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我腹中懷著一個象徵血脈相連的小小生命;而他卻選在這個時刻,沿著歲月茫昧的餘暉,安靜地嚥下最後一口氣,走完近一個世紀的平凡人生。
清晨,眾人合力將他的棺木,移至路邊停放。此刻,盤桓棺木上,那兩條活靈活現的彩色金龍,引來不少早起路人的側目。我知道,那兩條無言卻兀自幽幽發亮的金龍,是身為人子的父親,花了大半天的時間,蹲在棺木旁,親手爲阿公一筆一畫彩繪上去的。
我不知父親持筆作畫時的心情,相較於太陽落海時的黃昏,一個人孤獨的立於路旁枝椏茂密的榕樹前,凝視媽祖宮屋脊上,那兩條以琉璃剪黏而成的雕龍,情感的投射或轉移與記憶裡的零碎片斷,存有多少差距?
我只知道身為長孫女的我,此刻還有好多好多來不及跟阿公訴說的心底話。無論現在我以什麼方式想念他,幽冥已隔,他已聽不見。若當年阿公在黃泉路上有知,不知心情又會是如何?是路旁敬輓上的狂草,瀟灑的以「駕鶴西歸」的身影離世?還是不捨的頻頻回望,回望我們這幾個,由他一手攬大的心肝仔孫?
我摸摸日漸隆起的腹部,看著那張安置於藤椅上的黑白照片。不知怎地,心底卻隱隱傳來醬菜車──噹──噹──噹的聲音。這越來越清晰的手搖鈴聲響,迴盪著我和阿公生活片段的點點滴滴。
小時候,每當那位推著醬菜車的阿伯經過家門前,不用阿公提醒,我就會轉身直奔屋內,拉開灶旁的大菜櫥,拿出那只民初遺留至今的缺角小圓碟。然後,拉著阿公的衣角擠在人群中,或者乾脆踮起腳尖,將小手攀在手推車的邊緣,把眼神聚焦在紗櫥內的盆盆罐罐上。彷彿只要對著裹著糖霜的大紅豆,和嚼勁十足的甜麵筋,貪婪的多瞄個幾眼,它就能夠趕在阿公掏錢包之前,和酒釀豆腐乳甜甜的在圓碟裡出現。
我們家離菜市場很近。但是父親偶爾也會跨上那部老爺車上街,只為特地買根油條、買塊豆腐回來讓阿公沾著醬油膏配稀飯。因為阿公老是吃不慣包子、饅頭和豆漿。
阿公,我想陪在您的身邊,繼續聽您反覆說著一段又一段別人未必聽懂的瑣碎心情,始終沒有改變。
可惜,當太陽再度落海,這些小小的心願,也將尾隨眼前姑姑燒給您的紙紮洋樓和紙轎車,在熊熊火焰沖天的那一瞬,化為再也無法回收的一縷白煙。
早上十點多,蛇行的送葬隊伍,在五子哭墓與嗩吶聲中,浩浩蕩蕩繞過街仔尾後,隨即消失在太陽出來的那個山頭。身為長孫女的我,卻因傳統習俗的緣故,只能乖乖的聽話,留守那棟五年前,有他辛苦積攢了大半輩子,湊足的五萬塊私房錢,和父母親縮衣節食二十多年,累存下來的十來萬,以及標下所有會款,才得以勉強配合鄰人,興建三層水泥樓的粗模,裡頭卻依舊陳設簡陋的家中。
「待會兒棺木移動時,妳要迴避一下。這樣才不會沖煞到腹中的胎兒。」姑姑幫我在隆起的腹部纏繞白棉線時,不忘再次叮嚀。我看著和我有著共同血緣的姑姑,忍不住再度低頭啜泣。
「不哭了,孕婦哭泣,對胎教不好。」
