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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08-11 12:50:54| 人氣2,509| 回應0 | 上一篇 | 下一篇

《日光邊境》 第二部 馴獸師的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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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端

 

 

三月的某一個早晨,烏雲滿天,大雨傾盆。

一個戴眼鏡的男人立於河邊,重重的雨水不斷落在他身上,他卻恍若不覺。男人只是什麼也不想,什麼也沒在看,神色茫然地佇立著。

他隱隱約約覺得自己似乎在等待什麼,但不知道究竟是什麼。

對他來說,是什麼一點也不重要。戴眼鏡的男人心中既沒有好奇,也沒有懷疑,他就像一個空殼子般地不存在任何思考和情緒能力。

雨很大。他只能感受到這個。

然後,忽然間,毫無半絲預警地,大雨停了。像是有誰忽然關掉水龍頭那般,咻,沒了。灰茫茫的厚實雲層中開始不斷閃出無數的光芒,那光芒之耀眼、迅速、密集、繁多,使得所有抬頭仰望的人們都來不及看見閃電本身。

人們只是被無數的閃光所不斷照射。

眼鏡男就跟大部分的剛好在戶外的人們一樣,抬頭望天。

他的身材高挑,五官深刻,原本極為帥氣醒目的外表,此刻卻被濕淋淋的狼狽相給暫時掩蓋了起來。眼鏡男望著天空的表情維持著一貫的茫然,絲毫不被眼前的奇異景象所震攝。

終於那陣閃光結束了。

眼鏡男發出微笑,原本空如白紙的神色瞬間有了神采,他深深吸了口氣。彷彿已經有五年、十年、二十年沒有好好吸過空氣那般地深深吸了一口氣。

眼鏡男離開河邊,搭上捷運回到士林的家,開門走進客廳,進入廚房,望著角落。

廚房角落裡有個渾身被五花大綁的老太婆。老太婆奄奄一息,已經快要斷氣了。

眼鏡男帶著一抹奇異的微笑走近老太婆蹲下身來,把臉湊近地望著,然後伸出手,放上老太婆的肩膀。

老太婆勉強撐開眼睛,並且瞬間驚恐地瞪大,她使勁力氣發出最後的聲音說:「不要碰我…咕…咕……原來是你……真是……好…久…不…見……」

老太婆就這樣睜大著不甘心的雙眼斷氣了。

眼鏡男的表情也旋即恢復原本的茫然。

 

 

1. 沉睡的偵引師和森林裡的會議

 

 

翔子躺在醫院的急診室裡,連夢也沒有地深深沉睡著。

坐在一旁的阿治心不在焉地翻閱汽車雜誌,每隔一段時間,他便忍不住抬起頭來確認插在翔子手臂上的針頭有沒有歪掉,看看掛在一旁的點滴,然後重新拿起汽車雜誌,翻沒幾頁,便又忍不住擱到一旁盯著翔子的臉。

翔子渾身是傷。

額頭、膝蓋、手臂、小腿,到處都是碰撞的瘀青或擦傷,兩隻手掌和大腿內側還有奇怪的灼傷,像是被侵蝕過似地幾乎掉一皮,然而更可怕的,卻是那佈滿整個背後的血跡,脊椎兩側有兩道斜斜傷口,傷口很深,翔子也因此而失血過多。

幸好醫生說都是一些外傷,並不礙事。事後醫生問她傷口是怎麼來的,翔子卻支支吾吾地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翔子是在昨天晚上半夜失蹤的。阿治今天早上找到她的時候,翔子整個人因為過度疲倦加上失血過多而虛脫昏迷,阿治立刻將她帶來急診室輸血、敷藥、包紮、打點滴。急診室裡人來人往的非常喧鬧,實在不是入睡的好地方,但翔子卻睡得很沉,像是整個人都陷入棉被和床舖作成的游泳池裡似地,和周圍的一切暫時隔絕,深深地沉睡著。

接下來得痛上好幾天吧?洗澡會變成大問題。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怎麼會弄成這樣呢?

阿治想了一下,拿起一旁桌上翔子的手機,打開來。

看來還是通知一下翔子的家人或朋友比較好。

但是翔子的手機通訊錄裡竟然只有兩個號碼。一個是阿治的公司電話,那顯然是因為翔子最近和阿治的公司有工作往來而登錄上去的,接下來便只剩下阿治的手機號碼。

阿治驚訝地看向翔子熟睡的臉。

這個女人到底是怎麼回事?對了,說不定上個手機掉了,新的才剛買,所以來不及把朋友們的電話登錄進去。

應該,是這樣吧。但……

但就算是這樣,裡面只登錄進最近工作需要的一支號碼和阿治的電話,這也未免太誇張了吧?

更何況,阿治忽然想起來。

他和翔子才剛認識一個禮拜左右罷了。

雖然不知為何,感覺上似乎很久了。

阿治放下翔子的手機,拿出自己的,稍微走遠些,一面將翔子保持在視線範圍內一面撥打經紀人的電話號碼。

阿治是一個紅不太起來的創作型歌手,公司完全是看在他長得不錯所以跟他簽約的,不過阿治並不太介意,他覺得能靠寫音樂唱歌賺錢就已經很好了。翔子最近接下他們公司的案子,正在幫阿治的新專輯負責封面插畫設計。由於新專輯的相關製作已經到了尾聲,阿治當下決定跟公司請幾天假。雖然有幾個宣傳通告臨時不去會給對方和公司造成困擾,但他總覺得……

翔子會傷成這樣自己要負一部分的責任。

說不上是什麼原因,但就是這樣。

更何況他一時也不知道要找誰來照顧翔子,也不能把她就這樣丟下不管。

經紀人在電話中或勸或罵地囉唆了很久,當然不肯答應阿治的要求。阿治最後索性把電話掛掉了,設定成無聲狀態。

護士走來檢查翔子的點滴,對阿治說道:「這包食鹽水滴完以後就把她叫醒吧?差不多可以帶她回家了。」

阿治點點頭。他知道護士讓翔子在這裡睡這麼久已經算是相當通融了。

然而,即使已經睡了八個小時,翔子被喚醒的時候看起來依然相當憔悴與疲倦,眼皮幾乎都要睜不開地半搭著,走起路來彷彿隨時都要被風吹散一般輕飄飄地,而且還有點東倒西歪,幾次險些撞到拄著拐杖的老人家或是坐輪椅的病患。

