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棟位於郊區的五星級大飯店。我對於它的外觀已經不太有印象了。由於經過連日的奔波以及四十多個小時完全無法入睡，抵達飯店的時候，精神已經在相當疲憊的狀態。
寬敞的房間裡有白色大張雙人床，兩把柔軟的米花沙發，圓形的茶几上擺著新鮮水果，深色木頭書桌靠牆貼著。整排的落地窗外，小小陽台正在迎接夏季傍晚的天光，如煙如水般燦爛地緩緩降臨。
我把厚窗簾全部從兩邊密密拉上。屋內頓時刷地暗沉下去。床頭燈，茶几旁的立燈以及書桌上的檯燈則全部打開。金黃色的光暈這裡一圈，那裡一落，宛如溫柔的花朵開在黑暗的房間中。
身上的黏膩的汗水逐漸在空調設備下乾爽起來，然而腦袋裡的昏沉和頓重感卻逐漸加深，像是被打成漿糊似地塞滿著隨時可以從耳朵溢出。腦後杓不時出現蚊子在飛的嘤嚶聲。腳步也輕飄飄的。根據經驗，在這樣的狀態下入睡也只會是爛泥般的混亂而已，睡醒之後感覺會很糟糕吧。於是我夢遊般地走進浴室裡開始放水，希望好好泡個熱水澡之後身體能夠完全放鬆。
多麼渴望一場清新的睡眠啊。我在浴室光滑皎潔的地板上靠牆坐下，閉上眼睛聽著嘩啦啦的水聲回繞在瓷磚牆壁間所盪繚出的特殊殘響。一邊等待著浴缸注滿清水，一邊在腦海裡回溯前些日子的旅程。然而或許真是太累了的緣故，那些景色和過程都忽然顯得非常模糊。我已經沒有一點力氣了。我想著。失眠的情形越來越嚴重，後來幾乎是完全無法入睡地撐到今天。已經絲毫不剩半點力氣。已經哪裡也不想去，也沒有地方可以回了。
浴室既寬敞又明亮，感覺非常舒服，馬桶右邊和牆壁之間有一小塊空間什麼也沒有。沒有盆栽沒有地毯沒有櫃子就那麼空著。我就全身光溜溜地縮在那裡，頓時有了短暫的棲息地。
我喜歡住高級飯店。在這裡沒有人認識妳，沒有人會來打擾妳。沒有垃圾車定時響起的音樂或者鄰居小孩的練琴聲，更不會有人按門鈴要妳下樓拿掛號。屋內所有的物品器具都很有質地，而且是確實地使用起來令人感到舒服的質地，不喧嘩不炫燿的。有限的空間裡沒有多餘的東西，沒有堆積的紀念物品過期的雜誌尚未繳費的帳單或者懶得整理的相片。只有一箱簡單的行李。
我喜歡把行李拆開來整理，把一兩件外套掛進衣櫥，把盥洗用品放到浴室流理台，將鞋子整齊擺到角落，然後幾本要看的隨身書擱在床頭櫃，畫冊和畫具放上書桌，接著全身脫個精光，將待洗的衣物掛進浴室，然後赤條條地晃來晃去，做些煮熱水泡咖啡翻翻飯店目錄之類的瑣事。透過這些過程，我把這個空間變成了自己的。它在任何定義上都與我現實生活隔絕著，並且在任何定義上都是有限的。然而它屬於此刻的我。不是過去的我未來的我。純粹的此刻的我。我總是像一隻水族箱裡的小魚般悠然自在地在昏暗飯店房間裡游來游去，並且在某種莫名的安全感之中獲得放鬆與平靜。
不過抵達這間飯店的第一天，我只是花長長的時間泡了熱水澡，直到感覺睡意已經在最最極限的邊緣了，身體的每一絲每一豪也都完全放鬆了，就在柔軟的白色大床上熄滅所有燈光，讓自己沉浸在濃密的黑暗中入睡。
那就是我所渴望的睡眠。熄滅所有的光，隔絕所有的聲響，沒有熱，沒有冷，沒有衣服，沒有夢境沒有邊際，宛如回到太初般的睡眠。
或許是物極必反的原理，由於太過疲憊而完全放棄了繼續前進的我，在接下來的連續三天，居然都獲得了無比安祥的睡眠。早早入睡早早起床，作息一下子正常起來連自己都覺得像奇蹟。
我是在第三天開始注意到那對老夫婦的。極其平凡的一對老夫婦。戴著老花眼鏡，禿頭像番薯的老先生，和短髮燙成繡球花一般的微胖老太太。兩人都有點嚴肅的樣子，穿著沒有絲毫特色，既稱不上有品味也不算太粗俗，總是安安靜靜地面對面坐著一起吃早餐，從頭到尾不說一句話。
