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裡不是我的家。
音樂在身後的喇叭中自顧自悠閒地唱著,像是語言不通的陌生人在耳邊哇啦哇啦地喊,他臉上看起來好像很開心,可是你只覺得吵。
美國的鄉村流行老歌向來令小美頭暈。和台語流行老歌一樣。每次聽得時候就好像在陽光很大的下午坐進汽油味過重的計程車裡穿梭在工業區的道路上一樣。
不過事情不只是音樂不對勁而已。
屋內沒有空調,門敞開著,馬路上穿梭的卡車聲不時跑進來,偶爾還聽得見飛機從頭上滑過的巨大聲響。
不過事情不只是噪音太多而已。
藍山咖啡在漂亮的杯子裡,加一球奶精,加兩球奶精。咖啡煮焦了。
不過事情不只是咖啡難喝而已。
這裡不是我的家。小美的腦子裡重複著這句話,深深感到自己和周圍的一切如此格格不入。傍晚的陽光斜射在窗台上,將上面一層金色的灰塵映得格外明顯。我到底在這裡做什麼呢?小美想著,忽然覺得有點懊惱。她看著窗外駛過的計程車。第一輛,第二輛。這一輛有載乘客,那一輛是空的。第三輛。第四輛。她只需要收拾桌上的東西,付九十塊的咖啡錢,走出去,抬起手臂,就可以離開這裡。她可以去逛街買衣服,她可以去看場電影,她可以回家,她可以打電話約別的朋友出來坐她喜歡的咖啡廳喝好喝的咖啡聽她喜歡的音樂。她可以轉搭捷運淡水線到盡頭河邊看夕陽。她繼續坐著,想著種種的可能性。時間距離她坐下來才只過了十一分鐘而已。男朋友開會,可能連主題都還沒有切入吧。可能都還在哈啦的開場白階段,大家喝喝水點點頭坐下來笑一笑,該說的話連影子都還沒有看見吧。要等男朋友開完會來接她,她可能得要再多點一杯咖啡吧。不。也許是兩杯。三杯。桌上的這一杯已經快要見底了。
該死。小美暗暗嘆口氣,這家咖啡館小得連個廁所都沒有,真慘。
如果我用想上廁所這樣的理由離開的話,事情應該就非常說得過去吧。男朋友應該就能夠理解吧。
或者我什麼也不說,什麼理由也不用,就這樣走出去,留下未喝完的咖啡,舉手招輛計程車,離開。小美想像著,然後那個畫面逐漸開始產生某種象徵性,她越想越心動。如果這是一則短篇小說的話,故事應該會這樣寫吧。在一個看似極為普通平凡的下午,這個極為普通平凡的女人,來到她所陌生的地方,坐在一家不起眼的咖啡館,只為了等待她那個在附近開會的男人結束工作。不。如果事情要好好說清楚的話,應該要從稍微前面一點開始交代。從他們一起在家裡看電視的時候開始,然後男人要出門去開會了,希望女人陪著一起去,因為這樣時間比較好控制,這樣男人一開完會就可以立刻和女人碰面決定要去哪裡約會。對。重點是要先交代出女人的行動是如何保持彈性來配合男人。
等等等等。故事越往前想越細瑣了。還是先回到咖啡館。女人坐著等待。然後忽然決定離開。留下未喝完的咖啡。
爲什麼非得要是未喝完的咖啡呢?一杯九十塊並不便宜,就算不好喝也要喝完了才走呀。小美猶豫著。
不。畫面上非得要是未喝完的咖啡和起身離開的女人背影。未喝完的咖啡,那是有象徵意義的。
不過事情已經太遲了。就在她考慮過來考慮過去的過程當中,桌上的藍山咖啡已經見底。時間才過三十七分鐘。男朋友的會議可能才剛剛進入主題不久,會議的核心依然埋伏著沒有被拿出來啃。小美嘆口氣,找來行蹤飄忽的服務生點了第二杯咖啡。