真是傷腦筋啊。阿治抓抓頭。他覺得那景象有點慘不忍睹,只好伸手去扶翔子。

翔子的手臂卻像是被觸電似地瞬間彈開。

「我自己走。」翔子瞇著快要睡著的眼睛,沒好氣的說道,一副因為沒睡飽就被叫醒而不爽的模樣,接著,便整個人忽然往前撲倒。

「喂!」阿治連忙伸手拉住,「樓梯啊!沒看到嗎?」

「嗯?真的欸?」翔子稍微站穩了腳步,哈哈兩聲,然後有點尷尬地輕輕拿開阿治的手,很有禮貌的稍微鞠躬,「謝謝。」

妳……妳跟我敬甚麼禮啊?阿治不禁皺起眉頭。又沒喝酒,難道這女人連腦袋都受傷了嗎?

不過他很快就想起來,他和翔子第一次碰面的時候,翔子就是一副腦袋不正常的模樣。

換句話說這女人應該是本來就不太正常。

「不客氣。」阿治只好這麼回答,「不過,還是讓我扶妳吧。」

「不用了謝謝。」翔子說著轉身便搖搖晃晃地開始步下樓梯。

怎麼看都很危險。阿治忍不住又伸出手。

「我說不用了!謝謝!」半瞇著眼睛喊出這些話的翔子,很像在發起床氣的小孩。而且隨時都有可能摔下床。

阿治只好讓指尖和翔子保持十公分距離,如此一路以預備狀態伸長手臂前進。

走出醫院,翔子朝計程車招手,阿治立刻拉住翔子的衣領。

「妳幹嘛?」

「坐計程車回家。」翔子的脾氣稍微變好了些,語氣也溫和下來。她甚至還舉手朝阿治做出掰掰的手勢。「掰掰。」

阿治忽然覺得很好笑。「翔子,我開車送妳回去。」

「不用了,謝謝。」翔子說完居然又朝阿治一鞠躬。

阿治終於笑了出來,他雙臂交叉地環在胸前,問道:「妳,要坐計程車?」

「嗯。」翔子點點頭,「今天真是麻煩你了。謝謝。」說完又鞠了一躬。

阿治覺得自己簡直快要變成被拜票的選民了。他忍住了笑,點點頭,盯著翔子又問:「錢呢?」

「啊?」翔子完全聽不懂,「什麼錢?」

「坐計程車的錢。」

翔子低頭看看自己,然後摸摸屁股口袋,「哈哈…」她抬起頭來,「沒有。」

阿治早上發現翔子的時候,翔子是赤裸著上身、腰際綁著一件外套、底下穿著一條牛仔短褲,除此以外全身上下便只有一支手機插在褲袋裡,別說是沒有錢包,連鞋子都沒穿。

「請問你可不可以借我……」翔子心虛地小聲問道:「……錢?」問完了才忍不住皺起眉毛,偏頭暗想:咦,怎麼這情況好像有點眼熟?

當然眼熟。阿治和翔子第一次相遇的時候,她也是這樣跟阿治借錢。

阿治沒好氣地望著翔子那副模樣,「走吧。」說完便逕自轉身往自己停車的方向而去,毫不理會翔子從身後傳來的叫喚聲,以及緊接而來的咚一響,也不知道是撞到了什麼。「小姐?沒事吧?」附近的陌生人連忙問道。「沒事沒事,謝謝。」雖然沒有回頭,但阿治猜翔子很可能又在鞠躬了。

二人上車後一路無話,由於背上有傷口的緣故,翔子雙手拉著胸前的安全帶,面朝內地側坐打盹。阿治眼看安全帶似乎把翔子拉得很不舒服,在紅燈前暫停下來的時候,忍不住越過她身子幫她拉下椅背。

身體和身體之間靠得很近。雖然翔子一臉睡眼惺忪地處在迷迷糊糊的狀態,但阿治還是能夠感覺到,翔子的身體因為阿治的靠近而瞬間僵硬緊繃起來。

阿治在今天早上發現翔子的時候,由於體力透支加上受傷嚴重,翔子的意識處在比現在還要昏亂模糊的狀態。當時阿治將翔子抱在懷裡。柔軟、冰涼、遍佈血跡與傷口但卻完全放鬆的身體。

現在,只是稍微比較清醒而已,翔子便又再度將防禦的硬殼穿戴起來。

「躺下來睡吧。」阿治將椅背調整到近乎平躺的角度,坐正了身子將視線回到前方。

並不是因為阿治的緣故。阿治親眼看過翔子在護士的碰觸下也是這樣渾身緊繃。

真是奇怪的傢伙。阿治一面想著一面放開煞車,踩下油門。

車子滑過傍晚的暮色和逐漸亮起燈火的城原。抵達家門的時候,翔子甚至懶得再回頭跟阿治說聲謝謝,也沒力氣抗議阿治幹嘛跟著她上樓,更沒有覺得奇怪,為什麼阿治會有她的包包和她的家門鑰匙。

翔子一心只想回家。她自己一個人的家。她的蝸居。她的堡壘。她的窩。她一進門便想也不想地直接走到床上往前一撲,臥倒在床單和棉被之間,把臉埋進去深深吸了口氣,閉上眼睛。

「喂喂,」阿治將翔子的包包放到桌上,「翔子,先不要睡著,妳先打電話通知一下什麼人。」

「不用了。」翔子口齒不清地回答,「你要走的時候把門帶上就好。晚安……」

睡著了。

阿治不解地望著趴在床上的翔子。

就這樣給我睡著了,當我不是男人嗎?這女人……究竟該說她是很容易神經緊張還是神經太過大條?

怪胎。阿治不禁微笑起來,並且想著,現在呢?

