吊橋限載六人,可見平日從這兒出入的人口不多,出遊當日,我好奇的靠近探頭看了一下,即便圍著黃布條,總感覺橋面或兩旁的繩索,看起來似乎還不到年久失修的程度,這或許跟我年輕時走過真正破敗不堪的深山吊橋有關。
高二正值青春年少,在那個為賦新辭強說愁的年紀,誰沒做過夢呢?只是當年鹿橋的未央歌,所帶來的心理衝擊,似乎遠遠超過國中時期看過的瓊瑤小說──幸運草。這不是對兩位作者的評比,而是透過閱讀調性的轉變,指向另一個看不見的自己。
那年暑假,因先前與同學約好上山打工一事,一個人獨自留在空蕩蕩的宿舍等出發,為了填充無聊的等待,學期末向谷老師借來的大學散文選,不知翻過了多少遍,所幸在沒有日曆的牆面,尚能發現半面鏡,透過鏡面,望見自己微卷的髮絲,自然垂掛在豐腴的雙頰上。
莫名喜歡自己,特別是翻開書扉的模樣,彷彿在輕柔的髮絲上,嗅到夢的芬芳。出發前,我把幾本書塞入小皮箱,單純的祈望,在打工之餘,在卸下一身疲累之後,尚有面對裸夢的時光。
「上山採水蜜桃?」
「好啊」
「協助運送水果.....」
「沒問題」
學期末,明俊在班上邀人上山打工,錦梅回宿舍跟我和水華姐提及這件事,我們毫不考慮,就一口答應了。我心想,打工這事很好啊!剛好可以幫家裡節省一筆開學後的註冊開銷。
接下來的幾天,睡前忍不住幻想,上山的打工生活,會是什麼模樣?該不會就像文藝電影所描述的畫面──山巒疊嶂,群山環繞,青翠的山坡上,零星散布著上山打工,自食其力的大學生,各個身手矯健的揹著竹簍子,攀著臨時搭建的果樹架,汗流浹背的爬上爬下,邊工作邊一臉愉悅的哼著民歌,直到歌聲伴著火紅的太陽緩緩落入山的另一頭,才拖著疲累的身子回工寮休息。
可當第一天公車從台中經谷關一路搖搖晃晃抵達梨山,帶領我們上山的明俊下車一連撥打了好幾通無人接聽的公用電話後,這才發現,當初允諾給工作的李姓果農,他的果園採收期還沒到根本沒上山。顯然,事前的聯繫工作出了嚴重的疏漏。
事情經過這麼一折騰,我們幾個人心都亂了,究竟要等下班車直接回台中,還是要繼續留在梨山打工?經討論還是決定留下來,可眼看都下午兩三點了,轉眼天就要黑了,起碼先解決當晚的住宿問題再說。
當下經過盤算,就算將身上帶的錢一次出清,也不夠支付住旅館的開銷。這時明俊又跑去打電話,回來後興奮的跟我們說:「走,搭公車去。」原來去年他曾隨一位遠房親戚上山採過水果,知道這位親戚有間工寮就在梨山果園附近,只是這間工寮位於半山腰,記憶有點模糊,得花點時間找一找。
等我們下了公車,提著各自的行李,隨明俊沿著蜿蜒的梨山公路走到一處栽滿水蜜桃的路邊時,他突然回頭看著我們,並指著山下說道:「我想到了,就是從這兒下去的。」
我們幾個女生不約而同的順著他的手勢往斜坡下看。
「你確定?」
「有沒有搞錯?那間工寮離這兒那麼遠,怎麼下去?」
「對啊!坡度這麼陡,連條下去的小徑都沒有,怎麼走?」
「放心,跟我走就對了。」
說完,明俊率先往下跳,然後轉身接住我們遞給他的行李,等我們四個女生都安全著陸在約莫一公尺落差的果園後,才繼續帶著我們往斜坡下走。這是一片覆蓋好幾個山頭的果園,不是栽種水蜜桃就是蘋果,只是不知是不是品種不同,還是氣候環境的因素,棗子似的青蘋果,怎麼看都跟我印象中的日本富士蘋果有明顯的差距。
這段路程走得出奇的沉靜,除了夏季蟬鳴鳥叫,只剩足下涉過草叢的沙沙聲。我們幾乎是壓低著身子,嗅著曝曬一整個夏季的土氣,穿梭在荒草與蛛網間,氣喘吁吁的摸索著前一位同學踩過的印子前進。