繼續。她坐下來繼續進行想像工程。
如果是剛點了的第二杯咖啡,剛剛放上桌,還緩緩冒著熱氣的咖啡,連一口都還沒有喝就這樣被遺留在桌上,女主角卻忽然起身拿起皮包離開咖啡館。嗯。這樣好像也很不錯。
陽光傾斜的角度繼續在擴大,女主角微微瞇起眼睛,現在太陽已經下落到她的正前方了,從咖啡館外對街後方,圓圓的一顆剛好降在兩棟公寓之間並且繼續下降著,光芒直射小美的眼睛。她稍微移動一下椅子的角度,警告自己,再不離開,就看不到河邊的夕陽了。
服務生將第二杯咖啡端上桌。就在小美幾乎要起身的時候,外國人走了進來。
外國人戴著高高的黑色禮帽,穿著筆挺的燕尾服,拄著發亮的柺杖,從咖啡館門口的轉角出現,穿入陽光並且從陽光裡走了進來。他踩著輕盈愉悅的步伐,皮鞋發出喀喀喀的俐落聲響,和柺杖的扣扣聲重疊著,來到小美面前站定,舉手輕撫帽沿向小美微笑點頭,接著抬起下巴很快地環顧一下狹小的咖啡館,向正在清理隔壁桌子的服務生說,「請給我一杯藍山咖啡。」說完便將柺杖靠上桌子邊緣,在小美對面坐了下來。
「妳好。」外國人微笑地說,優雅地抬起左腿疊上右腿。
「你,你好。」小美說著,開始端起杯子喝第二杯咖啡。
「真是好久不見了。」外國人說。
「是,是呀。」小美點頭,並且開始努力回想,對方到底是誰呀?的確似乎非常面熟,不過外國人的臉背對著過於耀眼的陽光,五官被陰影埋得有點朦朧,髮色也被染成了金色的。如果對方肯把帽子摘下來的話,或許會比較容易辨認吧。小美眨眨眼,稍微再移動了一下椅子的角度。
「真是一個舒服的下午。」外國人很舒服似地微微瞇起眼睛,看向窗外,「很棒的陽光,很令人懷念的音樂。讓我想起以前我們一起喝下午茶的時光。」
「嗯。欸。是啊。」小美點點頭。下午茶?好像有那麼一回事喔。和戴著高高禮帽身穿燕尾服的男人一起喝下午茶,好像有點印象了喔。
「妳會在這裡待多久呢?」外國人問。服務生端來咖啡擺上桌,同時收走小美使用過的兩顆奶精球和糖包。
「嗯。不太確定。看情形。」小美說。
「嗯。」外國人點點頭,將咖啡盤上的小湯匙和奶精球以及糖包都一一拿開,整齊地擺在煙灰缸旁邊,端起黑咖啡喝了一口,發出「嗯。」的聲音,然後像是散步的灰熊踩到異物般地忽然暫停了一下,轉頭對旁邊吧檯裡的服務生說,「先生,你們的咖啡煮得有點太焦了。」
顯然不習慣被客人評斷咖啡品質的服務生露出有點錯愕的呆滯。外國人微笑地說,「沒關係,下次注意就好了。」說完將右手中的咖啡杯放上左手中的咖啡盤,然後將它們放回玻璃桌上。
服務生繼續呆滯了一下下,接著才低頭繼續洗杯子。
外國人很悠閒地將十指放在肚子前面互相交握,看了看窗外往來的大卡車,「我想這裡大部分的客人,或許對咖啡的味道都不太講究吧。」
「我想是吧。」小美說。
「在這樣的環境工作久了,也會逐漸喪失原本對咖啡的熱情的吧。」外國人很體諒似地自顧對著窗戶點點頭。
「應該是吧。」小美跟著點點頭。
「妳在這裡待很久了嗎?」外國人問。
「好一陣子了。」小美低頭看了一下手機上面的螢幕,已經過了一個小時,男朋友的會議應該已經在議題核心中打轉,時間不知不覺變快了。
