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ttps://photox.pchome.com.tw/s08/0816091602_pc/1/124575278637)
公寓外面魚狗依然佇立在垃圾堆旁邊,他的沒人要的畫旁邊。我走過去瞪著他的臉,故意用鼻音細著嗓子說,「您的繳費日期已經超過期限,請盡速到電線局辦理繳費手續。」
魚狗困惑的瞇起眼睛看了我三秒鐘才領會過來,「啊啊啊,對喔。」
「對!」我把鑰匙遞到他鼻子前。魚狗笑笑地接過鑰匙放回褲子口袋中,「不好意思,我忘記了。」然後將眼神咻地往深處收,慢慢斂起笑容,「妳還好吧?」魚狗問,「怎麼哭了?」
誰哭了?我還是瞪著他。
喔對。「只是人工淚液啦。神經。」說著拿手擦臉。
「人工淚液。」魚狗彷彿確認什麼似地仔細重複了這四個字,端詳著我的臉,上下左右看了一番好像在檢查廁所有沒有洗乾淨般。
「欸,你還是要繼續站在這裡嗎?」我瞪著他說。
魚狗點點頭。
我嘆口氣,乾脆蹲下來抽根菸,想著接下來究竟該怎麼辦才好。心情逐漸沮喪了起來。
「欸,」我看看魚狗,「來玩牌吧。」
「啊?」魚狗似乎有點驚訝。
「反正閒著也是閒著不是嗎?來玩牌吧。你那副牌怎麼玩?」
「妳不會有耐心的,」魚狗笑起來,「學起來很費工夫。而且,這是一個人的遊戲。」
「一個人的遊戲。」好怪的牌。「沒有那個可以一起玩的喔?挑個簡單一點的打發一下時間嘛。」
「嗯。簡單的啊,」魚狗想了一下,「占卜嗎?」
「好啊好啊。」
魚狗點點頭,從和他臉頰一樣下垂的毛線外套口袋中拿出紙牌,走我面前蹲下,「妳想占卜什麼?」
「我啊?」我吸口菸然後重重的呼出來,「我想占卜我到底什麼時候能夠走出去。」
「喔。」魚狗點點頭,將擺在右手掌上遞到我面前,紙牌背面是發亮的黑漆色,幾乎和魚狗的手掌一樣大,「把手心放在上面,」魚狗說,「然後想著妳的問題。」
我一面照做一面狐疑,剛剛只是隨口說出來的問題罷了,難道這還真算得出來呀?
「要專心一點。」魚狗忽然說。
好啦。我白他一眼,關閉眼皮。
我想問什麼?
我想知道什麼呢?
眼前浮現紙牌向下覆蓋手心的模樣,像一個平滑無比的黑色磚頭正微微反射著一點淡淡金光。然後那光芒消褪了,只剩無盡的黑暗。
神啊,請告訴我,我現在究竟在哪裡吧。
「很好。」魚狗忽然發出聲音將紙牌移開。我張開眼睛看向他,「欸不對啦,」我說,「我還沒有問問題。剛剛不小心胡思亂想了起來。」
「有嗎?沒有啊。不是一樣的問題嗎?」魚狗說。
「……。」算了只是打發時間而已幹嘛那麼認真。我倒要看看紙牌會算出什麼,魚狗家的地址嗎?一排地址唸出來剛好二十七個字嗎?哈哈哈哈。我笑了出來,但是看到魚狗的表情很嚴肅,只好尷尬地吸口菸。
魚狗開始洗牌。由於紙牌的面積很大,所以洗牌的方式也很特別。一手像握著一本書那樣地握著紙牌,然後由另一手拉出幾張又塞回去,拉出幾張又塞回去,兩手紙牌看起來簡直就像兩扇直立在我眼前的電動門般開開合合。魚狗非常熟練地做著這樣的動作,拉出來的紙牌們要塞回去的時候居然完全不會卡到,滑溜溜地就插了進去。紙牌的牌面正對著我,魚狗也不怕我看到,大概是知道我反正也看不懂吧。這樣過了一會兒,魚狗點點頭說好了。「那麼,現在,」魚狗說,「紙牌要開始說話了。」
說吧。
魚狗開始從最上面的牌一一翻出,放到地上,一張覆蓋上另一張,每翻出一張就說一句話,總共說了二十七句。那聲音和口氣聽起來都和平常不太一樣,忽然變得很有權威,很有重量。魚狗每翻出一張紙牌,聲音就咚地敲打到我身體裡面。這樣,直到覆蓋在手中的牌全部翻完在地上整齊疊成另一個磚頭,我和魚狗面對面蹲在地上暫時安靜了一下,低頭望著放在地上的紙牌們。魚狗說,「紙牌已經把話說完了。」
我點點頭。把手中抽到一半的菸放進嘴裡吸了很大一口。
第一張牌說,「妳不零落。」第二張牌說,「妳不堅強。」第三張牌說,「妳不軟弱。」第四張牌說,「妳不勇敢。」
我不零落。
我不堅強。
我不軟弱。
我不勇敢。
我不悲傷。
我不快樂。
