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琪站在陽台上晾衣服。忽然間,一個鳳梨罐頭的空罐從天而降砸到她的頭。
她揉揉發疼的腦袋仰起脖子,頭頂上什麼也沒有,只有下午的天空看起來一臉清白。
「幹!」安琪仰著脖子大吼。她真是受夠了。
她平常不會這麼沒教養的。她不是一個會罵髒話的女人。
那一聲幹罵得很大聲。安琪擔心附近午睡的鄰居大概已經聽見。
可惡。還是快點把衣服晾完進屋子。安琪彎身從水桶裡拿出下一條內褲,才剛剛站起身,夾好內褲,又是一個鳳梨罐頭從天而降砸到她的腦袋。
媽的我真是受夠了!安琪立刻轉身推開家門出了陽台,一邊在心中咒罵著一邊以最快速的腳步跑上樓梯推開頂樓的鐵門。
乓。鐵門打開。就像上次和上上次和上上上次和……算了已經不知多少次了,屋頂空曠,不見人影。
只有那間加蓋的鐵皮屋門窗緊閉地杵在她眼前。
連窗戶裡面的窗簾都是緊緊閉合地。
安琪衝上前去拿手掌乒乒乓乓猛敲門,敲了門又去乓乓乓地拼命敲窗戶。一邊敲她一邊喊著,「你就不要給我抓到!最好不要給我抓到!神經病!」
然而就像上次和上上次和上上上……。總之,無論是門還是窗戶還是窗戶裡面的窗簾,都把安琪當傻瓜,動也不動地以沉靜回應,故意讓安琪的舉動顯得非常白痴。
好。好。很好。安琪一個人在小木屋四周走來走去對著它點頭又點頭,然後退後幾步靠到水泥牆腳對著窗門的方向席地而坐。
老娘跟你槓上了。安琪堅定地想著。
說真的,安琪從小就特別討厭人家打她的頭。不過這跟那沒有關係。很多人都討厭被打頭,安琪也沒有因為這樣就發生什麼會產生心理陰影的童年故事。這不是那種故事。這就是倒楣。才搬到新家沒多久就碰上無聊的神經病。平凡人在平凡生活裡碰上的可惡倒楣事件。太可惡了。那不是一個鳳梨罐頭。不是兩個。是……多少?起碼有三四十個了吧?想到這裡安琪又氣得站起身衝過去狠狠踢了小木屋的鐵門三下。咚!咚!咚!
小木屋的鐵門乖乖地默默地承受下來。並且沒有任何回應。
心虛對不對?
有罪!
安琪瞪了門一陣子,慢慢平息憤怒的呼吸,然後再度退回牆腳蹲下去盯著鐵皮屋守候。
然後她忽然笑了起來。她有點不認識自己了。剛才那個罵髒話的女人,兇猛氣魄地威脅著說媽的你就不要給我抓到的女人,對著門猛踢猛打的女人,她不認識。原來她也有這麼強悍的一面。安琪覺得很新鮮。一個月前她還很溫馴的。鳳梨罐頭改變了她,把她變成現在這個樣子。鄰居們眼中的神經病。
然而那不是一兩個鳳梨罐頭,而是三四十個鳳梨罐頭。神經病絕對不是她,而是裡面那個該死的傢伙。她剛開始的時候也曾經不以為意的,也曾經一笑置之的。一個月前,連她自己都覺得鳳梨罐頭還滿好吃的。
那大概是在她剛剛搬進位於四樓的新家兩個多禮拜以後,第一個鳳梨罐頭忽然從天而降砸上她的頭皮。
當她抬頭卻只看見清朗的藍天白雲時,有一瞬間她以為是神的啟示降臨到身邊,不過很快地,她便看著屋頂的水泥牆懊惱地想,這附近的小孩子真調皮。
五天後,當第三個鳳梨罐頭光臨安琪的頭皮之後,她忍不住來到屋頂看個究竟。
當然,那時候她所看見的光景和現在,基本上除了天色之外沒有什麼不同。
調皮的小孩子溜得真快。安琪有點憤憤地想,也不知道是誰家的小孩,真是惡劣。被鳳梨罐頭那樣子砸到是很痛的一件事。
或者……。安琪看了那間加蓋小屋一眼,她不曉得屋頂上還有住家。也許是住在這裡面的人吃鳳梨沒有公德心。
她只稍微猶豫一下,便轉身下樓去了。安琪並不是那種好奇心特別重的人。被鳳梨罐頭砸到頭雖然很痛,不過也不是什麼太嚴重的事。