幾度停下腳步稍做歇息,忍住口乾舌燥,只為商量如何徒步跨越幾處絕壁。早已無暇欣賞遁隱梨山深處的人文風光。只能遠遠的眺望晚上的落腳處──工寮,低頭看著自己一雙沾滿泥巴的白鞋子,接下來卻連條像樣的路徑在哪兒都不清楚,越想心越慌,只是無論如何也得忍著,事情都已發生了,心慌只會造成別人的額外負擔。
水華姐似乎看出我的疲累與不安,幾度關心的問我:「要不要幫忙提行李?」
不問還好,這一問,問得我淚眼汪汪,彷彿對於工作不確定的焦慮感,瞬間全得到了釋放。
約莫經過一個鐘頭的腳程,好不容易趕在太陽下山前走到工寮,大夥兒紛紛卸下跟了一整天的沉重行李,興奮得又叫又跳。工寮沒上鎖,僅以簡易的鐵絲纏繞,等明俊小心翼翼的解開鐵絲,咿呀一聲的推開破舊的木門,抬頭望了望,工寮內除了幾截用剩的蠟燭,找不到任何的照明設備。
三坪不到的工寮內,除了一張大通鋪,上頭堆疊整齊的棉被、枕頭,覆蓋著一塊花色塑膠布;裡頭最現代的陳設,恐怕就是瓦斯筒和簡易的爐具了,爐具一旁是菜櫥,裡頭有工寮主人吃剩的半包米,和一罐尚未開封的味全花瓜。
當錦梅忙著淘米下鍋煮成稀飯的同時,我們幾個輪流拿著自己的換洗衣物,走到距工寮約莫十五公尺的地方。
「怎麼辦?沒有門,怎麼洗啊?」面對這處臨時搭建的露天澡堂,我回頭對著水華姐求援。
「啊?沒門啊!怎麼那麼好玩啊!」
「那妳先進去,我在外面幫妳先看著。」
等水華姐一離開,我猶豫了半晌,才決定迅速脫去衣褲,以冰涼的山泉水,從頭到腳徹徹底底仔仔細細的刷洗一遍,不時背後襲來一陣山風,在這炎熱的夏季,總算感到一絲絲的涼意了。
這時天色逐漸暗下來,耳畔除了沖洗的必要碰撞外,就是溪谷不斷傳來的潺潺水流聲,可天生怕黑怕鬼的我,這時候根本沒那個浪漫心思去欣賞大自然的樂章,面對身旁三塊殘破不堪的塑膠浪板,無論如何,還是要找人說說話壯壯膽,於是邊沖水邊嚷嚷:
「水華姐,妳還在不在?」
「在、在、在,妳不用擔心,我不會跑掉。」
等大夥兒都洗完澡,進入工寮內,各自端著碗筷,或站或坐的侷促在點著微弱燭光的餐桌旁。桌上一鍋熱騰騰的稀飯,和那罐尚未過期的味全花瓜,成了青春年少,一頁空白,在落筆書寫另一段故事之前,最美好的氣味了。
飯後,和水華姐蹲在露天浴室刷洗鍋具碗筷,月光下,周邊果樹依稀可辨,起身後,望著滿月斜照的對山,與工寮隱隱透出的微弱燭光,夜,靜謐且安詳,不再那麼令人害怕了。
累了一天,大家早早鋪床準備就寢。我把自己塞在錦梅和水華姐中間,拉開棉被,眼皮變沉,眼看蠟燭燃盡,可窗外那棵果樹,還像個孤獨老人立在那兒,決定轉個身,換個睡姿,豈能讓胡思的腦門影響睡眠呢?
隔天,被窗邊一聲接著一聲的鳥鳴吵醒,眼看大家都還在酣睡當中,於是躡手躡腳的下床,拿著盥洗用具,推開門穿過濃濃的晨霧,一個人沿著小徑走到露天浴室盥洗起來。
不久,明俊也起床了。遠遠看著他朝我的方向走來,第一次感到尷尬,不知自己可以跟他說些什麼?同班同學都兩年了,私下幾乎不曾交談,若非同鄉的錦梅邀約,還有水華姐作伴,根本不可能隨他上山來。
「沒事幹嘛那麼早起?」他一臉疑惑的站在不遠處望著我。即使隔著朦朦朧朧的晨霧,他的眼神依舊讓人感到渾身不自在,甚至害怕,我一句話也接不上,只想趕快逃回工寮。
太陽露臉,山霧很快的散去。錦梅、水華和明俊的表妹也紛紛起床,等大家盥洗完畢,行李打包就緒,明俊決定帶我們往其它工寮出發。他打算邊走邊問,只要有人肯收留,不管工錢如何,都要留下。經過一夜的休養,體力恢復不少,爬坡的速度就像身後嘩啦嘩啦的水流聲,輕緩有節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