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家樣
上課了,趕快。
「崔清河恭喜,你的歷史成績又是最高分。」
「老師,因為我希望將來能夠研究歷史,趁現在好好打基礎是我應該做的。」
崔清河羞澀地說出熱愛歷史的理由,眼神中卻帶著堅毅的決心。
* * *
「爸,這是成績單。」
「兒子你可不可以有點出息,國文歷史可以考滿分為什麼數學和英文就不行?
你不要像我,考上歷史系之後還要可憐兮兮的考轉系考,才能更改科系。做人要踏實一點,文史可以當興趣但是卻吃不飽呀。」
「爸,我的歷史老師就過的很棒呀。年輕﹑漂亮而且歷史教的生動又有趣,我們都愛死她了。她今天還說在唐代時我們崔家可是大望族比李氏皇帝還要尊貴耶,我將來也要跟她一樣,能夠隨便就說出每個姓氏的典故。」
「像你的老師一樣,拜託我怎麼有這麼沒志氣的兒子,當老師一個月才賺幾個子,你老爸一張合約就是她們一年的薪水!」
「可是爸你從來就不知道,爺爺為我取崔清河是為了要紀念我們祖先在清河的典故吧,賺了錢就了不起啦,你連你是哪個地方出來的都不知道?」崔清河撕了成績單,衝上樓中樓中自己的房間,啪重重把門甩上。
「我怎麼會不知道,清河是我取的呀。不是你那個沒唸過書的爺爺呀。」被清河一陣搶白,崔永然心中的痛卻無法開口,他怎麼能說孩子真的是自己的翻版,憑著對於古代文物的熱愛,就想一輩子都奉獻其中。只是計畫永遠趕不上變化,當年那個瘋狂迷戀古物的少年,已經隨著那一場山崩被掩埋了。
二十年前,崔永然還不是商人的時候他也有一個歷史夢。
* * *
「我們結婚之後,我就去冠夫姓。」李潔兒看著窗外的風景,沒頭沒腦的冒出一句話。
「那很麻煩呀,你從小到大的證書都要更改耶。我不要你這麼辛苦,而且都什麼年代了,幹麻這麼八股。我又不做官,你想學李曾文惠嗎?」崔永然小心翼翼撥順著李潔兒的頭髮,把車窗關小一點。她都快成了崔太太了。崔永然還是不敢相信,這朵歷史系系花竟然願意跟自己在一起。打從她入學第一天,全校男生就像工蜂朝拜女王蜂般,全停在歷史系館四周。只是李潔兒就像個絕緣體般,完全不導電。這些無法親近女王的可憐男兒,只好拜託歷史系上少數幾位同性幫他們說好話辦聯誼。
當年崔永然的好哥們,也是其中一隻蜜蜂。千託萬拜崔永然約一次李潔兒吃飯,承諾成功之後願意幫他出一年的洗衣服的錢。極度討厭與濕衣物打交道的崔永然,第一次鼓起勇氣去找李潔兒講話。
「我我我,我想我想?」崔永然面對李潔兒竟然也失了校際辯論冠軍的氣勢。
「你想約我嗎,還是想幫別人約我?」李潔兒連頭也不抬,冷冷的問「你是為了什麼條件,才想幫別人來約我?」
「洗衣服」崔永然像被老師抓到犯錯的小孩,聲音只有蚊子才聽的到。
「哈哈哈,我的天你竟然為了洗衣費,就把好同學賣掉,你果真是沙文主義的豬。你不覺得你和你的朋友們,物化女性嗎。我是人耶,為什麼可以用東西交換,就把我找出去。真是夠了,而且你的洗衣費交易,是我聽過最扯的一件。」
「對不起。」這聲抱歉崔永然說的真心誠意,他覺得李潔兒說的真有道理。只是自己就和大多數的男生一樣,老是被廣告洗腦,相信只要有華服﹑美食﹑鑽戒女孩就會笑吧。
「恩,你說什麼?」李潔兒故意側耳傾聽。
「對不起。」崔永然誠懇的再說了一次。
「耶,終於碰到了一個把女人當人的人了。」「你好你好,我是李潔兒你是我遇到唯一一個願意為自己行為說抱歉的男孩。你願不願意試著跟我交往看看。」
崔永然摟著李潔兒已經想不起來,當時自己是怎麼飄回自己的寢室。儘管被同儕們聯合唾棄,但是經過種種考驗卻也證明自己才是李潔兒最需要的伴侶。
而看來強悍的潔兒骨子裡,卻是以夫為天的小女人。此刻就開始說著,婚後要冠夫姓的理由。「你們崔家在唐代本來就是大姓,威風的很。要不是黃帝是姓李的當上的,我們李氏還只能排第三位呢。所以啊,我和你結婚之後就要冠夫姓,好好氣氣我的祖先,讓崔家又變在李姓的上頭囉!」
「好好好,你高興就好。你真的很愛唸歷史耶。」
