拜讀完想飛的『我們之五－月光』一文，情緒頓時陷入極度悲傷的境地，久久無法抽離，尤其是本文的第一段提到母子分離的畫面，母親不捨的交代著，交代一個年幼孩子根本承受不起的『重責大任』，這裡頭蘊藏著我太多類似的童年，也勾起我一直想努力忘卻，卻又如此清晰的悲慘回憶。
記得那年暑假，我才剛過完懵懂無知的小一生涯。某天夜裡，被一陣激烈的爭吵聲驚醒，父母親又為了家庭經濟的因素，大吵了起來。 「不是月初才給妳多少錢嗎？怎麼又沒錢了？錢到底花到哪去啦？一個女人家，連錢都不會打理，當什麼女人！」父親漲紅著臉，脾氣暴躁的緊握拳頭，在空中比畫著。 「你一個月才給多少啊？光是每天的菜錢就不夠用，要不是我每天幫人家做衣服、補衣服，錢哪夠用呀？你會管錢，以後你自己去買菜好了！」平日忍氣吞聲的母親，當天也不知向誰借來的膽子，竟敢提高音量向父親回吼著，並衝到菜櫥邊，拿出帳冊朝父親臉上丟去。 那是一本黃皮的小冊子，我非常清楚。因為裡頭全是我歪歪斜斜的筆跡，注音符號夾雜著剛剛學會的國字。除了登錄每天的日期外，上頭詳實記錄著：木炭10元，買菜50元… …。母親不識字，為了應付父親不定時的查帳問題，所以從小我必須幫媽媽記帳，有時媽媽早忘了錢花到哪兒，金額不符的地方，常常要我以木炭、糖、麵條之類來矇騙過去。 一向霸權的父親，怎容得下母親的言詞與動作的挑釁，順手掄起工作間的棒棍，一棒一棒清清楚楚的落在母親瘦弱的身軀。至今，那恐怖激烈的毆打畫面，依然清晰的烙印在我黑暗的記憶匣裡。 隔天清晨，我又被一陣啜泣聲驚醒，母親哭腫著雙眼，倉促的收拾著衣物，草草塞入手提袋裡。即便是在燠熱難耐的七月，離家當天，母親還是穿了件長袖的上衣，掩飾被狠心的父親毒打後殘留的斑斑鮮紅印記。 父親自發洩完他一向暴烈的情緒後，甩了門出去，尚未踏入家門一步。至今，我仍不明白，為什麼哥哥和妹妹事後還可以睡得如此香甜，只有我眼睜睜的看著這一切不幸的事情的發生。母親蹲下來，不捨的握著我的雙手，邊哭邊叮嚀我，在家裡要好好聽阿公的話，幫忙照顧弟妹。最後，母親任我無助的蜷曲在陰暗的角落裡哭泣，還是狠下心的拋家棄子，負氣遠離這個自己不惜和養父母翻臉，爭取而來的『自由婚姻』。
那年暑假，我沒有到外婆家過我一向期待的快樂童年。漫長的假期，除了夜裡抽空寫寫暑假作業外，就是一早到章老師家裡打工，這份工作早在暑假前，母親就已幫我爭取到的。雖然母親已離家，但是這份約定還是要照常履行。 當年台灣正處於經濟起飛的的階段，章老師在學校兼任出納的工作，為了貪圖高利貸的優渥利息，不惜挪用公款。最後竟被一個開當鋪，名叫阿霞的女人，一次將錢騙個精光。這個當鋪女人，在當年民風純樸保守的靠海小鎮，的確掀起了滔天的風暴，受害的人不計其數，有人還因此臥病不起，最後賠上老命。追根究柢不過就是『貪念』作祟。 章老師為了繼續保有這份教書的工作，不得不變賣現有的房子，補回公款，不足的餘額，只得倚賴日夜兼差，從事進出口加工的工作。工作性質其實很單調乏味，就是純以手工製作針織帽頂端的絨毛圓球。 每天一早，我必須準時到老師向同事分租來的臨時住所報到，一整天單獨和老師面對面工作。她負責將成捆的毛線束紮成蓮藕狀，並依序分段剪開，再由我裝箱後，順著陰暗的樓梯往上爬，通過一間違建的房間，那是章老師就讀私立明道中學的兒子，暑假讀書睡覺的地方，我非常清楚他常常讀著讀著就趴在桌上睡著了。而負責叫醒他，也是我的工作項目之一。所以也因為熟悉，當我經過他的面前，他會給我善意的笑容，甚至幫我推開厚重的木門。 踏出屋外，眼前是一個視野遼闊的頂樓陽台。幾件泛黃的女性衣物，在白花花的大太陽底下，顯得相當刺眼。