「阿公生前最疼你們了。今天,就當是回來幫阿公慶生好了。」
阿公出生於光緒年間,曾於私塾讀過幾年漢學。因此,身份證學歷的欄位上,戶政事務所的人員,還特地幫他加註「識字」兩個字。
小時候家裡窮,沒有讀書用的專屬書桌。我總是伏趴在那張黑得發亮的大櫃上,習寫書法或撥珠算。阿公看到的時候,總是不忘提醒我:
「身軀坐乎正,字佇乎在,寫乎平大,看起來卡水。」甚至,還會指著我的書法簿說:
「這劃,拖太長,歹看。」有時,還會邊說邊拉開神桌旁的雕龍抽屜,取出那只又笨又重的大珠子算盤,自顧自的坐到我的身旁。嘴裡喃喃自語:
「二一添做五……。」事實上,至今我依舊不懂這些古老的珠算口訣。為了這件事,當年不懂事的我,還幾度和阿公起了爭執。甚至,揮舞起小小的拳頭,拒絕他坐在一旁干擾我。每回遇到這種狀況,阿公總是一臉笑咪咪:
「查某囡仔人毋通遐呢仔番,惦惦聽卡會得人疼,大漢了後卡會嫁好尪。」
印象中,阿公似乎從來都沒有年輕過。因為他身上的皮膚鬆垮、黯淡不打緊,還佈滿大小不一的老人斑。
每逢夏天,阿公總會坐在簷下那張長椅條乘涼。這時,我和妹妹就會躲到椅條下,頑皮的把小手探進他寬鬆的褲管,好奇的想摳摳那一塊又一塊看似髒污的老人斑。然後一臉疑惑的仰起頭問:
「阿公,係按怎攏摳袂清棄?」
每當我們這麼問他,他不但不會生氣,乾癟的嘴角,皺紋還會因此泛得好深、好深。
阿公一生菸酒不沾,生活作息很正常,到了晚年,身體依舊很硬朗,為了讓我的母親能夠專心做裁縫貼補家用。我們家六個兄弟姐妹,在學齡前,幾乎都是阿公一手攬大的。
到了八十幾歲,還能夠抱著屘孫,到媽祖宮聽廟公替善男信女解籤詩。
「漢同伯仔,身體真勇健,八十幾歲了,還有法度抱孫仔散步……」
「漢同伯仔,聱早!走路要卡細義……」路上行人,總有人不忘親切的跟阿公打
招呼,順道好意的提醒他。
偶爾,熟識的還願香客,還會熱情的過來招呼:
「漢同伯仔,帶恁孫過來吃碗圓仔湯,阮媳婦生查逋孫,已經出月啊!」
我們家紅瓦房拆建前,不時還可以看見阿公捲起衣袖,汗流浹背的手持柴刀,將簷下那堆母親以「犁仔卡」,從製材所運回來當柴火的木材,一一劈開。然後,在我們幾個小蘿蔔頭的接力下,魚貫進入緊鄰廚房後的那塊空地上。
小時候,不免受限於人生經驗,無法體會阿公的蒼涼過往。而今,腦海盤旋不去的,竟是那段他蓄著長髮,光著腳丫子,趕著牛群回家的陰沉黃昏。他一路低著頭,焦急的尋找遺落在芒草間,陪伴身邊多年的大龍銀。
那是大年夜,祖奶奶發給他的。一直以來,都被他小心收藏在褲腰間。那天清晨,他發現大龍銀不翼而飛,焦急的趿拉著草鞋,將牛群栓好後,就這樣焦急的在石子路上徘徊,直到天黑,才拖著沉重的心情回家。是啊,自己彷彿就是那位踩著碎石,在黑夜來臨前,那個眼角垂掛淚痕的失落小男童。
怎麼才一眨眼,那個小男童就老了?怎麼才一眨眼,他老人家就急急跟他疼愛的長孫女告別了?我猜,阿公一直都活在過去那個小男童。否則,他不會老是躲在傳統的那一邊,拒絕走向現代。