「不是,應該說我很喜歡唐史。我覺得唐代真是個了不起的年代。可以讓世界各國好多種的精采藝術,在同一個時代中,碰!發展出這樣流傳千古的文化成就,真是了不起。」
「嗯,你說的對。我最喜歡看吳道子的畫了,他的畫真的有種難以形容的氛圍,不像是人間的產物,儘管我看的是複製品,都還是可以感受到畫中人躍躍欲出的魄力。」
「那你要不要謝謝我呀,快在臉上親一個。」李潔兒嬌嗔的說。
「唉呀,這是公車耶。」崔永然紅著臉快快的吻了一下。
「我等一下要帶你去一個地方喔,我找了很久才發現台灣竟然有一個老道觀有吳道子的墨寶耶。這是我送給你我們認識了兩週年的禮物喔。」
「怎麼可能,吳道子的畫大多是宗教類的,很多都是畫在牆上的,連大陸都沒有確定的真跡傳世,台灣怎麼會有?不過我還是很高興,你的用心。那我們現在可以不要再去哪個什麼觀的地方嗎,我比較想去西門町耶。」崔永然想著自己花了兩個月家教薪水訂的燭光大餐,如果再不回市區,就來不及吃。
「不行,你一定要去看一下,原本我也不相信,但是看到之後,真的完全可以體會什麼是吳帶當風栩栩如生的意義。而且畫上還有落款,如果真的遺世墨寶,你就可以不用考試和寫論文也能留名青史,這不就是你的心願嗎,再忍耐一下吧,那個道觀快到了。」
* * *
「你好,畫在山壁之中,請隨我來。」神似吳道子筆下的道士引導崔永然和李潔兒去看畫。
崔永然打量著這個道觀,果真很有靈氣,儘管緯度不高卻始終飄著雲氣。但是這種地方怎麼能夠保存中唐時代的名畫,沒有電線管路就不能夠有恆溫恆濕的控制系統吧。李潔兒是不會騙人的,而且古物鑑定研究學她是全系最高分。究竟是什麼畫,讓李潔兒也被騙了?
「我知道很難相信,或許真的是我們用氣好意外的發現啦。就在那個山壁裡,看到了你一定就會相信。」
道士引著兩人進入山壁中,幽暗的山洞讓崔永然無法快速移動,李潔兒因為熟門熟路成了導盲犬拉著他往前走。
「到了,就是這裡。」李潔兒的聲音藏著興奮。
忽然的光亮,讓適應黑暗的崔永然瞬間無法張開眼睛,幾秒鐘的遲疑被李潔兒不斷的驚呼強迫提前,崔永然睜開眼睛看到他這一輩子最震撼的山水。
那是唐玄宗眼前綻放的嘉陵江,飄飄渺渺的雲霧就像迎面而來的薄紗,霧霧茫茫煙水繚繞的江面映照著兩岸偉奇的山巒,打魚郎穿著輕便的衣裳,衣服柔軟隨風輕飄的衣角就是吳道子畫風中的必定出現的證明。
「這是真的是吳家樣啊,由吳道子畫出創世紀的新畫風,被時人認為唯有吳家才能畫出的樣子,老天怎麼台灣會有這樣的真跡存在。」崔永然發現自己無法完整表達,只想去擁抱這幅畫。他陷入一種迷幻的狀態,太巨大的狂喜讓他不能控制的喃喃自語,不專業想去觸碰這中唐時代的古蹟。
「這種奇蹟,怎麼會出現在我身上?」崔永然伸直雙手,像小孩回到母親懷抱般撲了過去,就在快要摸到唐代畫紙時,冷不妨被李潔兒推了一把。跌坐在地上的崔永然還咒罵著李潔兒,為什麼要阻止我擁有我一生的夢想,在他吶喊的瞬間,才驚覺狹小的山壁突然的降下大大小小的落石,李潔兒為了保護他,雙腳已被砸中。
「快走,你已經知道有真跡的存在,等落石停了再來,不要讓我們的希望落空呀。」
崔永然不肯走,但是漫天的飛沙走石很快的也讓他失去知覺。
當他醒來的時候,李潔兒沒有出現。他知道那種山崩是很難有生還者,崔永然就這樣關閉了自己的歷史夢。因為這輩子不會再有第二個人能夠和他共享,研究吳家樣的喜悅。
* * *
「爸,你還在生氣嗎」崔清河看見老爸從自己回了房間之後,就坐在書桌前沒有改變姿態。傭人也不好打擾他,只好請清河下來看看崔永然是否出了狀況。
「兒子,我沒事。只是想起了一些事情,不知不覺就睡著了。」
「喔,老爸。還有一件事情,我的歷史老師有派給我們回家功課耶,就是教我們找吳家樣的名詞解釋。好樣這是以前國立編譯館出版的課本才有的東西,老爸你知不知道。」
「你的老師叫什麼名字,他怎麼會這麼囉唆。這種東西,不是上網打打關鍵字就會出來嗎」