真的。就像某些電影畫面裡，被拿來當作主角戀情的對照組的那種夫婦一樣，也沒有誰在看報紙，也沒有誰在看書，更沒有絲毫不和睦的氣氛，只是很平常的一起吃飯罷了，不說話就不說話，誰也不會覺得奇怪。我不知道為什麼從他們一坐下開始就注意到他們。其實沒有任何理由去注意到他們的。大概是我自己也太閒了。或者，任何大飯店裡的老夫婦總是引人注目的。
我幾次想要把注意力放回手中的小說，或者試圖去觀察其他用餐的人們，最後還是放棄地把書闔上，一邊繼續把大量牛油塗上麵包吃著，一邊盡量不被發現地專心觀察老夫婦，直到他們用完餐點離席，我才自己很滿意地確定，嗯，真的欸，從頭到尾沒有說半句話。
在某些電影畫面裡，這樣的畫面總是象徵著兩人的愛情早已先生命一步地躺進墳墓裡睡很久了。他們的生命中已經沒有熱情想要與對方分享，也早就喪失所有值得共同關注的話題。就連和生活瑣事相關的必須言語，也由於太過熟悉的作業模式而不再需要說明或詢問。兩灘停止流動的死水，隔著白色餐桌布，進行生物最基本的動作，進食。
在很久以前，我也是用這樣的方式來感受這樣的畫面。那時候我還是一個對生活充滿熱度的人。
老先生在用完餐離席之前總會有個小動作。將餐盤上尚未用完幾塊麵包，用餐巾紙悄悄包好，然後趁服務生不注意的時候偷偷放進口袋裡。那張不太有表情的嚴肅老臉上是很鎮定的，顯然很習慣做這件事。繡球花頭老太太則一副完全沒有察覺的模樣。接著老先生會率先站起來，然後老太太跟著站起來，兩人一起離開餐廳。
第四天也是這樣。第五天也是這樣。我總覺得整間餐廳裡只有三個人知道這件事。老先生，老太太，我。
是啊。老太太當然知道。也許她會在整理老先生的西裝外套時發現口袋裡沒丟棄的餐巾紙，或者在陽台上抓到偷吃麵包的老先生，說不定兩個人根本一起在草原上拿出麵包當午餐來共同享用呢。
飯店後面有一片草原。這麼美好的一件事我卻到了第七天才發現。
不知道為什麼，我很喜歡看老夫婦共用早餐的畫面。每天每天這樣看著，逐漸覺得那彼此互不交談的用餐過程，有一份很輕很輕，卻極深的溫柔在其中。
第七天早晨，老夫婦照例用完無言的早餐，老先生照例悄悄以餐巾紙包起幾塊麵包放進口袋，然後兩人一起離席。就在他們將要靠近餐廳門口的時候，走在右手邊的老太太，忽然伸手極自然地，輕輕拍掉老先生口袋邊緣的麵包屑。
老先生什麼也沒發現。兩人的背影安祥地出了餐廳，在我眼前沒入早晨光線中的飯店大廳，緩緩並肩消失在轉角。
那天，我在我那不分日夜的黑暗水族箱裡，畫完了一張畫，然而那浸透晨光的老夫婦背影卻染進了腦海深處一直停留著。於是出乎自己意料之外地，我離開了房間，走出飯店。
沒有任何目的，只是想走走而已。穿過飯店外面的院子繞到後面，走出後院，進入一座小樹林，什麼也不想地繼續走著。
然後，我看見了一座草原。草原並不大，我在其中一條小徑上發現路邊居然還有公車站牌，老舊的鐵牌上面印有斑駁而陌生的地名。這裡還有在通車嗎？車子多久會來呢？從哪裡來？往哪裡去呢？
我在公車站牌旁邊暫停了下來，彷彿自己是一個正在等公車的人。黃昏逐漸降臨，夏季柔軟的風無邊地吹拂過一切。
由於命運的變遷，我所深愛的人都已經消失在我的生命中了。過去成為重荷，未來喪失希望，既沒有夢想，也沒有計畫。是什麼還讓我這樣地活著呢？我還依戀著什麼呢？
想著這一切，我繼續佇立在黃昏的風中。我感覺自己彷彿可以就這樣站到天荒地老，直到旁邊的公車站牌爬滿青苔，化成一棵樹，而我也終於會漸漸生根，和泥土連在一起，開出滿朵紅色的花。
花不需要意義，不需要夢想，不需要希望。又或者，她本身就可以是這一切了。
不過在那之前我只是這樣呆呆地站著而已。看著遙遠的地方，恍惚之間好像又看見了晨光中的老夫婦背影在永恆地漫步著。夕陽以繽紛的色彩繼續在悄悄地變換著表情，攏罩所有。在這之後將是另一個黑夜。
然而，此刻暮色竟如此美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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