夕陽的光線已經消失。外國人的五官在高禮帽下面逐漸清晰了起來。白皙的皮膚上有濃濃的棕色眉毛,細細長長的眼睛,瘦瘦的鼻子和薄薄的嘴唇。
不知道什麼時候,音樂已經換了。路易斯阿姆斯壯伯伯正在用沙啞的聲音唱著多麼美好的世界。咖啡館裡面的金色檯燈亮起。
「你怎麼會在這裡呢?」小美問。
「我只是剛好路過而已。」外國人微笑。
「喔喔。你不住這裡嗎?」小美問。
「不。我住在老地方呀。最近來這裡度假。」外國人端起過焦的咖啡喝。
「第一次來嗎?」小美問。
「第一次。」外國人繼續喝咖啡。
「喜歡嗎?」小美問。
「很不錯啊。旅行嘛,心境調整對了,就會覺得什麼地方都有趣,都舒服。」外國人不及不徐地一口接一口,喝完了整杯的咖啡。「不管是什麼樣的咖啡,都還是趁著涼掉以前喝完好。」外國人說著將空杯子放到玻璃桌上。
小美低頭看看自己涼掉的咖啡。點點頭。
「再來杯咖啡吧?」外國人說。
小美說好。
服務生依然行蹤飄忽。他們花了好一段時間才找到服務生,各自點了第三杯以及第二杯藍山咖啡。
夕陽的光線已經完全消失了,然而街上的天色尚未盡皆暗去,大卡車輪流駛過的聲音稍微溫和了一些些,路易斯阿姆斯壯伯伯告訴大家世界有多麼美好之後,邀了納金高哥哥他一起討論釣魚是件很有趣的事情。
小美聽著兩個男人一搭一唱的歌聲和幽默對話,和外國人一起坐在窗邊看著街道,各自靜靜喝著各自的熱咖啡,趁它們涼掉之前。
天色慢慢變暗。
就在小美感到一切處在最舒服狀態的時候,手機響起。
「對不起對不起。餓壞了喔?」男朋友說。
「不會呀。」小美微笑。
「我現在立刻過去接妳。」
「嗯。」小美說。她看著杯子裡未喝完的咖啡,金色檯燈把汁液照耀的很誘人。她忽然覺得有點可惜。她忽然覺得如果男朋友稍微再晚半個小時來就好了。
「那麼,」外國人放下他自己手中的咖啡杯,杯子已經見底,「我該走了。」
「啊。」小美一邊關上手機一邊抬起頭看向對方。
外國人輕盈地站起身到櫃檯去付了帳,然後拿起靠在桌子旁邊的柺杖,舉起左手輕輕貼著高禮帽的邊緣向小美示意。
「很高興遇見妳。」外國人說。
「我也是。」小美站起身,「希望以後還有機會可以碰面。」
「有的。」外國人很優雅地笑起來,「我很喜歡這裡。」
「既然那麼喜歡,不考慮來這裡住嗎?」小美說。
「可是這裡不是我的家呀。」外國人說完便舉起柺杖漂亮地轉身,喀喀喀俐落地踩著皮鞋走出咖啡館,站在門口背對著小美將柺杖揚起朝空中揮了一下,接著轉身隱沒進轉角的黑暗中。
外面的天色已經完全變黑了,顯得咖啡館內的金光更濃稠。狹小的咖啡館將滿室的爵士樂包圍得格外親密繚繞。
小美捧著手中的熱咖啡,喝盡最後兩口。
這裡真不錯。她想著。果然建議是有用的,這次的咖啡就變好喝了。
如果可以再多坐一下就好了。她一邊想著,一邊看見男朋友的車子出現在窗外的對街上停泊下來,連忙放下咖啡到櫃檯付賬,拿起皮包走出咖啡館。
街上的大卡車繼續在輪流駛過她面前。男朋友的車燈在夜晚的街上等待著,像一對期盼的溫暖眼神。男友將車燈閃了閃。小美笑嘻嘻地奔過了馬路。
2003/12/31
文章定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