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45分，臉書左下角突然跳出視窗「婉儀戳了你一下」。（備註：暱名）
是她，是她沒錯。六年不見了，我的孩子，妳，還好嗎？
待我循跡戳了回去，畫面除了臉書預設的那張白了五官的藍底臉譜外，一切似乎又回到六年前，那個沒課的夏日午後。
那個聲音很甜的小女孩，又在同學的陪伴下，出現在我的窗口。
我知道，她是專程來看我的。
每回擱下身邊的工作，輕輕喚著她的名，她總是怯怯的微揚著嘴角，就害羞得一溜煙跑掉。
在和她相處的那段日子裡，我不曾親耳聽過她在我面前開口說上任何一句話。直到將她送上五年級，暑假過後，開學的第一天。終於在密閉的電梯裡，親耳聽到她甜甜的對著外公「大」聲說：
「阿公，她是我三、四年級的老師。」
兩年來，僅僅就這麼一句。
當下，我開心的摟摟孩子的肩，並感動的對著孩子說：
「哇！劉老師終於聽到妳的聲音了，原來這麼甜，這麼好聽。」
一出電梯，我示意要背著書包的她，先到新班級跟新老師報到，因為編班當天，她請假未到。
沒想到，兩位老人家一出電梯大門，除了急於跟我道謝外，還跟我說了一段這孩子家裡不為人知的辛酸事：
「老師，謝謝妳兩年來對婉儀的關心與照顧。」
「老師，妳不知道，這孩子真的很可憐。」
「我女兒自從生下她之後，就因為產後憂鬱症，導致精神狀況很不穩定。嚴重時，甚至無法正常照顧孩子的生活起居。我們曾經將女兒帶回家，送去醫院治療過好一陣子，只是這病情，時好時壞……」
「婉儀的成長過程，幾乎感受不到什麼是母愛。」
「再加上我這女婿，個性內向且封閉，遇到問題也是悶不吭聲，常常將自己悶在家裡……」
「今年暑假，我們再也忍不住，堅持將外孫女帶回三峽鄉下，起碼她可以有機會，和左鄰右舍的孩子說說話，而不是在家足足關上兩個月。」
聽完眼前這位鬢角全白的老人家，心急如焚的跟我解釋孩子的家庭狀況。事實上，這兩年來，我何嘗不想透過管道，深入了解婉儀的個性成因。因為這個孩子，在我的直覺裡，明顯有問題。
孩子資質其實很不錯，上課專心，字跡也寫得工整漂亮。此外，還相當負責任，兩年來，幾乎很少發生學用品未帶的情形。唯獨過分沉靜，引起所有任課老師的注意。無論公開場合，或私下問她問題，她不是點頭或搖頭示意，就是全程微笑回答所有問題。甚至同學們，也會在公開的場合，主動替她解圍：
「老師，您不用再問她了。」
「她不會說話。」
「她以前就是這個樣子。」
事實上，這孩子不是不說話。她的話，只對班上幾個要好的朋友說。據我私下調查，聲量小到必須貼著耳朵聽。
一開始，我曾透過輔導資料，想進一步了解婉儀的家庭狀況。可惜，除了前任導師簡單幾句，婉儀過分沉默，宜多鼓勵外，看不出有任何異樣。
有一回，在上班途中，經過孩子的家門前。正巧看到她揹著書包走了出來。因此，本能的拉起婉儀的小手，邊走邊自顧自的「聊」起天。我的敏感神經告訴我，她缺乏安全感。當我緊握孩子的手，不但感受不到她回握的力道，還隱隱的被抗拒著。
後來，我透過電話訪問，將孩子在學校的狀況跟孩子的父親說。並試圖理解孩子在家中的生活情形，希望家長協助我，找出孩子不說話的原因。可惜，當天除了感受到孩子父親冷冷的說話語氣外，還明顯感受到他抗拒面對問題的情緒。他甚至還跟我表示：
「孩子在家很正常，不但會說話，還很聒噪。」
「自從那天妳牽著她上學，害她現在每天上學前，都得先躱在門邊探了老半天，才敢跨出門……」
為了這件事，我曾私下跟好友抱怨：「當家長不願面對孩子的問題，身為老師的，很難找到施力點。這，讓我非常的受挫。我真的非常擔心，這樣的孩子，將來如何在社會上討生活……」
好友安慰我：「別給自己太大的壓力，畢竟現在的教育，不能單靠學校，是需要親師生三方面共同努力，妳已盡力了，不是嗎？」
後來我發現，孩子並沒有像父親所形容的那樣，那樣的抗拒我的關心。
「劉老師，婉儀想送妳一張她的照片，她要我問妳可不可以？」跟我開口說話的是雅婷小朋友，她是婉儀鄰座的好朋友，下課時會膩在一塊兒玩耍。
「當然好啊！」我接過照片，笑著看著躲在雅婷身後的婉儀說。
那是一張孩子摟著一條大黑狗的生活照。從照片的背景看來，家中經濟條件應該還可以。
隔幾天，雅婷小朋友又過來問我：
「劉老師，婉儀要我問妳，想不想養老鼠？她可以送妳一隻。因為她家裡養的蒙古倉鼠，最近一口氣生了七隻喔。」
我心想，這是一個難得的好機會，起碼她試圖透過好朋友和寵物，過來跟我進行溝通。
「當然好啊！」
「劉老師之前看過婉儀帶來的倉鼠媽媽，牠的模樣真的很可愛。我猜，倉鼠寶寶，也長得跟婉儀一樣可愛哦！」
那段時間，我還因此多了養寵物的經驗。當然，對於蒙古倉鼠的照料過程，也成了我和她下課時間接聊天的好話題。雖然她依舊不肯主動開口來問我。但是，起碼感受到她主動跨出了心門一步，即便只是一小步，對她或對我而言，都是莫大的鼓勵。
每次下課，看她藉由寵物鼠安靜的跟雅婷玩，甚至讓牠停在掌心，像個小媽媽一樣細心的呵護著，就讓我稍稍感到寬慰。總覺得在她伸手不見五指的童年漆黑裡，依稀看得到前方有一盞溫暖的燈亮著。
從她透過臉書發佈的個資顯示，目前一切安好，暑假過後即將升上二年級。雖然她的臉書和一般年紀的孩子非常不同，一張個人生活照都看不到，但是看到朋友欄顯示162個，更重要的是，那個非常有愛心的許雅婷小朋友和那隻小黑狗依然出現在她的生命中。
這讓我想起莎士比亞說過的──慈悲不是出於勉強的感情，它是像甘露一樣下降塵世，它不但賜福於受施的人，也同樣賜福於佈施的人。
2015.02.01刊登於台灣時報副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