稍微四面環顧了一下。

翔子的家大約二十六坪,以單人套房來說算頗大了,簡單的廚房、客廳和臥室之間幾乎沒有任何隔間,只用簡單的傢俱或電器稍微區隔。一張單人床、一張雙人沙發、矮桌、大書桌、椅子、畫具、畫架、書櫃、電視。牆上掛著很多張電影海報,地板是原木裝潢,四下散落著顏色不同的抱枕,雖然有點亂,但是每個角落都被打掃的非常乾淨。那地板踩起來簡直就像五星級飯店那樣,光滑的一塵不染。

阿治原本還以為翔子是個很邋遢的女人。畫家不是通常都很邋遢嗎?他再度看向翔子的睡臉。

實在不能就這樣把她一個人扔著。

翔子昨天半夜和阿治互通電話,講到一半就斷訊了,接著便失蹤到今天早上才出現,出現的時候又渾身是傷。

疑團很多,還不是能放鬆大意的時候。

阿治將屋子裡的窗簾全部拉上,然後幫翔子蓋好棉被,在廚房找到磨好的咖啡粉,用電動咖啡壺幫自己煮了熱咖啡。等待咖啡煮好的同時,四下環顧,自書架上抽出一本翔子前幾年出版的畫冊。

翔子是個在業界小有名氣的新人插畫家。阿治很喜歡翔子的畫。

一面悠閒地翻閱著,一面用手機傳簡訊給好友蝸牛報告最新進度。蝸牛所開的咖啡館正好在翔子家附近,翔子經常去。昨晚翔子將包包留在蝸牛的咖啡館內然後失蹤了。如今看來,蝸牛也已然算是這一切事件的當事人之一。

電動咖啡壺發出最後的幾聲咕嚕嚕聲響,水蒸氣往上冒著,咖啡的香味染進空氣。阿治幫自己倒了一杯熱咖啡,然後拿著翔子的畫冊在沙發上坐下來,舒服地伸直兩腿擱上矮桌。

因為翔子很顯然不願接受幫助和好意,所以阿治反而覺得很輕鬆。不管他做了什麼,除了被抱怨之外都不用擔心被需要和被依賴。而阿治向來不怕被抱怨。

他很清楚自己正一點一滴地越來越被翔子吸引,但阿治過去就算對女人產生好感也不會馬上就開始照顧對方。他,劉啟治,是個不可靠和不值得被信賴的男人,他自己清楚得很。所以阿治和女人交往經常處在忽遠忽近的矛盾距離。

然而對翔子則不必擔心這一切。只要他想,他隨時可以一走了之什麼都不管,毫無心理負擔。正因為如此,所以阿治反而留了下來。

更何況他們才剛認識不久,八字都還沒一撇。連正式約會看場電影吃個飯都尚未發生。阿治連翔子究竟會不會答應和他去看場電影都毫無把握。這很稀奇,阿治向來是很有女人緣的。

他覺得這種單方面地逐漸被一個女人吸引的感覺很新鮮、很輕鬆、也很享受。

屋外正是下班車潮最擁擠的時分,客廳裡卻相當靜謐,翔子悄悄地呼吸著沉睡,阿治在沙發上一面靜靜啜飲熱咖啡,一面翻看翔子過去的插畫作品。

 

在這個世界以外還有另一個世界。

 

翔子是少數可以穿梭於兩個世界的人,這種人有個專有名稱,叫偵引師。

 

翔子才剛剛成為偵引師。

而阿治也才剛開始接受這個現實。

 

 

──────────*─────*─────*──────────

 

 

在人類的意識底層,有潛意識的存在。

然而在潛意識的下面其實還有更深的意識,在更深的意識下面則還有更深更深的意識。

潛意識的潛意識的潛意識,就是人所想要,或者需要拋棄的自我,於是,被拋棄的自我便會脫離本體,流往另一個世界。

那就是夜世界。

夜世界的人們將本體所存在的世界稱為原界。取自原本的世界之意。

夜世界和原界是各自獨立卻又並行的時空。像油與水一樣地共同被容納在宇宙這個容器裡面,彼此交錯,但各自獨立。

存在於夜世界的自我雖然脫離本體,但和本體之間的連結並非完全斷絕。只是因為距離太過太過遙遠,使得聯繫變得無法察覺。就像飛到外太空的風箏那樣,線依然存在,但是太遠了,兩端都看不到彼此。

深層意識基本上就是一種能量,能量脫離本體是自然而然發生的情形。因為本體和深層意識彼此都有這樣的需要,所以發生。不過,偶爾也有不順利的時候,就像水管被堵塞了一樣,水流無法順利往外輸送,這時候就需要偵引師的幫助。偵引師的任務就是將那些被困住但需要掙脫的能量引導至自己體內,帶往夜世界,然後放送出來。

偵引師由於天生體質的關係,所以能夠自由穿梭兩個世界。這樣的特殊性,使得大自然限定了偵引師每次只能有四個。

翔子就是其中一個。

由於夜世界無時無刻都被一層結界給保護著,只有在自然狀態流往夜世界的能量才能順利穿過,所以除了偵引師以外,任何人、任何能量都不能強行穿梭,要是破壞了大自然的定律,就會破壞結界,破壞兩邊世界的平衡。

於是,除了偵引師之外,任何人、任何能量的強行穿梭都會永遠被困在結界裡,一個混沌且沒有邊際的空間。

無論如何不能憑自己的意志,強行將不屬於夜世界的帶往夜世界,或者,將不該離開夜世界的帶出來。大自然的意志就是最高指標,凌駕一切。偵引師們,向來都將緊緊守著這樣的原則。翔子的上一任偵引師咕婆婆,甚至寧可犧牲翔子也不願意破壞結界。

但翔子卻在不夠清楚事情嚴重性的狀態下,違反了這個原則,她強行將一位少年從那裡帶回這裡,結界因此被破壞了,裂縫產生,而翔子也在時機尚未成熟之前便強迫自我成為偵引師,就像發育不全的早產兒般地擁有了一對斑駁羽翅。

她回到了原界,回到自己的城市,並且因為虛脫而被送入急診室掉點滴。

在那之前,全台北市下了好幾天的傾盆大雨,怒吼般的雨水隨著少年事件的結束而平息,天氣放晴了,溫度稍微升高,一切似乎都暫時恢復原狀。

闖下禍端的菜鳥偵引師終於暫時得以休息,回到家什麼也不管地呼呼大睡。

 

然而對夜世界而言,真正的麻煩才剛要開始。

 

 

──────────*─────*─────*──────────

 

 

