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一隻鯨魚渴望海洋》這一本詩集共42首詩,其中的〈割淺的鯨魚〉、〈迷路的鯨魚〉與〈肉身〉這三首詩已收錄在《肉身》這一本詩集。詩人須文蔚在1998年02月12日的中國時報開卷周報中刊登的《當一隻鯨魚渴望海洋》一書的書評一文中指出,在《當一隻鯨魚渴望海洋》這一本詩集中聽到許悔之歌詠海島、死亡與自身的悲愁之歌。在歌詠死亡的諸詩中,唯有〈美麗〉一詩將死亡的奇異感覺表現的十分精采之外,其餘諸作平平。並指出:詩人沉溺於悲傷與空虛無法帶給台灣上升的力量。。筆者並不認同這樣的說法,《當一隻鯨魚渴望海洋》中,除了〈美麗〉一詩是傑作外,多首作品將慾望與死亡的意象,不鑿痕跡的結合在一起,也可稱為佳作。
這一本詩集將鯨魚意象發揮地淋漓盡致,用鯨魚的意象來隱喻死亡,來隱喻慾望,文明的崩毀,詩人臨水自鑑,看見無人可理解的美麗,這種種都在這一本詩集,做了完美的演繹,如〈美麗〉一詩:
我厭倦像向別人
向別人解釋欲死的美麗
廢置的言辭
根本沒有任何意義
我孤獨地進入了北極
看見凝結的光
沉入千噚的海底
那種因為美麗
而忍不住的哭泣
一隻離群的鯨魚
目睹了無人得見的美麗
這本詩集迴旋的主題是死亡,多首詩,涉及死亡意象及死亡的狂想,〈美麗〉書寫死亡與孤獨的美麗,〈終旅〉寫死亡的美麗,〈海豚交配已完〉和〈在海上〉寫狂歡後的悲傷,〈疫神〉出現詩人懇求毁滅的願想,〈天之將冷〉欲以欲求對抗死亡。鯨魚交配的憂鬱需要死亡做為靠岸,憂鬱至狂乃有浮屍的悲傷;又因死亡的逼視,遂有交媾之慾。誠如南方朔在〈不安全的距離─賴悔之與許悔之〉一文所言:「許悔之在台灣當今的詩人成長最速,由於內外的衝突,他探尋深度也日增,然而當看到這樣的詩句,仍令人驚懼不已:大雨如箭/鯨浮海上/交配之後憂鬱若狂/那麼死亡,就請你給我一個海岸」「許悔之已需要再找一個安全的距離」除了書寫死亡,許悔之在這本詩集也涉及慾望書寫與生態書寫等諸多面向,比如〈白蛇說〉將傳說將形變,述說著同性之愛,〈大翅鯨的冬日旅程〉與〈大翅鯨的夏日歸程〉這兩首詩有著諸多性的隱喻,〈發現台灣〉則將焦點聚焦於核電的危害:
午睡驚醒
整張床猶不斷出汗
窗簾垂垂吊死
然後是,光
然後是走過窗台
一隻墜樓的貓
風往下沉
樹在狂奔
啊核能廢墟
我們曾經擁有
而從地球上消失的台灣
三隻手的小孩
舌頭從鼻孔吐出
眼睛和嘴巴的位置顛倒
勇敢的外國水手闖入禁域
將他們帶到世界各地展覽
這一首詩嚴格來說在許悔之的作品中,並不算是佳作,尤其是第三段,語言已經鬆垮成散文,然而就台灣的環境生態關懷書寫的面向來說,仍然值得注意,這首詩的第一段與第二段是發生核變時種種想像情景,除了擬人化的手法,許悔之在這首詩並沒有使用太多的技巧,但這首詩清楚地表現出許悔之對台灣發展核能的意見。
值得注意的還有〈齋飯─翁山蘇姬結束囚居〉這首詩,這首詩以翁山蘇姬獨白的方式緩緩道來與先前的〈肉身〉一詩,前後呼應:
這一次我離開囚室之際
陽光正好,整座中南半島
一只迎向海洋的缽
我感覺自己和同胞
像一顆顆堅實的米粒
被海洋的水沖刷,淘洗
陽光似火,我們取槍桿為薪
慢慢地煮出一缽飯
從十方來
向十方布施
鴿子或猛虎都好
毒龍和綿羊皆不推拒
飢餓的幼兒咬痛母親的乳頭
我走出囚室
看管我多年的兵士
羞愧地垂頭
當土地淪為花木的墳穴
天空變成飛鳥的牢籠
我什麼也不能做──
除了做一顆飽滿的
拒絕受潮和腐臭的米粒
之外,我還堅持清遠的香味
那抖顫的發芽,抽穗和結實
是的,困阨之時
生命仍須像煮飯一樣
全神貫注
現在我將迎接那水
佛陀已經伸出祂的手
為我,我們淘洗
我將在水中旋浮,滌淨
啊最後安靜地沉落
等待那火
等待那火
我感覺自己停經後的身體
在秋涼之中悲傷和快樂
我去淘米取水
煮一缽齋飯
獻奉給噬人的餓狼
和三世的諸佛