因為它勾起了我想念離家後的母親，這麼多天了，父親老是沉著一張撲克臉，緊閉著雙唇，始終不曾透露母親可能的去處。而我更是不敢開口問起和母親有關的任何話題，深怕又惹火了脾氣暴躁的父親，僅在一次父親和朋友的對話中，聽到父親這麼形容我－－這孩子相當懂事，那天竟然敢護著她母親，死命的拉著我，哭著求我饒了她母親。 雖然心中極度渴望有母親相關的消息，即便一絲絲也罷，我還是只能在工作中，利用空檔偷偷的想念，想念我摯愛的母親。只是想歸想，手邊的工作還是得進行。當我將箱子輕輕放下後，不敢片刻偷懶，立刻拿起絨毛球的線頭，對著矮牆用力甩，把原來分離的毛線甩開來。看著飄浮在空中的毛線，久久不會掉落，往往看得入神，忘了單調的時間已在不知不覺中悄悄的過去。 直到門後傳來老師上揚的呼喊聲，我才從夢境中甦醒過來，匆匆忙忙的收拾起散落一地的絨毛球下樓。最後，老師會耐心的教我如何操持剪刀，小心翼翼的沿著邊緣修剪，將不成形的絨毛，修飾成完美的圓球狀。小小的手掌，因為工作的關係，緊握剪刀的時間過久，直到起了水泡，直到破皮，才能換取一天20元的微薄工資。回家後，還不能光明正大的將錢交給父親，為了維護他大男人的自尊，我只能搬張板凳，踮起腳尖偷偷的將錢投進菜櫥裡的一個裝錢的鐵罐。 每天重複著單調的工作，一整天下來，幾乎和老師沒什麼對話。我總覺得老師她挺可憐的，同在教育界服務的陳老師，每天為了此事喝得酩酊大醉，差點把工作也搞砸，老師的長子不愛唸書，一天到晚惹老師生氣。有一次，還聽說他被章老師罰跪在附近的教堂，任左鄰右舍怎麼代為求情，都無法免除這樣的處罰方式。 如今她碰到這種錢被好友惡性倒閉的難堪事，也怨不得誰，誰叫她識人不明。老師拖著肥胖的身軀，頂著大熱天已經是一種酷刑了。沒想到暑假期間，甚至平常下班後，還得為了此事，揮汗如雨的面對枯燥乏味的工作，有時為了省點電費，電扇也捨不得開，難怪老師之前上起課來，一點笑容也沒有。 那陣子她還常利用空檔，要我先到學校福利社排隊幫忙買兩塊燒餅，以便到學校附近的土地公廟拜拜，我在一旁偷聽到她跟神明許下的願望，就是希望警方早點抓到捲款潛逃的阿霞。我不曉得她除了寄望神明協助外，她的心裡還在想些什麼？但是拜完後，燒餅成了我最盼望的點心，這點我十分肯定。
有時我會在工作中，用眼角的餘光偷偷的瞄她，看她額頭上豆大的汗水，什麼時候會沿著鼻頭滴下。我最期待的就是聽到老師跟我說：「去冰箱倒杯水來喝吧！」，因為這是我「放風」的時間，可以名正言順，不需千篇一律捏造尿急的濫理由，就可以離開老師的視線。 我喜歡冰箱打開的那一瞬間，一股沁涼的感覺直衝腦門，當我一口氣喝完杯中冰冰涼涼的開水時，一陣涼意從腹底暈開，頓時化解現實生活中的許多不快。而這些抑鬱的童年記憶，讓我在往後踏上教職後，特別心疼那些經濟不利或單親的孩子，從他們身上，我彷彿看到當年那個無助的自己。 母親在暑假結束前，終於在小阿姨的陪同下，怯怯的回到家裡，兩個月來，母親原本消瘦的臉頰倒是豐腴了不少。而父親好勝的個性，免不了又掀起狂亂發飆的場面，但是有小阿姨在，所以當天勉強以「喜劇」收場。 打從我有記憶開始，我就非常沒有安全感。甚至高中離家住在學校宿舍，還是怕黑夜，怕夜裡的惡夢，惡夢像停格的黑白電影，緩慢的重複著，重複著播出父母吵架的畫面，而我被縮在帶子裡的小小角落，一直走不出來，走不出來… …。
【本文曾刊載於台灣新聞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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