她回到陽台上,將鳳梨罐頭拿進屋子裡扔進垃圾桶。這種鳳梨罐頭,安琪也曾經有一陣子很愛吃。那時候她還在唸大學,男朋友經常一買就是十個鳳梨罐頭提到她的宿舍門口。
不過她現在已經沒有男朋友了。
安琪回到陽台繼續晾衣服,並沒有很清楚地意識到自己的眼睛經常往對面陽台飄去,直到飄過去的目光接觸到另一個女人的眼睛。
前男友的現任女友,站在斜對面三樓的陽台上正在盯著她瞧,眼神奇怪。安琪向對方微笑一下,提起水桶進客廳關上紗門。
從她搬進來的第一天,安琪就知道前男友的女友是個狠角色。那時候她坐在紙箱堆裡吃泡麵,正在想著哪些東西該怎麼擺,手機忽然響起。是前男友打來的。
「不要告訴我,妳真的住在我對面。」前男友說。
「斜對面。」安琪更正對方。
前男友嘆氣。
「我知道你不希望我住在這裡,」安琪說,「本來我看過房子以後也沒打算要租這裡的,可是後來那對老夫婦真的把房租算得很便宜。你知道我喜歡自己一個人住,又沒什麼錢。」
「那房子不是很老舊了嗎?」
「可是還算寬敞。」
「他們算你一個月多少?」
「五千。」
「怎麼可能?」
「真的啊。因為他們兩個要搬回台中去和兒子一起住了。想要把房子租給真的可以讓他們放心的人。」
「五千塊?真誇張……。」前男友說完這句話以後沉默了一陣子,又嘆了口氣。
「你女朋友是不是很介意?」安琪問。
「妳說呢?」
「那你就好好安撫啊。我們兩個又沒有怎麼樣。」
「我有好好安撫啊。我甚至說如果她這麼介意的話,我們可以搬家。」
搬家?安琪愣了一下旋即笑起來,「會不會太誇張了?」
「不會啊。」前男友很認真地說,「我是覺得這樣比較好。」
「你想搬去哪?」安琪問。
「沒有。她不肯。她說她不會為了妳搬家。」
「喔。」安琪說,「那就好。」說完之後又覺得好像怪怪的,連忙補充,「我的意思是,你叫她別想太多。」
「我看很難。」前男友說。
「你們吵架啦?」
「她不是那種女人。」
事情很明顯,前男友的女友認定安琪有蓄意破壞的嫌疑,於是帶著面對強敵不可閃躲迴避的態度。
安琪認為懷帶惡意的根本是對方,不過她還是決定盡量避免正面迎擊。
研究所剛畢業,工作還沒有著落,存款去掉這個月的房租和押金只剩下三個月的生活費。她沒有閒功夫想那麼多。
雖然,事實上,安琪的閒功夫多得很。有某一方面,她覺得三個月還不算太短。真的不行的時候,再跟家裡拿點錢也不為過。畢竟她沒有任何工作經驗,而且才剛剛畢業不久。
她想趁機稍微留白,悠閒一下,就當作是某種度假。前陣子寫論文實在寫得太辛苦了。安琪從小到大都是非常認真的學生。她花了比別人更多的時間和精力在做論文考察和規劃,寫出來的份量相當紮實。在那一段時間裡,她讓自己非常振作地不受失戀影響。關於這一點安琪很為自己感到驕傲。
前男友和新任女友已經交往兩年了。然而她和前男友分手才八個月。
不對。不是「才」八個月。是「已經」八個月。安琪提醒自己。已經八個月了。她已經復原的很好了。
安琪蹲在屋頂的水泥牆角開始覺得腿有點酸。她站起來稍微揉揉膝蓋,改換成坐在地上。
下午的陽光正在慢慢消融。她忽然想起來剛才衝上來的時候沒有關家門。然後她稍微計算了一下,如果現在以最快的速度跑下樓,回家拿鑰匙,關門走上來,大約需要二十秒鐘的時間。甚至三十秒。安琪有點不太確定。
三十秒鐘,已經足夠讓那屋子裡的人跑出來翻到隔壁屋頂去了。
或者,讓躲在隔壁屋頂上的人快速跑回來進家門。
想到這裡她轉動脖子稍微探望了一下隔壁的屋頂。沒有人。