濕漉漉的森林裡,一個小小的身影正悄聲無息地迅速穿梭在林葉之間,那是一個八歲小男孩,額頭上紋著兩個「王」字,赤足蓬頭,身手矯健,他毫不考慮地彎腰避過枝幹、躍身跳過岩石、四肢並用地爬上大樹、拉著粗藤盪過小溪,儼然對這森林中的一切都熟悉以極。

連續下了一整天的毛毛雨,極有耐心地慢慢將每個小細節都染濕。小男孩踩著泥土、嫩草、石頭,抵達森林深處的一間石屋,他相準了一棵屋旁大樹悄悄地爬上去,輕輕撥開深藍色的闊葉,像隻蟲般蠕動到枝幹邊緣,那枝幹隨著他的重量緩緩下沉,小男孩的兩隻光腳因此能夠踩到屋頂且不發出任何聲響。這一切精密的計算都是來自於多次的經驗累積,小男孩顯然這麼幹過許多次了。他蹲低身子趴上屋頂,手裡依然握著那根樹枝的尾端沒打算放開。小男孩很清楚,一旦放開,那樹枝彈回原處的振動立刻會讓屋子裡的人有所察覺。那些人幾乎每一個耳朵都很靈,不管是腳步聲還是樹葉摩擦聲都不能隨便疏忽。

把耳朵貼在屋頂的石板上,仔細聆聽。

即使隔著石塊,他也能聽見裡面傳來的說話聲。說穿了,小男孩的耳力也好得驚人。

屋內聚集了十幾個人,五個巫師、三個結界師,都是在各自領域中資歷最深的,外加一個正好出任務來到夜世界的偵引師藍牙,以及十一個馴獸師全到齊了。這次森林裡的會議,比男孩所記得的任何一次都還要慎重,透過那些他所熟悉的說話音調,小男孩可以感覺到一股極不尋常的沈重氣息。

眾人正討論著發生在今天早上的一件大事。

一名菜鳥偵引師,在怪獸的幫助之下,強行將一名少年從夜世界帶走。瑞佛達斯和犬老大這兩位馴獸師雖曾試圖攔阻,卻終究沒能衝過怪獸的防禦,不該離開夜世界的離開了夜世界,包圍在夜世界外層的結界也因此而被破壞了。

「瑞,你剛剛說她叫什麼名字?」

「翔子。」

「確定就是那個新的偵引師嗎?」

「唉呀,除了你們幾個偵引師以外,還有什麼人能夠穿過結界嗎?」

「唉,如果真是這樣的話,那咕婆婆已經死了。」

「新的偵引師既然誕生,上一任偵引師當然就無法繼續活著。」

「哇,幹嘛這麼冷血?哀悼一下不行嗎?」

「喂,你以為你在跟誰講話?沒大沒小的。」

「奇怪了?白先生是結界師,我犬老大是馴獸師,大家平起平坐,分什麼大小?」

「好了你們兩個。咕婆婆跟大家認識這麼久了,她過世大家都不好受。總之,現場沒有任何一個人有聽說咕婆婆要和翔子進行正式交接,對吧?」

安靜。

「藍牙,據我所知,新舊偵引師要交接的時候,向來都是由上一任偵引師帶著下一任來到夜世界,然後讓新的偵引師進行第一次的獨立穿越,對吧?」

「沒錯,隨便任由新人在尚未準備好的狀態下進行獨立穿越,失敗的機率很高,會被困在結界裡。所以有時候甚至需要在前輩的引導下來回練習好幾趟,像我那時候就……」

「好了我對你以前的故事沒興趣。」

「奇怪了,我偏偏有興趣,藍牙你說。」

「好了啦犬老大,你攪什麼局啊?」

「但瑞佛達斯卻說他只看到翔子一個人,沒看到咕婆婆。大家甚至連翔子是什麼時候來到夜世界的都不知道。」

「瑞佛達斯,你當時有看到翔子的翅膀嗎?」

「嗯……,老實說,沒有。」

屋內小小騷動了一下。

「這……這樣一來我們豈不是全在瞎猜?」

「對啊,我們怎麼能確定這個翔子就是咕婆婆提過的接班人翔子?」

「沒錯,畢竟翅膀才是偵引師的最大標記。」

「也許瑞佛達斯所看到的那個女的根本就不是偵引師。」

「依我判斷,她應該是在今天早上離開夜世界的時候才第一次長出翅膀。」

「如果是這樣的話,那就是咕婆婆帶她過來的,但負責守在出口的酒保卻說沒看到咕婆婆。」

「整件事情都很可疑,我也曾經考慮過是不是咕婆婆一進入夜世界就過世了,但我事後和犬老大派鳥群和野獸們四處搜索,卻都沒有看到咕婆婆的屍體。」

「也許是你們找得不夠仔細。」

「唉呀,我的寶貝們可能眼睛不夠尖,但犬老大的兄弟們卻不可能鼻子不靈。」

「就是啊月舌,你當時不肯幫忙,現在打什麼馬後炮?」

「也許咕婆婆根本沒有來到夜世界,翔子是自己過來的。」

「怎麼可能?再有天份的偵引師也不可能在毫無練習的狀態下就自己穿越結界。」

「如果有人幫忙呢?」

「誰?」

「藍牙說他沒有,就算其他兩個偵引師有幫忙,穿過結界以後也一定會通知酒保。問題就是沒人知道翔子是怎麼過來的呀。」

「如果幫忙的不是人類呢?」

「什麼意思?」

「我也不太確定。但最近結界確實有奇怪的震動。」

「沒錯,我也感覺到了。」

「我也是。」

「喂喂喂,你們幾個結界師,早就知道有問題的話怎麼都沒吭聲?」

「那時候還稱不上有問題。」

「不過現在確實有問題。」

「這誰不知道啊?」

「所以,如果不是咕婆婆的話,幫忙了翔子的是誰,或者,是什麼呢?」

安靜。

「這樣吧。我已經拿到翔子的聯絡方式,一回原界,我就去找翔子問清楚。」

「藍牙,裂縫既然產生了,偵引師穿越結界的時候就很有可能從破洞進入夜世界,而不是原本的入口;任何東西穿過裂縫都只會把裂縫撐得更大,所以你回去後記得通知所有的偵引師,三天之內不要穿越結界,我們會在這段時間裡將裂縫修補完成。」

