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個外省人
其一：母親
媽媽從來不教我注音符號的拼法，她總是強調「四川話是沒有第三音的。」我弄不懂四川在哪裡？只好摸著鼻子乖乖在課堂上認真學習，因為別指望媽媽能夠幫我再次複習。
除了不教我注音之外，我的媽媽還會做很多很多灑了芭椒帶著滷水的泡菜。一罐又一罐醃漬著暗綠色的長長橿豆和浮胖成圓呼呼的黃瓜，一打開就會冒出嗆人的酸氣，媽媽總是深深的嗅著讚嘆著「好香」。我卻不能理解，這些酸不溜丟的食材，到底美味在哪裡？針對我的大哉問，媽媽還是一句老話「四川人就是會吃泡菜」。
歲月彈指而逝，滿腦子困惑的我還是愛吃台式偏甜的泡菜勝過媽媽的家傳法寶，但是我終於搞懂了，原來四川就是國民黨在八年對日抗戰時，偏安都城重慶所在的地點。而這個歷史性的省份──四川也就是我的母親誕生的地方。儘管她在大陸誕生，兩歲後就在台灣落腳一直住到六十歲了，而她身上卻還是隱藏的過去的記憶，讓她持續底複製著過去熟悉的氣味──酸泡菜。
我家的泡菜罐，或許就是另類的文化融合證明，在四川泡菜與台式泡菜和平共存之後，火辣的韓國辛白菜也進駐、日本的醬蘿蔔也佔有一席之地。關於顛沛流離的遷徙地圖，都融成口腔裡美味的回憶。
其二：追本「恕」源
曾經國中時新生自我介紹前，愛看言情小說的同學瞧著我的名字－曾恕梅，她驚嘆的說：「這真是個浪漫的名字，你的媽媽的名字裡該有個梅字，可能在妳出生之前兩個年輕夫妻互相鬥氣，但隨著你出生你的父親就原諒了你媽媽對嗎？」我聽完她的長篇大論，沒好氣的撇撇嘴，免免強強皮笑肉不笑的拉抬一下嘴角，趕快轉化另外一個話題。
從小曾恕梅這名字在我記憶中，可從來沒有浪漫過。小時在南部長大，這個名字在同學間的耳語叫喚中，總是衍生出許多不同的語音；曾是梅、曾素美。總之關於正確的發音只有在家族中才能聽聞，我曾經納悶為什麼取了這麼古怪的字兒，讓我和那一伙堂兄弟妹總在台語世界裡找不著自己的定位。爺爺揉著我裝滿困惑的腦袋，細細底說：「恕可是我們客家人的根本呀。讓你們成為我們曾家在台灣開枝散葉的第一代恕字輩。」客家人？我的問題更多，這個族群是因為到處作客才有這樣的名稱嗎？爺爺拿出手寫的古老手扎，泛黃剝蝕的紙片暈染著是屬於曾家遷徙路途，雖然那些模糊不清的姓名是我看不懂得秘密，但爺爺毫不在意我幼稚，細數著每個故事，將屬於恕字的根本種在我的心底。
「曾最早是個地名，後來在曾這個地方出來孔子的學生－曾子，我們這一族全都是來自於此。為什麼我們後來會成為客家人，這是從唐朝衰敗導致五胡各自建立國家的時候，中原地區的漢人為了逃難，才展開了我們這群人不同的命運。我們這一家落腳在廣東五華，雖然現在在台灣住在眷村裡頭，但是在那五華的老家裡，我們曾家住的是一整大圈的圍龍屋。在我小時後春節時節，全部的伯伯叔叔姑姑阿姨一起慶賀，熱鬧的不得了呵！」爺爺笑彎的皺紋裡，閃爍著童年最美好的記憶。忽然之間我也穿越了時空的甬道，站在我未曾謀面的先祖面前，驚喜這來自我姓氏的禮物。
自從了解了曾氏和恕的奇妙連結，總好奇著在台灣尋找和自己一樣的譜系。透過電腦的搜尋系統，打上「曾恕」兩字，意外的尋找到許許多多和自己相同的人群，甚至在新竹的北埔的客家聚落中發現忠恕堂的存在。從此之後，面對自己的名字，總是帶著全新的自信，因為我知道在這個擺放在名字正中心的恕字，代表了一個家族飄洋過海之後，對於過去光輝歲月的傳承記憶。
其三：身分
我生長在高雄市，在國小、國中所有的同學都講國語，我出生於湖北原鄉廣東五華的父親，和四川籍的母親也通通都說國語，語言對我而言沒有識別的作用，接觸的其他語言反而是在教會傳教士間流通的英語。進入嘉義就讀農專，住校。一屋八個女生，此時我才了解原來友人放學之後，是以台語作為閒談的工具。奇特的是室友們沒有人嫌我聽不懂，反而一、三、五或二、四、六輪著教我說台語。就這樣我學會了這個語言，日後也就繼續增添關於這個溝通方式的辭彙。
但對於外省人這個詞彙，我第一次感受到它對我的意義性是在總統大選的時候。當年我賃居於台北，平日我與房東總是用台語聊天，只是我的台語總有股去不掉的腔調，因為這話語終究不是我打小慣用的語彙。房東知道我是刻意學習了這樣的語言，總是用讚賞的語氣誇讚著「住台灣，本該講台語。」只是這樣和樂融融的氣氛，一遇上選舉就被火熱的激情蒸發，我成了房東口中威逼剝削本土人士的萬惡之子－外省人。這種拿出一枝筆，把地盤一分為二誰也不能跨界的做法，該是小朋友賭氣的遊戲，卻活生生的大人世界中不停上演。
以一個出生台灣長於台灣的中華國民，爭論我的身分與認同是件欲加之罪。從小到大的教育與環境，關於激烈的省籍衝突似乎始終只是歷史課本中的書葉、或是選舉季節時的文宣。我和我的朋友們，吃著北平烤鴨、台南蚵仔煎，用台語、國語混雜著交談。關於余光中鄉愁詩句中的承載豐沛情感的一灣海峽，對於我而言就只是地理名詞，而不帶有濃濃的思愁。或許當這塊土地，終止了政治人物的暴力語言活動之後，我也就可以別再被質問我的屬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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