我不斑駁。
我不完整。
我不幸福。
我不寂寞。
我不美麗。
我不醜陋。
我不年輕。
我不蒼老。
我不報復。
我不原諒。
我不期待。
我不失望。
我不擁有。
我不潰散。
我不會飛,不會游,不會跑,不會停。我不上升也不下墜。我繼續走。
然後在第二十七張牌的時候,紙牌只說了一個字,「零。」
「什麼零?」低頭看了半天後我終於問,將手中抽完的菸蒂放在腳下踩。
「就是零啊。零分的零。」魚狗說,然後補充到,「前面二十六張牌是在分析,最後一張牌是結論。」
喔。我點點頭站起來。什麼爛占卜。
「我想我真的該走了。」我對魚狗說。
魚狗將地上的紙牌拿起來擦了擦底部,放回口袋裡面,點點頭又去佇立到他的畫旁邊,「很抱歉我不能離開。」
好殘忍的魚狗。咳。「老兄。我,真,的,完,全,不,認,得,路。」
魚狗露出非常為難的表情,想了想卻忽然一拍大腿,「啊!我幫妳畫張地圖好了。之前怎麼都沒有想到呢?」
我瞪著魚狗。這麼簡單的事情你以為我沒想過嗎?你真的以為我和你一樣笨嗎?問題是我這個人很不會看地圖!你不知道嗎?唉。你當然不知道。「好吧。」我說。
從皮包中翻出紙筆,魚狗接過去蹲下身開始就著昏黃的燈光,很認真地一條線一條線畫了起來。我嘆口氣,忍不住又掏出一根菸點燃,然後朝手中的SALAM短菸硬盒重重呼出一口白煙。白煙在撞到紙盒牆壁的瞬間立刻四下散開,朝夜之空氣而去。阻擋反而使它們奔飛的速度更快更有力。
將菸盒收回皮包抬頭望天,已經一顆星星也沒有了。夜寧靜的彷彿要滴落般。仔細聽去,真的什麼聲音也沒有。連夏季夜晚所特有的各家住戶冷氣馬達聲也沒有。世界或許早已停止轉動。前進的風景都只是幻覺。
「你一個人住嗎?」我望著黑沉的天忽然問。
「嗯。一個人。」魚狗回應。
「房子好亂啊。老兄。」
「是嗎?還好吧。」
「一個人多久了?」
「喔很久囉。」
「嗯。」我想也是。
其實我向來不是一個人。總是從一個男人換到另一個男人,中間沒有太多空窗期。雖然住總是自己住,不過有男朋友的時候當然也就很少回家。
「你都沒有女朋友啊?」我猶豫了一下問。
「沒有。」魚狗聽來毫不在意,頭也不抬只是認真地繼續畫地圖。
我第一個男朋友是在大學快要畢業的時候才交往的。對方是有婦之夫,交往了一陣子我才知道,知道的時候已經有點太晚了。有一天,他忽然問我要不要嫁給他。
我笑了。一面笑一面反問,你已經跟你老婆離婚了嗎?
他沒有回答,於是我也沒有回答他的問題。
如果他的答案是肯定的,我就會答應。我不想當別人的備胎。
第二個男朋友才剛交往一個月就很甜蜜的問,當我老婆吧?我笑了,並且當場一句神經,抹掉他的天真。才一個月談什麼結婚?我覺得對方把這件事情看得太輕挑。
第三個男朋友在交往一陣子之後用很慎重的口吻說,我們結婚吧。我又笑了。原因只是我並不想和這個男人結婚。
然後就是K。K也問過。K說,欸,我們一起到拉斯維加斯去公證吧。
我還是笑了。這次,卻是因為已經習慣這麼反應。
於是K也笑了。從此沒有再提過這句話。
這樣想起來不禁有點感到不可思議。居然每個男朋友都有對我求婚欸。很多女人聽了一定覺得這樣已經萬分幸福了吧。
我真的好想回家。從來沒有這麼想回家。這些日子以來我自己一個人的家。除了它沒有什麼人更可靠了的家。我以前從來不知道原來一個人對自己的住處可以產生這麼大的依戀感。
魚狗終於拿著一小張畫好的地圖從地上站起來,我接過來端詳研究了半天,心中真是一點把握也沒有。
欸,老兄,其實我很害怕。我真的會迷路的。我想要這麼告訴魚狗,卻還是默默將原子筆收回皮包,把地圖緊握,看看魚狗又看看他的畫。
「你把畫送給我好了。」我忽然說,明知畫到了我手中必然會辜負魚狗的慎重之心。
魚狗搓搓油光鼻子,用很歉然的表情說,「妳不需要同情我。我不需要同情。」
說得對。我也不需要。
「那我走了。」我說。
「改天見。」魚狗點點頭。
「嗯。反正你都在咖啡館。」
「對。」魚狗笑起來。
文章定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