「好。」

「魯米特爺爺,破洞的方位到底在哪?」

「我所能感知到的是在北方山脈一帶,根據瑞佛達斯所說,那個叫翔子的女人今天早上帶著一名少年,跑進怪獸的巢穴以後就沒再出現了。接著,結界就被破壞了。」

「也就是說,裂縫的出口應該就在怪獸的巢穴裡。」

「沒錯,只要我們把結界修補好,那個出口自然就會消失。不過這樣一來勢必也會損壞怪獸的巢穴,瑞佛達斯,你先去把怪獸引走吧。」

「唉呀,饒了我吧,我今天早上才跟牠打過一架,不對,兩架,我的寶貝們都受傷了。」

「就是啊,幹嘛每次有事都找瑞?瑞,都是你這個人太好講話了啦。」

「哇,米亞,妳一次兩邊都罵到,好厲害。」

「哼。」

「不管誰去都好。反正你們馴獸師先去把怪獸引走,要不然很可能會連牠一起被毀。」

「我倒覺得那隻怪獸的問題也很大,乾脆趁這個機會放棄牠算了。」

「所以說你們白家的人就是冷血,這如果是你們家其中一個人的話,你會就這樣放棄嗎?」

「咳,我不想回答這個問題。」

「我去吧。」

「月舌?」

「我負責去把怪獸引走。」

「欸?你現在就要走啦?」

「嗯。」

「月舌,那隻怪獸這幾年不知怎麼地功力大增,你一個人不是對手。」

「真的,沒想到怪獸居然完全把瑞和犬老大給打垮了。」

「欸欸欸,哪有啊?話不要亂說,是瑞和那些長翅膀的被打垮,我和我兄弟們趕去幫忙才制住場面。」

「少來,要不是有瑞和鳥群們先跟怪獸打過,你跟那群狗能夠那麼輕易就贏嗎?更何況你們也不算贏,是怪獸自己停戰罷了。」

「什麼狗?!是狼!」

「狼不就是狗嗎?你自己說的。」

「嗯……對……但被妳講起來就是變難聽了。」

「米亞,妳幹嘛一直幫瑞講話?嗯~~?」

「我…我哪有啊?!」

「吵死啦!你們這幾個年輕人怎麼回事?開個會也要講些有的沒的,真是浪費時間!」

「瑞,你派報訊鷹陪月舌去吧,有事隨時聯絡。」

「好。」

「那我先去了。」

「等等,月舌,我跟你一起去。」

眾人繼續討論下去,屋頂上的男孩看見石屋的門被推開,自內走出兩個身影。

一條青色小蛇滴溜溜地爬上男孩的小腿。

男孩抿嘴偷笑,吐吐舌頭,心知自己已經被發現了,索性起身跳下屋頂。

裡頭立刻傳來一個沙啞的大叫聲:「一直在上面偷聽的是臭小子對吧?!」

男孩認出那聲音,是馴獸師當中排行居首的馴鼠師怪老頭周。小男孩嘻嘻一笑,回頭朝門內喊道:「一直在下面憋尿的是臭老頭對吧?!」

「臭小子!你怎麼知道我在憋尿?!」

「我本來不知道,現在知道啦,哈哈哈哈哈哈!」

「再不滾小心我出來打你!」

小男孩大笑著跑了,他三兩步跟上前面兩個大人。

叫做月舌的馴蛇師不管走到哪裡,永遠都散發著一股冷冷的安靜氣息,他總是穿著質料極好的長長白色浴袍,在敞開的柔軟浴袍裡面赤裸著胸膛,底下穿一條過長的純棉睡褲,兩腳汲著白色夾腳拖鞋;黑色長髮即使打成了辮子在脖子繞上一圈,依然能夠直垂至膝;那外貌之清秀、文雅、白淨,單是看臉很容易分不出他究竟是男是女。

如果月舌是個女人,也會是個很美的女人。

由於月舌的性情冷僻,平常不太與人往來,十二個馴獸師當中,唯有排行最末的馴豬師八戒和月舌要好。八戒是個光頭,身材就像籃球員那般高挑結實,事實上,平常不工作的時候,八戒最喜歡的運動就是打籃球,除此之外便是做菜,廚藝之高四方聞名,再不然,就是騎著一台心愛的哈雷重機四處奔馳。皮夾克、牛仔褲、鉚釘厚靴加上光頭頂端的一道斜斜刀疤,臉上總帶著一股凶狠的表情;八戒雖然長得很像流氓,在十二個馴獸師當中人緣卻極好,大家都不懂為何這樣的八戒,卻偏偏愛找孤僻陰柔的月舌瞎混,連月舌也經常覺得不可思議。

如果拿這問題去問八戒,他的回答永遠只是:「你們不懂啦,除了我跟月舌以外你們都不夠酷。」這樣,令人有聽沒有懂的回答。

月舌主動請纓要去驅趕怪獸,八戒很自然地便跟來了。

小男孩走在兩個大人之間,仰起頭來期盼地說道:「月舌!你們要去打怪獸嗎?!我也去!」

「沒有人要打怪獸。你不能去。」

「就是啊,魯米特家族的人我們惹不起,你還是不要跟來吧,哪嚕兜。」

「我明明也是一個馴獸師,為什麼沒有人要承認?!」

「我們哪有不承認?只有你們家的人不肯承認。」八戒反駁。

「哪嚕兜,你剛剛也聽到了,怪獸這幾年變得很強大,連瑞佛達斯和犬老大都應付不來,你現在能力還很弱,等下次有機會的時候再說吧。」月舌摸摸小男孩的頭。

「每次都這樣講。每次都說下一次。」

小男孩停下腳步,不甘心地看著兩個大人繼續往前的背影。

八戒舉起一隻手臂揚聲說道:「回來再找你打籃球!」月舌卻連頭也沒回。

我明明也是一個馴獸師……。小男孩瞪著前方握起拳頭。

小男孩是在八歲那年來到夜世界的,從那之後過了究竟多少年,他自己也懶得數了,以孩童狀態來到夜世界是不太會長大的,無論過了多久,小男孩的外表和心智始終停留在八歲的狀態,他被住在森林裡的魯米特家族給收養,並且很快就成為一名馴獸師,但不知道是不是因為他長不大的關係,雖然同樣是馴獸師的身份,能力卻始終差其他馴獸師一大截,魯米特家族的人嚴格規定不准他參加馴獸師的任務。

