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時候家貧,別說電視、冰箱、洗衣機這種家電用品,就連大同電鍋都是到了我快進入國中就讀的時候,母親才在店家半推銷半強迫之下抱回家的。還記得當天為了這只大同電鍋,父親還大發雷霆,狠狠數落母親沒事亂花錢。
自從大同電鍋進駐廚房,做飯不再有鍋巴香 ,總覺得白米飯香歸香,比起鍋巴還是少了那麼點滋味兒。家裡最現代化的電器設備,除了這只大同電鍋,還有一只用了二十年不壞的順風牌電扇。
我們家幾個孩子對於夏天是又愛又恨,午後可以隨父親到海邊扒蛤蜊,戲水兼消暑,是孩提時光的一大樂事;可是一入夜,密閉的臥室紋風不動,悶熱的窒息感卻令人苦不堪言。
一家九口,全擠在低矮的紅瓦屋,狹窄的木板床上,孩子躺得七橫八豎;唯一的一扇窗,窗口對準的卻是隔壁的儲藏室,可以用來散熱驅蚊的工具,除了幾把父親從西藥房漢煌叔那兒拿回來的小圓扇外,就只有這把順風牌電扇了。
每到燠熱的夏季,常悶得我們全身上下皮膚發癢長痱子,一顆顆小小水泡如雨後春筍,從額頭、頸項、胸前、後背開始冒出來,最後一路密密麻麻蔓延到四肢。
食指浩繁的家庭,基本溫飽都有問題了,根本沒有什麼閒錢可以改善住家環境,更不時興看什麼皮膚科,孩子身上長痱子,頂多就是抹抹父親從西藥房買回來的爽身粉或痱子膏。
每當我們洗完澡後,就會一個個掀起衣服,趴在父親腿上,讓他把涼涼的痱子膏往身上塗,每個孩子抹得像唱京戲的大花臉,真是有趣。
一直到小學一、二年級,自己都還有躺在水泥地打滾、納涼的習慣。
記得有一回熱到夜裏翻來覆去睡不好,好不容易捱到屋外天空濛濛亮,於是一個人起身離床,就這樣把衣服掀起來,袒胸露肚往亭仔跤那片冰涼的水泥地一躺,沒想到躺著躺著,竟涼爽舒適到睡著了。
「唉唷喂啊!透早遮哪會倒一个囡仔咧?」
印象中,自從那次被早起的路人嚇醒之後,再也不敢隨興的躺在地上睡覺了。
不睡地上之後改睡椅寮,還記得是個酷熱蟬鳴的夏季午後,阿公坐在亭仔跤的椅寮上納涼,我就賴在一旁弓身側躺,阿公怕我睡著不小心掉地上,還唸著──欲睏去眠床頂睏,毋通倒佇椅寮。
可我覺得屋外涼快。
那回,我根本沒睡著,可阿公卻誤以為我睡著了,於是就把我抱回屋裏,邊抱還邊叨叨唸,害我眼睛都不敢睜開。
嚴格說來,童年距今並不遙遠,不管是愉快或不愉快的,影像層層疊疊黑黑白白,經過歲月的歷練和淘洗,最後都成了回憶的美好素材。
每逢大年初二,家裡再窮再困頓,母親也會備妥「等路」,好讓我和哥哥搭客運一路搖搖晃晃到苑裡山腳,到田寮帶出嫁的姑姑們回娘家。
有一年田寮姑姑六十大壽,可那段日子,父親的工作並不順遂,收入相當不穩定,那陣子,我們家的餐桌上,常常不是一盤空心菜,就是一盤乾煎豆腐。
為了「祝壽」這件事,母親還特地到崑山叔開的銀樓那兒打了一枚戒指,並到街上布莊行剪了一塊西裝料,買了兩瓶紅露酒,並小心翼翼的貼上紅紙,最後再把布料摺疊整齊,連同戒指,以一只方形紅盒子裝好,就怕失禮。
出門前,母親一再跟我們兄妹交代,見到姑姑要說:「阿姑,遮是阮欲送汝的生日禮物,因為阮抑細漢,袂曉鬥賺錢,等阮大漢了後,遮買卡好的禮物送汝......」
一路上,我的心情其實是相當忐忑的,我沒有把握自己是否有能力可以把母親要我們傳達的語意轉述得很得體。
而大我兩歲的哥呢?心裡恐怕也差不多吧!只是我們都沒把心裡的不安說出來。那回我們不是搭錯車,就是下錯站,好不容易憑著腦海中的模糊印象,沿著那條可以摸蜆的灌溉溝渠,拐進竹林小徑,就這樣一路半猜半冒險的走到田寮姑姑家。
見到姑姑從菇寮走出來,趕緊把心裡反芻過好幾遍的感性話語全數掏出來,望著姑姑一臉和藹可親的樣子,我和哥心裡頭的那塊大石總算落了地。
那天中午,姑姑煮了好豐盛的一桌菜,還不斷往我們的碗裡堆疊白斬的蒜泥雞,回程還不放心的一路送我們兄妹到竹林外的路口,就怕我們下回來又走錯路。
小時候其實很少有機會出遠門,那個年代,並不時興全家一起旅遊。最遠的行程,除了學校的校外教學,頂多就是到苑裡山腳帶姑姑回娘家。山腳姑丈經營建材行,幾個表哥繼承父業,生意做得很好。
至今依然懷念姑姑家的炒米粉和一大盤不需搶食的切片香腸。
香腸在我們家,就像香菇、魷魚乾一樣,幾乎都是平日吃不起的昂貴食材。一年到頭頂多吃那麼兩三回,三月二十三媽祖生、端午節和農曆過年。母親買魷魚通常都是基於拜拜這因素,供品三牲除了雞、豬肉條,就是魷魚了。
拜完的魷魚剛好可以用來炒米粉,只是幾張似乎永遠填不飽的小嘴,通常都等不急那隻魷魚香。有幾次母親發現,魷魚的觸鬚不知被誰哪個孩子吃進肚子裡。有一年除夕夜更誇張,母親備妥三牲要拜天公時才發現,先前蒸好的一整籠蘿蔔糕,竟被我們家幾個孩子挖得體無完膚,幾乎找不到一個角度,可以下刀切出一塊端得上桌的供品。
只是母親面對這種狀況,頂多就是唸個兩句,並未因此出手教訓我們。我猜,母親一輩子的好脾氣,大概就是這樣被孩子饑餓的饞嘴慢慢磨練出來的。
2014.11.30刊登於台灣時報副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