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亞是媽媽的女兒。媽媽是米亞的媽媽。
我，是很久以前被大狼狗從垃圾堆裡叼出來，結果卻因為長得一付很難吃的樣子，最後給丟在媽媽家門口的瘦小醜女嬰。
這是幼稚園時鄰居一個髒兮兮的討厭男生編出來講給我聽的故事。我非但立刻深信不疑，而且當場有種恍然大悟的感覺。怪不得啊，怪不得經常聽大人說，我長得和媽媽不像。原來如此啊。其實被大狼狗叼來的也沒什麼，媽媽老實告訴我就好啦。一定是怕我傷心。媽媽真偉大。
一邊自己這樣想著，一邊帶著體諒大人苦心的高尚情操回到家，我決定替媽媽把這個祕密說出來，好讓她不要憋在心裡難受。
誰知道說出來以後立刻被打了一頓。
我委屈地一邊哭一邊說，「又，又不是我說的……」
「人家隨便說妳就相信啊！」媽媽一邊說一邊繼續打，「什麼什麼大狼狗狗的小孩？哪家的小朋友說的？居然罵老娘是母狗！」
我覺得一切都怪媽媽的性子太急，沒耐心聽我把整個故事說完。「我是大狼狗狗的小孩」只是我的開場白而已呀。
大我四歲的米亞在旁邊一付很煩的樣子，對著媽媽喊，「媽媽！不要打了啦！人家肚子好餓！」「餓！妳餓我就不餓啊！去買晚餐啊！」媽媽回頭喊，米亞也繼續喊：「妳又還沒有給我錢！」「還頂嘴！我連妳一起打！」「人家肚子真的很餓！吃完飯再打啦！媽！啊！」
屋子裡頓時沸騰起來，我站在旁邊呆呆的，有點遺憾焦點瞬間又轉移到米亞身上了。
這件事情，多年之後只剩我一個人記得。媽媽和米亞都忘得一乾二淨。
十八歲那年考上大學的暑假，我就離開了家裡搬到外面去住。媽媽一付很寂寞的表情，但是我用自己打工賺學費來當作交換條件，媽媽也就沒有做出太多挽留。離家的當天，媽媽和米亞坐在我床上，一邊看著我整理行李一邊笑嘻嘻的相互鬥嘴。「一定是要出去交男朋友！」米亞用光腳丫子踢著我的皮箱說。一旁的媽媽對我瞪大眼睛，「交男朋友？妳現在有男朋友啦？」我看著媽媽，正在考慮要不要說出關於一個學長的事情，反正都要搬走了，那……「她才沒有咧！」那在我開口之前就已經發出聲音的米亞，撇著嘴繼續拿腳丫子踢我皮箱，媽媽伸手打米亞的腿，「妳又知道她沒有！」「我知道啊！就是因為住在家裡交不到所以才要搬出去啊！」「什麼喔。媽媽又不反對妳們交男朋友。媽媽很喜歡妳們把男生帶回來家裡玩啊。」「對啦！妳最愛幼齒的！」「三八！說什麼！」「唉呀反正妳不懂啦！」「我怎麼會不懂？我又不是沒交過男朋友！」「對啊對啊。那妳還敢說我們！妳自己幹嘛不把男朋友帶回家裡玩？」「什麼喔。我現在又沒有男朋友。啊呀妳們不懂啦！」「厚！到底是誰不懂啊！」「好啦妳最懂妳最懂！」「懂個拔剌啦！我哪比得上媽媽妳！妳是歷經滄桑一美人！」「對啊我很美。」「拜託！謙虛一點好不好？」吧啦吧啦呱啦呱啦她們就是這樣整天一直一直一直一直講個沒完。
真的很吵。
從小每個來家裡的同學都喜歡媽媽，喜歡米亞，喜歡她們那熱力澎湃的健美音量。大家都會對我說，妳們家好好喔。好個屁呀。你們來住個十八年試試看。
算了。也許是我這個人天生比較奇怪。也許大家都會覺得這是無比快樂幸福的環境，只有我會被搞得神經兮兮。
這才是我搬出去住的原因。有鑒於大狼狗小孩的經驗，自然不會說出來自找麻煩。
將皮箱推到門外的時候，夏季傍晚的熱情宛如金花朵朵般地開滿小巷。媽媽幫著我將皮箱放進車子裡，米亞坐在前座發動引擎。蟬鳴聲在樹上網出一片星光閃爍。
「一到禮拜六就要回家喔。」媽媽說，「媽媽會很想妳。來抱一下。」
「唉。」抱一下。
「啊，下禮拜要不要陪媽媽去三溫暖？」媽媽說。
「不要老是花那個錢啦，」我坐進車子裡，「妳不是上個禮拜才去過？」
「……。拜拜拜拜。」媽媽幫我關上車門。
「笨蛋。」米亞開始倒車，「妳不去她還是會去。反正點卷都買了。妳要是不去的話我就要去了。不去白不去。」
「說得好像不用花錢似地。」我看著窗外媽媽揮手的樣子，豐滿的像朵大牡丹花一樣浪漫且丰姿綽約。還沒等我們車子掉頭往外開，媽媽就撥撥頭髮轉身走進屋子裡了。