雖然自稱哪嚕兜的他天生個性灑脫樂觀,但長久下來還是越來越覺得不甘心。

成為一名馴獸師通常並非自我的選擇,而是天命。每個馴獸師都有一種兵器,馴獸師一代一代地換人,但兵器是不會改變的。野獸們是因為那兵器才願意聽命於馴獸師。馴獸師和兵器之間的關係和戀愛很像,而且通常是一見鍾情的那種。他們互相選擇了彼此,於是互相歸屬。

兵器在平時不被需要或使用的時候,皆像是乖巧無用的器官般地被儲藏在馴獸師的身體裡面。

十二個馴獸師當中,向來以馴龍師的人選最難找,有時會出現空缺好多年都無人替補的狀態;因為龍,是在十二種為馴龍師效命的動物當中,唯一一種不存在於原界的生物。來自原界的人們很難擺脫根深蒂固的觀念,認為那是想像中的生物,就算在夜世界親眼看見了也會覺得那是「想像成真」,而不是「理所當然」、「本來就存在」,既然不相信其真實性,當然就不能使其產生力量。

哪嚕兜來到夜世界沒多久便看見了龍,成為新的馴龍師。

關於這點,他一直深深感到驕傲與自豪。

但是這份驕傲與自豪卻在大人的過度保護心態下一點一點的變成不甘心。

哪嚕兜緊緊握著拳頭,下定決心,「管他的!大不了被罰跪!」伸掌附上心口,向外拉開,掌心底下的胸膛很快便浮出一節把手,哪嚕兜握住了將之抽出。

那只是一把看起來毫不起眼的匕首,卻是馴龍師得以駕馭龍獸、呼喚群龍的兵器。哪嚕兜將匕首往旁邊樹幹輕輕一劃,匕首所劃之處,一條銀色蚯蚓很快地鑽出、變大、長腳、生出鱗片,成為一隻龍獸。

龍獸還在繼續變大,哪嚕兜敏捷地跳上龍背,龍獸昂首竄高,出了林木,馭風飛馳。

變化完畢之後的龍獸身長約有三公尺,擁有銀色的鱗片、金色的眼睛和粉紅色的柔軟面鬚。

夜空中,一彎弦月宛如鼓勵的微笑般掛在遠方,森林在底下不斷向後急退,草原就在前方,男孩與龍的影子掠過銀色雲層往北而去,忽然間,在他們所經之處,雲層蠕動了起來,三條銀龍幻化成型,緊隨在他們身後共同飛翔。

哪嚕兜迎風高喊:「阿治!這次一定要讓大家對我們另眼相看!」

被喚作阿治的龍獸於是飛得更快了。

 

 

 

 

 

2. 關於很痛這回事

 

 

也不知道自己是什麼時候睡著的,當阿治忽然醒來的時候,屋內的窗簾已被拉開,翔子整個人蜷縮著蹲在窗台上,側對著阿治的方向,出神地望著窗外。

阿治沒出聲,只是靜靜望著那景象。

翔子已經換上了寬鬆的睡衣,右手手掌和兩腿都還纏著紗布與繃帶,臉上沒什麼表情,沙發旁書桌燈的金色光芒薄薄地染在翔子身上,朦朧地映出睡衣底下赤裸的身軀,翔子背上的紗布和繃帶似乎已經被她自己拆掉了。

空氣中有翔子剛洗完澡的淡淡香味。忽然間,翔子的表情晃動了,她抱著自己的身子,露出有點痛苦的表情。

「翔子?」阿治出聲喚道,「怎麼了?哪裡不舒服?」

翔子搖搖頭沒有回答。她身體裡面有一股不屬於她的能量,從夜世界帶過來的,黏黏的、髒髒的東西正在她體內蠢蠢欲動,翔子聽見除了阿治以外還有另一個聲音在對她說話,但那聲音很混濁,聽不清到底在說什麼。