阿公不愛看電視,卻喜歡坐在媽祖宫前的台階,隔著人群,看著康樂隊主持人站在台上,吹噓那堆來路不明的黑色藥丸。通常阿公都不會看到結束,一到賣藥時間,就急急把我們帶回家。邊走還邊自言自語的說道:
「世間哪有這款仙丹妙葯?一粒藥丸治肝、治胃閣治腳瘡……」
「聽伊佇咧台仔頂,亂亂花,亂亂彈,卡早轉來睏,卡有眠。」
我和哥哥其實都知道,阿公最喜歡做的事,不是劈柴、挑糞,也不是坐在屋簷下的長板條,寂寞的看著街頭人車的往來,而是講古。
他喜歡講古,尤其喜歡我和哥哥,窩在他的身旁,當他最忠實的聽眾。他的話匣子一開,可以從自身童年,一口氣生動的講到八七水災,長孫出世那一年。
彼晚,內山暴大雨,南勢溪的溪水,是按怎淹過陸軍橋腳,沖毀橋墩?大水,又擱細按怎淹過附近的田園?最後,沿著門板縫細,滲近屋內,不到幾分鐘,水深又擱細按怎從腳踝高度,瞬間暴升到腰部?那幾擔從保安林挑回來的木材,又擱細按怎嘎灶腳的碗盤,撞得鏗鏗鏘鏘響個不停?
彼年,好不容易才收成曬乾的落花生,與圈養在竹林邊的那群待售的雞仔鴨,又擱細按怎於風雨中,隨大櫃在水上載浮載沉,最後擱淺在浮出水面的屋頂?當然,還有屋後,那棵已掛滿香蕉串的香蕉樹,又擱細按怎被大水連根拔起?
但是,我和哥哥最期待的劇情,永遠停留在那個百聽不厭的地方。那是一段關於才出生幾個月的紅嬰仔,又擱細按怎被阿兵哥的救援部隊,從淹水的家中,分批接力,有驚無險的送往地勢高聳的救難中心。
阿公講古的時候,故事的脈絡,可以清楚得有如門前那棵盤根錯節的榕樹根。可是已有老年癡呆現象的他,對於剛剛才發生過的事情,卻老記不住。否則,到了晚年,不會成天重複對著屘孫,問著相同的吃飯問題:
「相君,恁老母,敢唔買粿仔條給我吃?」
除了歲月催人老的這個因素外,我想,科技進步所帶來的生活衝擊,對他老人家而言,毋寧是極其殘酷的一件事。我猜,完全聽不懂國、日語的他,大概也看不懂連續劇裡的劇情。否則,他不會一天到晚,叨叨絮絮的唸著我們:
「真係想袂曉,電視毋知有蝦米好看?看來看去,逐工攏嘛扮仝款……」
如果時間可以重來,我好想陪著阿公看看清末民初的戲劇。或許,透過那樣的服裝道具或人物場景,多少可以喚醒他腦海裡不再鮮明的兒時記憶。
因為,據阿公自己描述,他在二十歲前,後腦杓還拖著一條長及腰間的髮辮。民初,許多人為了清爽,都紛紛配合政令,規規矩矩剃掉髮辮。而他是家鄉中,最後被逮到的那一位。
當年,為了躲避官兵的搜捕,還藏匿在山區裡好幾天。可惜,最後還是被發現。每回聽他對我談起這段往事,在他落寞的眼底,似乎可以看到微微閃動的亮光。
阿公,你可不可以再醒醒?我想與你並肩坐在媽祖宮前的台階上,聽你把還沒說完的故事繼續說下去。
五歲那年,寡母是如何帶著三個年幼的孩子討生活。七歲時,又擱細按怎被長年吸食鴉片的大伯,強拉著小手,在田契上捺下拇指手印。從此,原本屬於他的那份祖產,就輾轉落入別人的手中。