「不知道耶,老師好像所有教過的班級,在開學的時候都會出這道題目。我覺得他不是在找正確的答案,反倒是用這種方式當成謎語找出一個秘密。」
崔永然一愣,崔清河反而不知所措「哈哈,我亂說的啦,可能是我達文西的密碼看的太多了。」
「不,你說的對,可能真的是一種暗號,你告訴我你的老師什麼樣子。」
「就是正妹呀,二十歲多高高瘦瘦的很有氣質,我真想把她耶,我大概小她幾歲而已吧。」
「好。」崔永然看著酒櫃上映出影子,一個花白頭髮凸著啤酒肚的中年男人。都二十年了,就算真的潔兒應該也不會是當年的青春模樣吧。崔永然確定不會是潔兒之後,也能用輕鬆的口氣繼續問兒子關於這個俏老師的種種風采。
「嗯,我聽隔壁班的同學說,她在大學中真的是系花耶。很酷吧,她不但人美,連名字都很炫,她叫潔兒老師超像外國人的吧。」
「爸,你怎麼了。」
「瑪莉亞,快叫救護車。」
* * *
「老師謝謝你來看我。」李潔兒按住崔清河,示意他不要聲張。
「媽,你回台灣啦,爸住院。你等一下,我去病房外面講。」崔清河請老師稍坐一下,到病房外和母親報告。
李潔兒安靜地看著這個讓她朝思暮想二十年的男人,儘管老了還是像當初一樣能夠揪住自己的目光。忍不住輕輕撫摸了崔永然的臉頰。
崔永然被溫暖細柔的觸碰喚醒,半夢半醒之間看到他深深掛念的潔兒。他匆忙的坐起把李潔兒的手揣在懷裡,緊緊握緊。「你不准再走了,你當年怎麼可以拋棄我?」
「不,我從沒有拋棄你,我只是一直找不到你。還記得我們一起去找的吳家樣嗎。」李潔兒邊說,崔永然已經紅了眼睛,「別再說那該死的畫了,如果知道會失去你,我寧可不要知道台灣有這幅真跡。」
「不,你不知道我因為這件事情,了解了更多吳家樣的秘密。」李潔兒請崔永然看看窗外,崔永然驚呼「難道連這醫院都有吳道子的畫嗎?」
「當然不是,中唐的吳道子在當年遊歷嘉陵江的時候,曾經預見兩個異人。吳道子身為畫家,對於任何繪畫技術都很有興趣。但是異人描寫風景的方法卻不需要畫筆,即可呈現出美麗的風景。吳道子不懂卻很想嘗試,於是其中的一個就拿出了異物貼在他的眼睛上,教他想畫什麼時候摸一下左眼,就可以創造出不一樣的山水風景。」李潔兒邊說邊摸了一下左眼,果真崔永然又再病房的另一面牆上看到吳道子的畫。
「我不懂,我是病的太嚴重了,看到幻覺了嗎。」崔永然覺得暈眩。
「其實,吳道子得到的是實物投影機,給他的東西的異人是幻型人。救了我的人也是他們,只不過他們救的只是我的精神,肉體已經不再了。」
「我不相信,我摸到你。」崔永然死命的抓牢李潔兒,卻仍讓李潔兒輕巧的掙脫了,站近山水畫旁,我二十多年來只是想知道你過的好不好,看到你有清河繼承衣缽我很安心了。當年你沒有錯,那種山崩任誰也救不了誰,你要繼續相信學歷史其實曾經讓你很快樂。我要說我是崔李氏,氣死我的唐朝祖宗。」李潔兒揮著手走入畫中,就像當年吳道子帶著童子消失在畫中一樣。
「潔兒。」崔永然的呼喚扭轉不了時空,但是他心中已有了決定。
「爸,媽等下就趕過來了。咦,潔兒老師走了。」崔清河四處張望。
「來,告訴爸爸如果讓你考上歷史系,你想做哪一個朝代的歷史?」
「爸,你不是反對嗎,生病讓你變糊塗了啦。」
「老頑固也又開竅的一天嘛。」
「媽!你是給爸下了什麼藥啊。」清河高興的拉著母親坐下。
崔清河請雙親坐好,輕輕了喉嚨,「我希望能就讀貴校的歷史系,因為貴校有最堅強的唐史研究教授,其中唐代的藝術是我最喜歡的部分,我在高中時期曾在李潔兒老師的指導下,以吳道子畫風為主題作為小論文,請各位評審委員指教。」崔清河滔滔不覺得演練即將到來的推薦甄試口試。
崔永然推推太太「我想我是教授一定會錄取他,因為吳道子的吳家樣題目在台灣真的還有很多的發展呀。」
崔太太笑的燦爛,而藏身在風景中的李潔兒也悄悄掩著嘴兒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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