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吳淡如
妳最愛什麼?
英倫情人(The English Patient)電影裡,艾莫西和凱薩琳一起滑進浴缸裡,向晚昏黃的夕陽斜暉懶洋洋的打在這一對相見已晚的情人肌膚上。
我想想看……凱薩琳說。水,水中的魚。我也很愛刺蝟。
還有呢?
果醬,它會讓我上癮。洗澡,但不是和別人一起洗。島嶼。你的事蹟,我可以說一整天。
儘管說吧。愛上有夫之婦的艾莫西說。
我丈夫……凱薩琳坦坦蕩蕩。
妳最恨什麼?
謊言。
然後,在水的擁抱中。凱薩琳問艾莫西。你最恨什麼?
佔有,被人佔有。
深深愛一個人,卻恨被人佔有,是無解的矛盾。熱戀之初,激情才過,艾莫西尚未意識到,這個矛盾像一枚地雷,埋在他未來的軌道上,即將爆發,也將使軌道上平穩行駛的列車顛覆。
愛會使最不願被俘虜的人自願繳械,就像忽然襲來的山洪,使小溪水濁石亂。我們心甘情願的繳械,因為唯有繳械,才能使對方同時卸掉防禦的鐵蒺藜,這是所有愛情必經的妥協之路。
害怕說謊的凱薩琳無法不說謊。
害怕被佔有的艾莫西,為愛繳出自由、繳出道德、繳出信念,又繳出生命,渾然不覺,彷彿捲入一個幽遠深長撲朔迷離的夢。
深愛使我們放棄自我的國界。但能放棄多久呢?當山洪驟退,我們的國界又慢慢凸顯,我們遲早總得重新樹立界碑。
我們才是真正的國界。凱薩琳的臨終筆記上說。
愛會淡然,佔有欲可能依然濃烈。
有人把自己國界擴展了,緊緊包住愛人的國界,像一堵柏林圍牆,包住昔日小小的東柏林。任他無所不用其極的逃脫,你不肯放,只因你覺得擁有他是你的榮光、你的宿命,或只是你的傳統。
有人期待,國界恢復舊觀,你不犯我,我不犯你,但已經發生的恩恩怨怨已吞噬昔時界線,很難找到原來的定點安放界碑。或他和你,認定的領土管轄區根本不一樣。紛爭起了。
愛與佔有是兩個時而交疊重複、時而互不相干、時而互相吞噬的變形蟲。
我只知,沒有愛,佔有是醜陋的。有愛,佔有別有一層朦朧的美感,但,未必是快樂的。佔有,被佔有,或者會併吞著幸福與快樂的感覺,但一定不是永恆的。
愛而不佔有,對千分之九百九十九的人,是天方夜譚。
倘若有人,真能愛,而不佔有,千分之九百九十九的人,又會抱怨他來去如風,或無動於衷,沒有安全感。
當一個人對你說:「我沒有安全感」,是不是也等於在對你說:「請佔有我(或請被我佔有)多一點呢?」只是前者聽來值得同情多了。
情人的用語,是一群戴著面具參加嘉年華會的舞者,舞姿曼妙,但你很難看出,他到底是誰。
我看著艾莫西冷靜的為愛亡命,在黃沙大漠中,想起自己。如果是我呢?我也會說我恨佔有,被人佔有……
我想,我的心理年齡已經遠超過愛情烈士的合格要求。膽怯的我,有九成的機率,會因碰到「不合法」的愛情國界而逃走,不管那個人如何值得愛,我也不會楚楚可憐的愛他。自保當然等於自私,自私有時是一種自愛,從另一方面,也宣示是一種生命力的消失。
不過,任何事情在發生前,沒有人可以鐵口直斷自己將會如何,過去的烈士本來其實都不想當烈士。
有個名詞,比佔有好聽得多,叫做馴養。
戴上花稍面具的佔有,叫做馴養。
狐狸對小王子說,對我而言,你不過是個小男孩,和成千上萬的其他小孩沒有兩樣。我不需要你,而你也不需要我。對你來說,我也和成千上萬的其他狐狸沒有什麼不同。但如果你馴養我,那麼我們便互相需要了。那麼,對我來說,你就是全世界獨一無二的。對你來說,我也是全世界獨一無二的……