難怪他不只一次,隔著人來人往的街道,指著媽祖宮協對角的方向,感嘆的對著我和哥哥說:
「若毋是阮大伯愛吸鴉片,將祖產敗了了,咱就不免過這款日子。」
我猜,阿公之所以喜歡帶我們兄妹到廟前玩,除了這兒寬廣,適合小孩奔跑外,柏油路面底層的黃泥地,肯定還埋藏著一甕甕,生命中尚未開封的龍仔銀。
「阿公,你麥擱睏啊!卡緊起來,一塊給我,好不好?」
阿公的腰間,藏著一個藍色的破皮包。裡頭有紙鈔、銅板,還有一個小小的放大鏡。那是他用來核對愛國獎卷號碼,或是看中央日報的工具。識字的他,偶爾也會指著報上斗大的標題,逐字告訴我,這字按怎讀,那字又擱細按怎讀。
可惜,當年對於阿公以台語發音的教學方式,我總是感到十分不耐。不懂事的我,只對阿公皮包內的銅板感興趣。每回嘴饞跟阿公耍賴,他總會給我五角或一塊。但是,若是伸手要錢的次數過於頻繁,他也會板起臉孔,佯裝生氣的說:
「恁阿公老啊,也不頭路湯食,汝擱一日到晚嘎阿公伸手討錢。」
「汝看,裡底的銀角仔攏被汝拿了了。」通常阿公在說這話時,還會刻意把皮包
打開,讓我仔細翻看,證明他沒說謊。
「阿公,阮毋管啦!一塊給我,赫不赫?別人攏去學校邊,彼間雜貨仔店抽糖仔和王子麵,擱ㄟ檔買芒果乾,阮嘛昧啦!」我總是邊說,邊強行將小手探進阿公的皮包裡,硬是要阿公把紙鈔掏出來打散。
「還是恁阿兄卡識歹誌。伊自從讀冊了後,就袂嘎阿公討錢。」阿公總是邊給錢邊說教。甚至也會半恐嚇的對我說:
「汝擱討、擱討,另工,袂嘎恁老爸講,看伊按怎嘎汝修理。」
事實上,阿公從來都不曾跟我父親告過狀。
因此,小學畢業前,我的零用錢,一直不缺。直到小學畢業那年,自己彷彿在一夕間長大了,心想:自己怎麼可以這麼幼稚,繼續和一群小學生擠在路邊攤抽什麼黑馬、白馬的紙牌呢?至此,才徹徹底底終止跟阿公耍賴、要錢的壞習慣。
回首這二十二年的祖孫情緣,千言萬語,也僅能以一條傳統習俗所編織的白色棉線,隔著肚皮,綿綿密密緊緊圍繞在那位他等不及出世,見上一面的小小外曾孫身上。
當天送殯隊伍回來,光是內外的子子孫孫,就坐滿好幾張大圓桌。那陣子,眾人所透支的疲累,似乎在飽餐一頓後,在聽姑姑們重提往事時,煙消雲散。
屋外,幾個工人爬上爬下,三兩 下就將佔用街道的棚架拆解完畢,工整的堆疊在水溝旁,就連馬路也一倂打掃得乾乾淨淨,小鎮似乎又恢復往日的平靜。而我對阿公的思念,卻在這一瞬,才隨著眼底的淚水,閃閃發亮。
前陣子,我首度回娘家掃墓,即便這二十八年來,我和阿公也曾幾度在夢裡相見。那天和姑姑們一起爬上小山丘,我竟興奮得趨前撫摸被陽光曬得暖烘烘的墓碑,一如小時候賴在阿公身旁摩蹭著要錢買糖吃的童年。
直到太陽西斜,回首凝望滿山凌亂堆疊的墓碑,才驚覺的意識到天涯茫茫,何處才是我思念阿公的歸程?
【刊載於後埔國小唐阿姨刊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