翁山蘇姬是緬甸民主化運動的提倡者,在帶領其創辦的黨,贏得全國大選後,被緬甸軍政府軟禁長達15年之久。台灣的民主化運動,跟著緬甸的民主化運動一樣充滿了艱辛和苦難,台灣的民主化運動的前輩們也都經歷了白色恐怖,國民黨政府隨便在民主運動者的身上扣上莫須有的罪名,台灣的民主運動前輩多人因美麗島事件而身受牢獄之災,如施明德、林義雄等等皆是很好的例證。翁山蘇姬在緬甸從事民化運動也遭受了牢獄之災等種種險阻,正因為緬甸的民主化歷程所遭受的苦難與台灣的民主化歷程如此相像,使得許悔之對緬甸的民主化運動持續地加以關注?如〈肉身〉一詩,許悔之在詩中將翁山蘇姬的人格加以神聖化,在詩中翁山蘇姬走出囚室,感覺中南半島一只缽,而自己如一顆米不停地受到海洋的濤洗,許悔之在詩中運用自身的想像力,緬甸的百姓如米粒受到海洋的濤洗,陽光如火,槍桿是薪,緬甸的民主化運動如以火煮飯般正逐漸的成熟,詩中的第二段述說翁山蘇姬的生命觀,在生命困厄之際,仍然保有生命的原則,拒絕腐敗,依然散發出道德的清香,進而「抖顫的發芽,抽穗和結實」,影響他人參與緬甸的民主化運動。第三段的「等待那火」,是指民主之火,「煮好的齋飯」意指民化的緬甸,那民主化的緬甸不但奉獻給三世諸佛,給奉獻給如餓狼的軍政府。
在這本詩集中,許悔之〈父親老鼠〉和〈父與子〉這兩首詩是寫給父親的作品,相當值得注意,〈老鼠父親〉一詩,許悔之將父親與老鼠聯想和比擬:
有個父親在入夜以後
變成一隻老鼠
在天花板、下水道和地洞裡
搬演消失的魔術
恨恨而意的怨憎家
乃因他不懂哺乳
他也懶的找尋種種托辭
家,是一種嗅覺,一種飄忽
像獅子在自己的地盤上撒尿
就成了隸屬的標幟
鼠界也有他的存在先於本質
不良的父親老鼠
徹徹底底的同情伊底帕斯
他患了譫語症、不斷說出
斥喝的、破碎的話語
冷峻的威權和獨斷
他分配咬來的鹹魚或乳酪
小老鼠們圍著圓桌
有禮而畏懼的吃著
父親老鼠的心底是多麼
驕傲和滿足
這豐盛的食物
是竊取─合乎正義的竊取
既然單獨避過威猛的捕鼠器
又何必得到上帝的允許
父親老鼠從不深情的凝望
他的一生都為了找尋食物
而手忙腳亂
那是延續基因所必須
付出的代價
他可能被捕鼠器夾斷後腿
或者恰恰得了癌症然而
這一次他從鼠軀變回人身
被夜凍冷,他老了
家,他一直想逃出的家
將是最溫暖的墳墓
這首〈父親老鼠〉可能是中國文學書寫父親的詩作中最為特殊的作品,詩人將現實中父親的形象與老鼠作為比擬,許悔之對父親的感情是既親切又疏離,第一段用老鼠是夜行的習性來比擬父親,而家只是他的一個領域行為,第二段利用老鼠窸窸窣窣的叫聲來說明父親反覆不定的言語,老鼠咬來食物並且分配著,作為一個父親的權威在此展現,許悔之在散文〈我一個人記住就好〉中提到:「小時候,暴烈的他是我深深的嚮往和絕大的懼怕。」第三段許悔之在總結父親的一生,如許悔之在散文〈我一個人記住就好〉中提到的:「沒錯,一九九七年十二月底,我的新詩集出版,裡面有好些首詩是寫給他的,可是他從來讀不懂那些譬喻、象徵和轉化。他的人生沒有想像的空間和詩的可能,他的一生終究要為延續基因而付出不停勞動、耗盡心力的代價,而終致留不下一些什麼。」在人生的過程中,父親最後病了,病了的父親反而與家人有更多的互動,所以許悔之在詩中說父親由鼠軀變人身。如許悔之在前述的散文所說,其父親終其一生都在為了因延續基因而付出代價,附出心力與體力,生命卻本能想要逃離,但終究敵不過病老家中的命運。
另外一首書寫關於父親的詩作〈父與子〉,述說著對父親愛恨交加的情緒。對父親在他成長過程,所帶給他的種種傷害,潛意識中帶著對父親的恨意,但因血緣,因天生的親情,對父親又有渴望接近的情緒:「記憶的牢房裡/兒子看見父親/拿著皮帶抽打他的雙手/他對父親說:「你要留多一點恨,恨的時間給我」」
但父子長時間的隔閡,彼此之間的陌生疏離,卻又渴望接近對方:「父子一起拍照/恨恨於洞悉彼此的笑容/如此牽強和造作/拷貝了基因/也抄襲了偽善/一對父子被攝入鏡頭/鎂光燈閃,再閃/不懷善意/貪婪的窺看」詩中的貪婪的窺看,可以是照相機在窺看這對奇怪的父子,也可以是這對父子彼此在窺看彼此。
這本詩集在鯨魚書寫和以佛入詩的相關主題成就是可觀的,關於這本詩集鯨魚書寫和以佛入詩,因在本論文的第四章將以主題式的加以論述,此處將不再贅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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