據照顧常源的師父描述，常源是在冬晨，裹著一條大毛巾，裝在一只紙箱內，被狠心的父母遺棄在靈骨塔附近。
嚶嚶的啼哭聲，聽在前去上香的師父耳裡，還以為是別人載過來棄養的貓咪。在山上，不時可以發現遭附近住家棄養的小貓、小狗。幸好師父在好奇心的驅使下，循著聲源找到了紙箱，打開一看，才發現這個無辜的孩子，因此趕忙把他抱回寺裡。
「老師，妳早餐還沒吃喔？」站在一旁的常源，看著我吃著蛋餅，突然開口問。
「嗯，常源，那你早餐吃了嗎？」對於第一年教書，第一次面對唐氏症的孩子，我感到有些手足無措，我甚至不知道自己該以什麼樣的語彙，才能跟這些孩子清楚溝通。
「吃了」常源正眼看著我，以非常清楚的語意回答。
「那，你早餐吃什麼？」對於孩子的語言能力我充滿好奇，於是趕緊把握機會，繼續跟他對話。
「當然是吃飯啊！要不然吃什麼。」說完，他一溜煙的跑出教室。我望著他離去的背影，回想自己剛剛與他的對話，突然覺得自己問得有些蠢，顯然需要調整原先對唐氏症孩子的錯誤認知。
常源理個大光頭，長期跟著師父茹素，有幾次好奇的看著春玲老師的便當，指著雞肉或豬排問，老師，這是什麼？我可不可以吃一口？春伶老師經不起孩子的懇求，曾偷偷餵食過，最後都被師父發現。據說回去都會腸胃不適拉肚子，師父一問，這孩子就通通招認了。
從他平日打掃時的中規中矩，當真和電影裡的「少林寺小沙彌」有幾分神似。據常來接送常源上下學的師父表示，從小就長得白胖可愛的他，小嘴巴又甜，常常師父長師父短的繞著師父身邊打轉，因此在寺裡非常有人緣。即便外表過寬的眼距，一看便知是個唐氏兒，但是濃眉大眼的，加上白皙的皮膚，任師父怎麼看，都覺得他不像是會被父母惡意遺棄的孩子。
常源在寺裡受寵的程度，從他的衣著就可窺見一二。每天幾乎都是穿戴整齊，一臉乾淨的到學校上課。特別是他的語言能力不錯，小嘴兒又甜，因此在寺裡負責照顧他的那位師父，簡直把常源疼到心坎裡。聽另一位師父說，有一次照顧他的師父因病住院，常源還因此鬧情緒，不肯吃飯，非得帶他到醫院探望師父不可。
有一回，常源竟然逃學沒來上課。經我們跟師父電話聯繫之後，師父驚訝的表示：
「有啊！他一早就背著書包和常瑜一塊兒去上學啦！」
後來師父騎著摩托車沿著上學的路線找，最後才在後山的一棵樹下找到他，問了半天，終於找出他逃學的原因。
原來是普通班的孩子，在排路隊的時候罵他和常瑜是「笨蛋」「白痴」，還慫恿其他孩子不要跟他們排在一起，否則也會變白痴。常源雖然是個弱智的孩子，但是對於生活上的基本用語，他都分得很清楚，因此也聽懂別人對他的語言羞辱。
至於常瑜，或許智商較低，聽不懂吧！有時想想，聽不懂對這樣的孩子來說，在某些情況或許也是一種幸福。
為了這件關係霸凌的校園事件，我們向學校反映。後來生活組長特地把欺負他的那位學生帶到班上來，希望他過來看看特教班孩子的上課情形。
沒想到第一個衝上前去，一臉純真拉著他猛喊哥哥的竟是常瑜。每當我回想起這一幕，心中都有無限感觸。上蒼關了一扇窗，卻也給了他們一處不受污染的淨地，無論這世界變得多汙濁，他們的心靈依然清清如水。
相較於常源，常瑜在寺裡的待遇感覺就悲慘許多。她的智商明顯沒常源高，語言能力沒常源好，幾乎無法清晰表達一句完整的生活用語。此外，她的外表也長得比較不討喜。這從平日沾黏眼屎的小眼睛，以及一頭糾結油膩的髮絲，就知道她在寺裡所得到的照顧，遠遠不及常源。
有一回，春伶老師發現她的指甲過長，因此寫了聯絡簿，希望照顧她的師父能夠協助處理。沒想到隔天一來，她的雙手簡直慘不忍睹，指縫滲出血水不說，指甲幾乎見底。更慘的是頭皮、身上還多了幾道抓傷的痕跡。
我們知道，就算問了常瑜，她也是咿咿呀呀說不清楚。但是我和春伶老師心知肚明，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後來乾脆自備常瑜專用毛巾，指甲在學校剪。
常瑜雖是弱勢裡的弱勢，但是心底對於母愛的渴求，依舊和常人無異。每回看她下課獨坐教室一角，拿起玩具電話的聽筒，不是自言自語的「媽媽、媽媽」這幾個令人聽了鼻酸的字眼，就是唱著她唯一感興趣的歌。
「世上只有媽媽好，有媽的孩子像個寶……」儘管旋律走調，儘管語音模糊，但是她唱這首歌時的神情，是那麼的幸福與滿足，彷彿棄她而去的母親，又緊緊把她摟在懷裡，又是親又是吻。
她什麼歌都不愛唱，就獨獨喜歡哼這首歌。每回春伶老師設計新課程，要教她改唱其它童謠，最後都宣告失敗。因為她一開口，依舊是這首。
當時擔任特教組組長的惠紅老師把常瑜的處境告訴自己的姑姑。這位慈悲為懷的姑姑，當真抽空到寺裡探望這個苦命的孩子，還特地選在母親節來臨前夕，到學校和她一起共度母親節。我永遠忘不了常瑜抱著惠紅老師的姑姑，口中喃喃喊著「媽媽，我愛妳」的那一幕。
這兩個身世可憐孩子，是我第一年在樹林國小任教的學生。雖然與他們僅有一年的師生情緣。但是從他們的身上，我學到許多為人處事的道理。
離開樹林國小之後，春伶老師跟我說，常源和常瑜被師父們送到某處的教養機構去了。春伶老師還抽空前去探視兩個孩子，沒想到姐弟倆的境遇大逆轉。
半年不到，常源因適應不良，常常夜尿，兩眼無神，整個人明顯瘦了一大圈。反倒是常瑜因環境的改變，整個人不但變得精神奕奕，還因臉頰長肉，變漂亮且變活潑。
2015.01.14刊登於台灣時報副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