她只能盡量集中精神地反覆吸氣、吐氣,直到那騷動漸漸被壓制下去。

「沒事。」翔子終於說道。

阿治沒有再多問什麼。翔子既然說沒事,就算不是真的他也不會繼續探究。

有些狀況只有當事人自己能面對,有些事情無法用言語明說。

阿治靜靜地起身幫翔子倒杯水。

「你怎麼還在這裡?」翔子忽然想到似地看向阿治。

「我肚子好餓,妳要吃泡麵還是叫外送披薩?」阿治不答反問。其實他一點也不餓,但他猜翔子發生了很多事又睡了一整天,應該是很餓吧。

果然一聽到食物,翔子立刻就被轉移焦點,「你怎麼知道我有泡麵?」

「我連咖啡都自己煮了怎麼會不知道。」阿治說著走向廚房。

「哪個比較快?」

「當然是泡麵。」

「那當然吃泡麵。」

「我想也是。」

說話之間,阿治早已逕自拿鍋子裝水,放到瓦斯爐上,轉動點火器,打開櫥櫃拿出三包泡麵打開來,從冰箱取出雞蛋打破了倒入碗內攪拌。

翔子縮在窗台上看著阿治那一派自在的模樣,忍不住揚聲說道:「欸~~對~~就當自己家啊~~別客氣~~」

「我知道。」

「……。」翔子悶了一下,忍不住再揚聲說道:「我剛剛是在說反話。」

「我知道。」

「……。」

麵熟之後,翔子貓也似地滑下窗台來到桌邊,和阿治兩人靜靜對坐著吃熱呼呼的即食泡菜拉麵。沒有任何交談。空氣中偶爾傳來吹氣的呼呼聲、吃麵的吸嚕聲。

填飽肚子之後,濃濃的睡意又再度襲捲翔子。她放下筷子,捧起大碗喝光了湯,揉揉眼睛爬回床上。

阿治將食具收到流理臺。翔子忽然說道:「你放著就好了。」

「我又沒說要洗。」阿治打開水龍頭讓食具稍微浸泡在水裡,接著便擦擦手,幫自己再倒了一杯熱咖啡。

翔子本來幾乎要睡著了,這時忍不住又發出聲音,「欸……你怎麼還不走?」

「幹嘛?怕我對妳不軌嗎?」

「你這樣很奇怪。」

「哪會。」

「我這房子除了我以外沒有人來過。」

「喔。那奇怪的人是妳吧。」

「也對。哈哈……」

翔子說話的聲音逐漸模糊變小。阿治端著馬克杯回到沙發坐下,打開電視轉成無聲,然後將旁邊的檯燈關掉。

「欸……你可以走了…阿治…我只是很累而已……我沒事……」

「噓。」

「你走啦……掰掰……」

「掰掰。」

阿治繼續看電視,翔子安靜了一陣子忽然又發出聲音。

「阿治?」

「啊?」

「你怎麼都不問我昨天半夜發生了什麼事?」

「等妳睡飽了再問。」

「其實我也不太確定…我覺得我好像是被人推進淡水河了……」

「被誰?昨天跟蹤妳的那個男的嗎?」

昨天有個戴眼鏡的男人跟蹤了翔子一整天。這件事對阿治而言非比尋常。他知道那個男人是誰,不過他沒有說。

翔子試著回憶了一下,但她當時的精神狀態有點迷迷糊糊,所以想不太起來。總之,她確定自己沒看到對方的臉。

「不知道……是從背後把我推進河裡的,然後,我就跑到夜世界了……」

「我有猜到。」

「然後我就碰到了怪獸……」

「怪獸?」

「怪獸很醜但是很溫柔……」

「這好像是一首老歌的名字。」

「真的欸……哈哈……」

「我很醜但是我很溫柔。」

「你又不醜……」

「我是說正確歌名。」

「也不太溫柔……」

「妳怎麼不趕快睡著?」

「阿治……」

「嗯?」

「然後我就長出翅膀了……」

「翅膀?」

「嗯……變成偵引師,就得要長出翅膀……」

「原來如此。」阿治想起翔子背上那兩道斜斜的傷口和大片血跡。

「阿治不覺得很噁心嗎……」

「怎麼會?我覺得很帥。」

「我從小就怕鳥……」

「原來如此。」

「幸好我自己看不到那個翅膀……」

「妳流了很多血。」

「是喔……」

「既然會流血應該會痛吧?」

「……。」

「看樣子大概是。很痛很痛嗎?」

「阿治……」

「嗯?」

「我真的要睡了……你可以回家了……」

「好。」

「阿治……」

「嗯?」

「其實你很溫柔……你只是搞錯溫柔的對象了……」

「……。」

「不要對我太好……」

「知道了。」

「掰掰……」

「晚安。」

阿治靜靜地等待一陣子,沒聲音了,翔子睡著。

我很醜但是我很溫柔。阿治忽然覺得這句話用來形容自己真是再貼切不過。

翔子啊。阿治想著。我只有溫柔而已。除此以外空空如也,是個稻草人。所以,其實我很醜。

阿治再度伸直兩腿擱到矮桌上,他用遙控器將電視頻道轉到ESPN,一面心不在焉地看著棒球賽,一面想著關於很痛這回事。

 

 

怪獸發出呻吟。

細如牛毛的雨水不知不覺地停了,潮濕涼爽的空氣中有血的味道,北方山脈的其中一座山腳下,一座由碎石與土堆積成的小山旁,黑暗的巨大洞穴便是怪獸的巢。自從早上那一場大戰結束後,怪獸便一直伏在巢穴深處閉目養傷。穴中的黑暗空氣悄悄蠕動著,彷彿有生命似地,掩上了怪獸的一身膿瘡,舔舐、滲透。

這時怪獸在黑暗中猛然睜開雙眼,並且在那瞬間感覺到肉體的疼痛,發出小小的呻吟。

但只是小小的。

遠方有敵人來襲,牠很快就感覺到了。怪獸沉著地緩緩立起四肢,盯著穴口。

大批的蛇群發出絲絲聲響,毫豬們芒刺高豎、獠牙翻掀,月舌立在一隻巨蟒的頭上、八戒騎著一頭巨大山豬,二人各領兵群東西包夾地湧向了山穴,但蛇群和豬群卻紛紛在穴口三丈外自動停了下來。

「怎麼回事?」八戒皺起眉頭。就算豬群們判斷以牠們的數量和體積不適合衝入洞穴進行密室作戰,但月舌的蛇群們卻不該也跟著停下。洞穴明明是最適合蛇群戰鬥的場所。

「裡面有別的東西。」月舌警戒地說道。

「怪獸嗎?」

「除了怪獸以外,還有別的東西。」

「別的東西?」

確實,毫豬們的神色除了警戒之外還夾雜了一分懼怕。八戒哼了一聲,揚起手臂,自光頭的刀疤處抽出了一把大刀,雙腿一夾便打算直接衝進洞穴,「等一下。」月舌忽然出聲攔阻,自口袋裡拿出一截短短的香棒和打火機,點燃了,拋進穴中,「那洞裡的東西,在未明狀態的前提下最好連我們也不要靠近。」

「該不會跟結界被破壞這件事有關吧?那東西。」

「有可能。」

輕色的淡煙和藥草香氣漸漸自穴中飄散而出,圍繞在穴口外的蛇群和毫豬們紛紛向後退避,然而,併列備戰的陣仗卻依舊維持著,不見絲毫混亂。

略過片刻,一隻龐然大物自穴中踱步而出。傷口滿身,爛瘡遍佈,膿血隨著怪獸的腳步沿路拖曳。

蛇群和毫豬們皆為其威勢所攝,竟不由自主地再向後退了數步。月舌高立巨蟒首頂,不為所動,八戒卻感到熱血沸騰了起來,二人互望一眼,腦中都浮現出同樣的念頭:「這傢伙……什麼時候變這麼大隻了?」

他們先試著用迷香和手令想把怪獸引走,怪獸不為所動;接著又試圖採用繩套,但怪獸不是敏捷地閃開便是張口精準地咬斷套圈;最後兩人用大網子把怪獸罩住,但在毫豬們合力將怪獸拖走之前,罩在怪獸身上的網子便已經被侵蝕損毀。