因為我的生活很單調。狐狸說,我抓雞吃,人們抓我。所有的雞都一樣。所有的人也都一樣。因此我有點厭煩了。如果你馴養我,陽光就會照亮我的生命。我就會認出一種不同的腳步聲。別的腳步聲會使我匆匆忙忙躲回地下,而你的腳步聲會像音樂,喊我從洞裡出來。你看到那邊的麥田嗎?我不吃麵包,小麥對我沒有用。麥田與我沒有什麼關係,多麼可悲。但是你有金黃色的頭髮。想想看,如果你馴養了我,那是多麼美妙!金黃色的小麥,會使我想起你的頭髮。同時我也會愛上傾聽麥田裡的風聲……
如果要馴養你,我該做些什麼事?小王子問。
你必須要有耐性。狐狸答道,起先你要坐在離我不遠的地方——就像這樣——在草地上,我用眼角偷看你,你什麼話也不說。語言是誤會的根源,但是你得每天靠近我一點……
第二天,小王子回來了。
最好在同一個時間回來。狐狸要求:比如說,如果你在下午四點鐘來,那麼在三點鐘我就會開始高興,時間越接近,我會越來越興奮。到了四點鐘,我就會坐立不安。但如果你在任何時間都會來,我就不知道我該在什麼時候應做好迎接你的心理準備……我們必須遵守正常的儀式……
什麼叫做儀式?小王子問道。
狐狸說,儀式使某一個日子不同於別的日子,某一個小時不同於別的小時。例如,我的獵人們就有一個儀式。每個星期四,他們和村裡的姑娘們跳舞,因此,對我來說,星期四就是一個美好的日子,我可以一直散步到葡萄園去。但是如果獵人們任何時候都跳舞,那麼每一天就跟任何一天一樣,我永遠沒有假期。
小王子就這樣馴養了這隻狐狸。當他離開的時刻快到了的時候,狐狸哭了。
這是你自己的錯,小王子說。我從來不想傷害你,但是你卻要我馴養你……
馴養與不馴養間,同樣是妾身千萬難。我看過許多自以為可以為愛生為愛死的人,在情人離去時萬般不捨,企圖毀掉他或形銷骨毀,說穿了,只是被馴養。
被馴養久了,不甘改變某種習慣。強烈的反彈,只因不知所措。
拿起報紙,看見不甘被莫名其妙裁掉的工人,綁著白布條或拎著抗議標語廠方黑心,總讓我迂迴曲折的想起大學時代看過的,失去「馴養人」的朋友。有的企圖維持被馴養的習慣,一個人到初吻的海邊看夕陽,在熟悉的路邊攤坐下來吃魷魚羹,可是一點幫助也沒有,除了觸景傷情。
有的企圖趕快再找到下一個馴養人,使自己繼續被馴養。
笑別人做啥?以上種種祈求認養的行為,我也都有過。
被馴養,使某些無意義的東西發出寶石般的光芒,使我們像小狐狸一樣愛上傾聽麥田的風聲。但也總是使我們哭泣。
我發現自己慢慢隨年月成熟之後,也發現,我不喜歡被馴養,也不愛馴養。儘管承認,馴養使人有成就感。
那成為我對感情關係最大的憂懼。可是,我的想法畢竟只是我一個人的想法。我總會發現,有些人口口聲聲愛好自由,不喜歡被控制,但他們並沒有看清戴著自由面具的自己。他們深好馴養。想馴養你。
當一個人對你說:「我這麼晚還打電話來看你在不在,是因為擔心你?」是不是也等於在對你說:「請讓我馴養你」呢?只是前者聽來,比較像慈善家。
情話總是自動戴上面具。
為了佔有,我們不得不無意識的說謊。因為愛,情人們覺得一切無意識的謊言都值得笑與淚。
因為有愛,我們容易被討好。因為有愛,在自由與佔有,自我與馴養之間,我們,塵世男女,還在掙扎著開墾一條妥協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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