但是她知道那個人只是躲起來了而已。無論是躲在小屋子裡面,還是躲在隔壁某個角落。她很確定。她連那個人快速跑回來進屋子或者快速跑出屋子跳上隔壁屋頂的畫面,都清清楚楚地映在腦海裡。她已經不知道揣想過多少次了。而且她深深相信,那個畫面和實際上的並不會相去太遠。
安琪決定這次說什麼都不再輕易留給對方機會。反正家裡沒什麼東西好偷的。她已經受夠了被大家當成神經病。這次她一定要親自逮到那個愛吃鳳梨罐頭的傢伙。
總之她只能靠自己。她是孤獨的。沒有人能夠了解幾乎天天被罐頭砸到腦袋的感覺是什麼。沒有人願意相信,了解,幫助她。她得自己救自己。對。她早該這麼做的。早該有這種觀念的。她當初根本就不應該浪費時間去問其他鄰居關於鳳梨罐頭和這間小屋子的事情。
那時候,安琪大約已經被二十來個鳳梨罐頭給砸過。她就是這樣的人,非得要到這種程度她才真的開始把事情認真看待,開始採取行動。
安琪第一次上屋頂去查看。看見佇立在空曠屋頂的那間小小鐵皮屋,她朝它走過去。
棕皮鐵門的邊緣顯得有點生鏽,緊閉的窗戶充滿了厚厚灰塵,窗戶裡面的窗簾也老舊地幾乎看不出上面的綠色小花。安琪觀察了一陣子,開始覺得事情有點怪怪的。這屋子看起來似乎已經塵封很久了。她敲敲門,又試圖轉動門把。鎖死的。安琪放棄地攤開手掌看了一眼,上面沾著門把上的黑色灰塵。
接著她走到屋頂邊緣簡單地順著水泥牆周圍繞了一下,屋頂右方和隔壁公寓之間只有一道狹窄的空隙,往下看去是水溝。她大約目測一下那空隙的距離,如果是十幾歲的男生,身手矯健一點,要從這裡翻跳到隔壁公寓應該不是太難的事情。安琪越想越有可能。青春期百無聊賴精力旺盛的惡劣國中生。而且很愛吃鳳梨罐頭。
她一邊想著一邊繼續沿著水泥牆,走到面對小巷子的方位,靠在水泥牆上低頭望向前男友的住處陽台。
前男友出門上班了不在家。前男友的女友也出門上學了不在家。陽台上只有他們兩個人的衣物晾在黃昏的光線中。男人的襯衫長褲,女人的T恤短裙,男人的家居汗衫,女人的睡衣,以及男人和女人的內衣內褲夾雜地掛成一圈風鈴般的花朵,向下綻放。
那裡面有安琪的過去,以及和她無關的現在與未來。
夏季的黃昏將一切都包成一處,混淆了真實和虛幻,夢與謊言。
當然她知道住在這裡分明是自討苦吃。安琪從一開始就知道了。她只是以為那個苦不過是淡淡的微澀感,並不會影響太多,也不敵房租如此便宜的好處。
而且,偶爾,在非常稀少稀有的機會當中,她能夠與前男友在這個混淆的世界裡交會。
比方說有一天晚上她去樓下巷子口等垃圾車,前男友正停好車子走過來。
倒垃圾啊?前男友只說了這句話。
對啊。她也只說了這句話。
然後前男友便轉身走進巷子裡,經過她所居住的地方,進入他自己和另一個女人所居住的地方。
安琪沒有回頭,她提著垃圾看著垃圾車即將出現的方向。
那是分手八個月後他們第一次見到對方的情形。
後來,前男友的下班時間不再和垃圾車有所重疊了。
還有另外一次是禮拜天早上,安琪正要出門去買份報紙和早餐,看見前男友站在陽台上正要開始晾衣服。安琪猶豫了一下,如果她不出聲,住在斜對面二樓的前男友不會抬起頭看見住在四樓的她。
然而安琪沒有猶豫太久,前男友的女友已經揉著惺忪的睡眼推開紗門走到陽台上,張開雙臂從後面抱住了安琪的前男友。
於是安琪退回客廳沒有出門買早餐。
一直到傍晚,她才打算出門去買晚餐。人一站到陽台就被鳳梨罐頭給狠狠砸到。這次安琪真正生氣了。她去按隔壁鄰居的電鈴,問他們家裡有沒有小孩。問他們知不知道這棟公寓有哪一戶人家有小孩。問他們知不知道樓上加蓋的鐵皮屋裡住得是什麼人。
有啊我們當然有小孩。住在隔壁的歐巴桑說,女的三十六歲男的二十八歲。要幹嘛?
