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小怕黑、怕鬼、怕走夜路,長大後膽子其實也沒壯大多少。就算書上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揭示──白天不做虧心事,不怕半夜鬼敲門,對我來說,那根本發揮不了什麼做用的。
長大後,看了書才知道,怕黑和嬰幼兒怕巨大聲響一樣,都是孩子成長過程中非常正常的心理現象。特別是想像力豐富的孩子,面對災難現場或鬼故事所引發的恐懼感,會比一般孩子來得嚴重。
顯然,我的想像翅膀,是在夜裡開始發生的。膽子沒綠豆大,卻又偏愛選在夜間到鄰居家,看「八號分機」這種嚇死人不償命的恐怖節目。那幾乎是命案現場重建的寫實拍攝手法。非得看到汗毛豎起,頭皮發麻,甚至強忍著尿意,躲在母親身旁,把節目繼續看下去,直到水落石出,謎底揭曉的那一刻。
可看完就慘了,接下來肯定會有好長一段日子,懼怕單獨面對陰森的黑夜。
小時候家裡窮,除了客廳和工作間是日光燈外,廚房、臥室為了省電,屋頂上的一方小小天窗是白天的照明,夜裡得仰賴懸掛的五燭光小燈泡,至於連著浴間的茅坑,牆上那盞微弱的煤油燈,是唯一的照明設備。
白天倒好,可一入夜或太陽落海的黃昏,那可就不是那麼好玩的事了。特別是洗澡的時候,一陣陰風順著門板縫隙鑽進來,煤油燈一熄,整個浴間的氣氛簡直叫人從背脊發涼到腳底,因為「八號分機」裡的一具屍體就是被兇手埋在浴室的牆壁。
當然,事後檢討,燈滅與陰風無關,而是煤油剛好耗盡,至於那陣讓人頓感寒意的陰風,全是來自害怕的心理。
洗澡這事倒好解決,起碼可以拉大妹一起壯膽;可蹲茅坑這事,無論如何都得單打獨鬥,為了解決這惱人的問題,我想出一個好法子,那就是編故事。
我的故事開頭總是千篇一律──遠足你最想帶什麼東西?透過編織遠足的美夢,轉移弟妹的注意力。透過一問一答,讓書包鼓鼓的內容物滿足自己,也滿足蹲在茅坑外等門的大弟或小妹。通常我問得很開心,他們也答得很認真。
我可以聽他們從斜對街那間雜貨店販售的口香糖、牛奶糖、巧克力、牛肉干、乖乖、豆干,一直買到廣福香剛出爐的香噴噴奶油麵包,最後再塞進幾顆水果攤的蘋果、水梨、香瓜、橘子和芭樂,直到我蹲完茅坑,才結束一場豐富且愉快的幻想之旅。
「臨淵羨魚,不如退而結網」,自古以來,人們常視「幻想」是一種不切實際的白日夢。但是,若從現代的心理學角度來看這件事,不可否認適度幻想是件有益身心健康的好事。
幻想本身就是一種心理的防禦機制,為了維繫正常生活所採取的一種投射手段,這種投射過程是具有保護性的,迫使自己無需時時刻刻陷於僵直世界的殘酷真實。
事實上,這就是所謂的「阿Q精神」,起碼比起那些天天瀕臨死亡或滅絕般威脅的人,還來得舒適些。
小時候透過幻想「書包鼓鼓的遠足夢」肯定跟我貧困的童年有關,透過對話與幻想,讓我在困頓的童年生活不至陷於黑暗,透過想像來滿足自己的慾望。
即使到今天,我依然靠著幻想釋放壓力,但不至於分不清現實與虛幻。這讓我想起綠光劇團在「城市舞台」曾經演過的一齣舞台劇──「人鼠之間」。
整齣戲在落幕前達到最高潮,舞臺上呈現出來的畫面,依舊是George和Lennie坐在草坪上的對話,對話內容千篇一律,關於農場,關於朋友,關於美好的未來。
這一幕果然經典,它隱晦指出約翰‧史坦貝克對出生與死亡的象徵:陷入絕境時的George和Lennie,依舊坐在草坪上,看著對岸遠方美麗的晚霞,兩人依舊自然流露滿足的笑容,繼續共同編織一段永遠不可能會實現的美麗故事。
他們將會有農場,農場養了好多雞、養了好多牛。朋友來的時候,可以好好的招待他們。尤其,農場裡會飼養很多很多Lennie最喜歡的毛茸茸兔子,而Lennie總是不忘提醒George,自己將會是照顧這些兔子的首要人選。
是的,對於弱智的Lennie來說,能夠將毛茸茸的東西擁入懷中,就是他一生最大的快樂與幸福。突然,刺耳的槍響劃破蒼穹與山谷,George 選擇以愛的方式,終結Lennie的生命。
這一瞬,我懂。我懂生命中的無奈,我懂生命中的不平等,我懂佛光再普照,也有照不到的人世陰暗面。舞台的燈光瞬間轉暗,容許我淚如雨下,劇場裡的空氣凍結了所有的畫面,而我的思緒卻在此刻擾動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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