模有樣地雕刻了起來,竟至成為一種風氣。也有人,他們把自營區外誘引來的一條流浪狗丟到河裡,人手一隻長竹竿,每在狗泅泳靠近岸邊時,將其狠狠地撥弄開去,反覆再三;不只有狗,也有人把烏龜扔進脫水槽,高速旋轉;或者是蛾,拿菸蒂燙牠的翅膀;貓頭鷹,趁夜以聚光燈照射,再用彈弓……

  那些熱烈的、因興奮或運動而兩頰緋紅的面孔,一些嬰兒肥尚未退去,一些點綴以淺淺的幾顆雀斑,一些啐罵起三字經還都顯得那樣的不夠熟練不夠反射動作,以至於讓人以為這些都只是惡作劇,孩子式的。

  然而不,相當程度上,人與人的對待,卻以一種更隱晦更精密的操作,一大批人貫徹著類此食物鏈的信念。「當兵使一個男孩變成男人」多有人提起,我看到的,重點並不在於肉體上的磨練,更關鍵的是體會了人的殘酷,經此近身且密集的成年儀式,終於取得一身世故的甲殼。

  而我選擇的,不是正面迎擊,卻是退到旁觀的位置,拒絕長大。

  只是,當斧頭已經淺淺地在樹幹上敲出如鱗片倒逆般的幾個痕跡時,柚樹,如果可以選擇,柚樹開花不開花?

  一紙公文發下,要我補侍從士的缺;這是個肥缺,少將聯隊長的跟班,小兵不敢輕舉,長官不會妄動;但這離我的軍旅想像,太陽、汗水、星夜、北風太遠,又靠權力太近,很孩子氣地,我馬上在莒光作文簿寫下婉拒與爭取,婉拒這個編派,又爭取獨力照顧營區花草,我說,坐辦公室吹冷氣並非我的初衷,我更願意在陽光下勞作……我說,我本是農家子弟,深諳四時更迭、草木榮枯……

  不幾日,我在寢室,有人通報聯隊長找我。還沒跨出寢室,聯隊長已經立在跟前。我個子小,他也並不比我高,但他立我身前,一座山一塊磐石。他再度確認了我的意願,爽朗地說,那就照你的意思吧。……許多年後,我在電視屏幕上看見那位站在等壓線前的氣象將軍,每每想起許多年前的那個傍晚,他逆著夕照在寢室門前,一座山,觀音山,夕照為他黝黯的身影金色鑲邊。

  如願取得園藝兵身分,使得我對草木的多情與專注,有了名正言順的積極藉口,而不再是因為對人事拙於應對的消極悖反,我更理直氣壯地作我「局內的局外人」,一如許多年後朋友形容我的。

  就在那兩年,「聖嬰現象」一辭頻繁出現於傳播媒體,當作一個新興現象在討論。聖嬰現象造成氣候紊亂,「我的草木們」也摸不著頭緒:冬天裡幾日晴陽,鴨寮旁一株艷紫荊以為春天已經來到,早早地長蕾開花,俄而天氣轉寒,遂零落一地;宿舍外兩排楓香夾道冒出出奇多的毛蟲;紫花地丁,蒲公英,月橘,野薑花,鳶尾,全亂了開花的時序,同時它們是那樣那樣發了瘋地展現自己,尤其山坡上一棵柚子樹開起花來更是不要命,好像僅此一回再無機會;花香則純然是蜜,許多個深夜下哨,人聲稍息、風不再趕路,花香就籠罩著營區,若香有顏色,則可以看到一朵白色蕈狀雲。

  柚樹長在一間小屋後方,屋前給開闢成梯田式苗圃,我若在苗圃勞作,則必須向屋裡老人借水;老人獨居,一架電視相伴;天氣晴好時,偶爾老人會坐到簷陰,抽長壽菸;隨時老人都一身即將遠行的裝束,初次碰面我問他,出門去嗎?他朗聲回答,回老家囉就要回老家去囉。老人曾指著那一樹白花,自顧自地咕噥一陣,大概是嫌花開得不知節制,而氣味擾人眠夢。我則想像著,當柚子成熟,就要叮叮噹噹掛得盛裝的聖誕樹一個模樣了。

  並沒有,那年夏、秋,颱風一個接一個,提姆,凱特琳,道格,弗雷特,葛拉絲,席斯,每來一個,樹下埋一塚花屍,中秋時分,就只剩下幾個青瘦的果子孤零零地上吊在枝頭。

  屋裡的老人,也已經不在了。

  他回老家去了。不是他想望了近五十年的那一個。

  也或許是。沒有了形體的羈絆,更宜於兼程趕路。

  分隊有人送來一箱白柚,聯隊長隨手給我一顆,我殺而食之,並把收集來的一握種籽勻成數份,埋進幾隻塑膠軟盆裡,看它們怯生生地探頭,挺立,抽長,還來不及將其定植,我,準備要退伍了。

  退伍前,有人神秘十足告訴我,當初與我同時被分發到綠島的弟兄「背景很硬」,我因此才一併留在了淡水。

  一九九五閏八月前夕,我離開淡水,離去時帶走了幾隻塑膠軟盆,聖誕紅,山芙蓉,還有柚子樹苗,都種到了老家,千里跋涉後總要回的老家院子裡。聖誕紅早已經死去,山芙蓉每年開花,白的花粉的花紅的花。而柚子樹,八九年光陰經過,母親覺得它應該是要開花結果的年紀了;而我,撫著它瘠瘦的樹幹,而我願它多享幾年盡情伸展的辰光。

原載於2003.9.28中國時報人間副刊

圖說,愛丁堡作家博物館。

台長: 王盛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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