什麼?年紀小一點的?住在隔壁的歐巴桑又說,三樓的周太太家裡有一個小朋友,三歲半。
還有呢?歐巴桑想了想,喔,還有二樓的張太太的大兒子唸高中。
什麼樣的男生?歐巴桑皺皺眉頭,我不知道欸,很少看到,聽說他住校。
其他?歐巴桑又想想,好像就沒有了。
樓上?歐巴桑瞪大眼睛。沒有人住啊。
怎麼了?歐巴桑用懷疑的眼神看著安琪。
安琪簡單地說明關於鳳梨罐頭的事情。
歐巴桑聽完以後用更加懷疑的眼神看著安琪。以前沒聽過這種事情欸。歐巴桑說。
被歐巴桑懷疑得不太甘心,安琪再度上樓去查看。她先在小屋子旁邊觀察一下,果然看起來不太像有人住的樣子。然後目測隔壁屋頂和這邊的距離。然後沿著牆壁走到面對小巷子的方向去看著前男友的陽台,以及那些晾在陽台上的衣物。
傍晚的天色繼續在消隱。前男友家裡的燈火已經亮起。他們沒有出門吃飯。他們在家裡用餐。是前男友的女友下廚嗎?
安琪站在屋頂上一直看著,直到夜晚完全降臨。夏季黃昏中所混淆的真實虛幻夢境謊言,在黑暗中顯得更加沉重。
過去的謊言。現在的謊言。那麼未來呢?
該好好認真找工作了。安琪當下決定。
於是她去買了一份晚餐,五份報紙,打算從明天開始新生活。
提著乾麵和排骨湯,夾著報紙,安琪剛打開家門走進陽台,就被同一天裡的第二個鳳梨罐頭給砸到腦袋。
天都黑了居然還能砸這麼準。她氣憤地走進客廳放下手上的東西,仔細回想,算來已經被砸過二十多個鳳梨罐頭了。很顯然這不是什麼長期的惡劣習慣,而是惡作劇。是針對她而來的。安琪曾經留意過,有時她一整天都不出門,陽台上並不會出現鳳梨罐頭。換句話說丟罐頭的人不是吃完了鳳梨隨手往樓下丟,而是針對她故意丟。每丟必中。
她一邊猶豫著要不要再上屋頂去看看,一邊打開塑膠袋將乾麵倒進保麗龍碗。現在屋頂一點光線也沒有,她還是等白天再繼續進行探察的工作比較好。安琪向來比較怕黑,而且有早睡的習慣。
不過她現在已經什麼也不怕了。她現在坐在屋頂的水泥牆角,看著窗門上的日光一點一滴消失殆盡,鐵皮屋的影子越來越斜又越來越淡,直到完全被吃進黑暗裡。安琪第一次知道,憤怒的力量有時候可以大過恐懼。雖然她的肚子越來越餓,不過一餐不吃也沒什麼大不了。本來經常被人打頭就已經夠討厭了。在找不到工作的日子裡還要天天回家讓腦袋迎接莫名其妙的鳳梨罐頭,任誰也會受不了的吧。
安琪知道通常問題出在面試。雖然她總是把履歷表做得非常充實漂亮,人長得也還算清秀,裝扮向來也非常樸素得體,但是只要一坐下開始回答問題,她就彷彿能夠看見自己那張漂亮的履歷表開始發黃,清秀的臉蛋逐漸萎縮,得體的裝扮悄悄磨損,終於像一片秋天的葉子般地失去光澤和鮮麗的顏色,最後從樹上掉下來,像一口嘆息,像對方嘴角的一抹抱歉的微笑。
不過安琪自己臉上的微笑通常比對方的還要抱歉。她總是帶著一臉對不起對不起的表情坐下來,微笑,回答問題,然後繼續帶著一臉對不起對不起的表情站起來,欠欠身,離開。她自己不知道,看不見,只能覺察出某種無力感像空氣一樣地充斥在那些她回答問題的停頓縫細,以及話語的不知所措中。
「妳啊,一點社會經驗也沒有,畢業以後會吃虧。」以前安琪的男朋友經常這麼對她說。
是啊。她不像前男友的女友,雖然還是個大學生,可是經常在外面打工,也非常積極的參加社團活動,總有用不完的精力似地把自己投進不同的場域中滾來滾去。聽說是個非常能幹的女生。
非但能幹,而且識大體。安琪問前男友說,你們吵架啦?前男友的回答是,她不是那種女人。
比較心裡是一口沒有底的深井,掉下去只有沒完沒了的份。安琪坐在黑漆漆的屋頂上試圖提醒自己,卻還是感覺到自己再度像一片秋天的葉子般漸漸萎縮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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