米亞伸手扭開音響，穿著紅色細肩帶上衣，白皙圓潤的胸部盛滿最後一絲金色夕陽，一邊嚼口香糖一邊俐落地換檔踩油門，朝西邊的粲然之天奔放地開去。那亮麗的開車方式和媽媽完全如出一轍。
「真無聊……」米亞忽然喃喃地說。
「什麼？」
「沒什麼。」
半途中，米亞將車子開進加油站加油。我去上廁所。
黃暗暗的廁所裡有兩間蹲式馬桶。我推開其中一扇髒兮兮的門板，小心翼翼地跨開兩腿。尿到一半的時候忽然覺得左邊地板似乎有個黑影，心想不會吧，鼓起勇氣瞬間仰起脖子，天花板下一顆人頭咻地縮回隔壁間，嚇得我尿意全消慌慌張張穿好褲子走出廁所，站到門外只覺兩腿發軟，望著米亞的方向拼命揮手。
我確定自己看見的是一顆人頭。
米亞一臉狐疑地走過來，「幹嘛臉色發青？」
「有，有鬼……」我牙齒打顫地小聲說，指著廁所裡面，然後語無倫次地壓低音量把剛才的情形描述一遍。
「妳是白痴喔！」米亞小聲地喊，立刻就抓著我一起衝進廁所，才進去，就撞見一個瘦小男人正畏畏縮縮要往外走。
「操你媽的想去哪啊！」米亞一聲大喝，迅速揚起右腿往牆壁用力一跨，像根杆子地擋住那男人的去路。
「妳去外面叫人進來！」米亞對我發出指令，然後朝男人罵，「媽的爛屌！一起上警察局！」
這件事情最後在兩位警察先生的厲顏怒罵聲中結束。算是對色狼的某種口頭警告和處罰。以及對兩位年輕小姐的精神安慰。
米亞罵了一路，我望著車窗外剛剛降臨城市的夜色，想起媽媽。
媽媽對付色狼也很有氣魄。印象最深刻的一次是在國外旅行的時候，和旅行團的人一起在街上走著走著，媽媽卻忽然一轉身，開始揮著雨傘追打一個男人，嘴裡罵著摸什麼摸！摸什麼摸！也不想人家根本聽不懂她的華語。那男人很快地就消失在人群裡，媽媽一直追過兩個街口才放棄。
「摸什麼？」等媽媽氣喘噓噓地提著雨傘走回來時，十六歲的米亞問。
媽媽看我一眼沒回答，擦擦額頭的汗，朝其他嚇得張大嘴巴的同團遊客憤憤地說，「氣死我了！居然敢摸我屁股！」
聽說爸爸在我三歲那年就離家出走了。然而我們這個家，卻似乎從來不需要男人的仗護。
車子在夜色中駛進我的新校園。米亞下車幫我搬出行李，嘴裡還在罵色狼，也罵我。
「笨死了！」
我從小就怕鬼。米亞又不是不知道。這跟笨有什麼關係。
或許還是有關係的吧。從小我就是無用的那一個。米亞是媽媽的女兒。媽媽是米亞的媽媽。兩個人一起決定要當大狼狗小孩的守護神。
「不要忘記，老媽說禮拜六一到就要回家。」臨走前米亞叮嚀，「妳最好是乖乖回來，我可不想聽她在那邊囉哩八唆。聽到沒？禮拜六！」
「聽到了。」我嘆氣。
夜色中的校園忽然顯得無比遼闊。我佇立了一會，看著米亞的車子消失在校門口。無論我到哪裡，我的守護神們都將會隨時跳出來仗衛我。然而一種跟分離無關的寂寞，卻輕輕浸染了我的心。
很快地我便愛上了離家居住的生活。禮拜六那天，我帶著新鮮的回家心情抵達家門，拿出鑰匙的時候心裡卻狐疑著，好奇怪？屋裡居然好安靜。沒人在家嗎？
推門進去，只見客廳的沙發上攤著兩個女人。一朵大牡丹正在翻雜誌，一朵向日葵在剪指甲。空氣裡充滿無聊的味道。
因為有點不太習慣，我還真的掏了掏耳朵確定一下聽覺。發生了什麼事？
米亞一看到我忽然大喊，「啊對了！」
「幹嘛？」我被她嚇一跳。
米亞轉頭開始對著媽媽大笑，「我忘記告訴妳，上次我開車送她去學校的時候碰到色狼的事。」
「什麼？！這種事妳也會忘記！」媽媽立刻放下雜誌。
「因為後來跟朋友去喝酒啊！」
「這算什麼理由啊！」
屋子裡瞬間恢復我所熟悉的溫度。母女兩吵吵鬧鬧地往我走過來，一左一右地，同時朝著我耳邊相互鬥嘴並且將我推向琳瑯滿目的餐桌。聽著她們的哇啦哇啦，先前剛進家門時的安靜無聊空氣簡直就像是我自己的幻覺似地。
然而在那個幻覺消失到吵鬧聲出現之間的一瞬轉換，有某種東西在我身體裡面醒了過來，將我的眼睛打開。然後。
大狼狗狗的小孩，就這樣地消失了。
2004/05
文章定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