如此折騰了將近兩個小時,終於月舌嘆道:「沒辦法,只有把牠打倒了再說。」

八戒嘿地一聲,「好!很久沒有痛痛快快地大幹一場了。」嘴角微牽,揮動大刀厲喝一聲,毫豬們聞音壯膽,芒刺賁張,吼叫著齊往怪獸衝將而去,蛇群們也竄湧而上。

月舌和八戒先在旁觀戰,他們很快就發現了,為何先前即使犬老大和孔雀男瑞佛達斯二人聯手率兵都無法拿下怪獸。

蛇群和毫豬們雖能輪番將怪獸咬傷,與此同時,卻也不免沾到怪獸身上的膿血,無論是蛇的鱗皮、毫豬的芒刺、甚至牠們的舌頭、尖齒、口腔、喉嚨、腸胃,只要一沾上膿血便立即被侵蝕,隨著戰鬥進行下去,月舌和八戒所率領的戰鬥力很快地下降,反觀怪獸竟是越戰越勇,身上的傷口越多,怪獸便越是凶狠瘋狂。

就連怪獸自己也不知道,牠向來以疼痛餵養自己,痛楚越深、力量越強,越是被攻擊、反擊能力越大。

「對付這怪獸不能靠近身搏鬥,既然如此,就得靠兵器了。月舌!我先上了!」八戒一手將大刀架在肩上,一手在山豬背上按壓,整個人頓時翻身躍起,打了個滾落下身來,踩踏著毫豬們的頭三兩步逼近怪獸,大喝一聲凌空躍去,揮刀砍下;那怪獸嘶吼著歪頭避過,刀刃在獸背上劃出一道深深的血口,腥味極臭的膿血噴濺而出。八戒感到臉上和手臂被噴到的地方傳來刺痛。他不等怪獸轉過身來,立刻翻腕再朝怪獸頸項砍去,熟料怪獸竟索性張嘴回頭咬住了他的大刀,夸啦裂響,刀身碎裂。

早已和豕演寶刀融為一體的八戒登時猶如自身受創,哇地噴出一口鮮血。

月舌立於蟒首冷眼旁觀,原本沒有表情的一張臉,這時也不禁有些變色。

馴獸師的兵器皆幻自夜世界的生物,靈獸經花木樹草所濟、天地山河所養;風火鍛鍊、百礦共造、千年方成。堅者堅不可摧,柔者柔難以斷,絕不是尋常獸物或兵器所能破壞。馴豬師八戒所持的「豕演寶刀」向來以威猛見長,如此硬碰硬地相擊,竟能被怪獸的利齒給一口咬裂。

「媽的……這傢伙的能力太不尋常了,」八戒瞪著怪獸的雙目綠光,心中暗忖:「幾年前跟他對打的時候雖然已經了得,但還不至於有這等本事,牠散發出來的能量也實在邪得詭異,難不成,又是跟洞穴裡的東西有關?穴裡的東西究竟是什麼?」眼見寶刀被怪獸夾持在口,索性腳下一蹬,借力倒翻,刀刃在怪獸口中頓時裂成兩半。八戒持著半刀翻上了怪獸背脊,蹲下來大喝一聲,狠狠將半刀插入怪獸的身體。

怪獸昂首狂吼,漫無方向地四下跳撞,想要甩開背上的八戒,但見八戒的身子在空中顛來倒去,手裡緊緊握著刀柄卻硬是不放,他口中大叫:「老豕!還不快去幫我撿回豕演!」

老豕便是八戒的座騎,那隻山豬聽見八戒喊聲,默默走去將方才那截自怪獸口中落到地上的半截寶刀啣起來,退至一旁。

月舌眼看八戒的寶刀被損,自己不能不上了,這才雙唇微啟,自舌尖捻出一根細針,置於掌心化成銀棒。「走吧。」月舌輕聲命道,腳下巨蟒立刻昂首滑至怪獸附近,月舌縱身輕騰,朝八戒伸出銀棒,口喚:「凡玉!」名喚凡玉的巨蟒立即張嘴吐竄長舌,捲住了主人凌空縱躍的身軀。

「媽的現在才來!」八戒大叫著抓住月舌的銀棒,腳下使勁,巨蟒長舌一捲到月舌便又立刻吸回嘴中,將月舌、八戒、和插在怪獸身上的寶刀皆一併拉了過來,長舌放開兩人,月舌與八戒在巨蟒前雙雙落地。

山豬立即啣著半截寶刀湊上前來,八戒將手中斷刀伸向那另外半截,兩截斷刀相互呼喚似地吸引靠近,相黏且重新融合,完好如一,連斷處都不留絲毫裂痕。

這時蛇群與毫豬們已再度齊湧攻向怪獸,八戒和月舌正要再上,忽聽得半空傳來一聲小男孩的大叫:「讓開!」

仰頭看去,哪嚕兜騎著龍獸、領著三條銀龍飛翔而至,龍獸飛低了,張口朝怪獸噴出火焰,那怪獸登時仰天狂吼,就地打滾,不消片刻,猛地翻身跳起,奔入洞中。

「哈哈哈哈哈!」哪嚕兜得意地哈哈大笑,樂得幾乎沒直接在龍背上跳起舞來。月舌不禁皺起眉頭,八戒則翻了翻白眼,指著哪嚕兜罵道:「笨蛋!不是叫你乖乖等我回去找你打籃球嗎?!」

「你才是笨蛋!我幫你們打跑了怪獸!你們還不謝謝我?!」哪嚕兜也指著八戒大叫。

「今天的任務是要把怪獸趕到別的地方!又不是要把他殺了?!你那隻笨龍只會噴火,要是把怪獸燒死了怎麼辦?!」八戒回喊。

「那麼一點點火隨便多打滾幾下就滅了!哪會死啊?!我是有控制的!」

「控制個鳥!以為我不知道你幾兩重嗎?你剛才明明就已經使出最大火力了!」

「哼!反正我已經幫你們把怪獸趕跑了!」

「你耳朵聾啦?聽不懂嗎?任務是要把怪獸趕到別的地方,你一來就把牠又逼回洞穴,我們不是又要重新把牠引出來?!剛才等於白打了!」

「哼!大不了我進去幫你們把牠趕出來不就好了?!」

「就怕你那隻笨龍一進洞穴,連轉身的地方都沒有,一下子就卡在裡面了!」

「你又知道了?!你又沒有進去過,搞不好裡面空間很大!」

「煩死了!臭小子!你趕快走啦!要是被你們家的人發現,他們一定會怪到我和月舌頭上!」

「我自己的行動我自己負責!」哪嚕兜大叫著躍下龍背,衝過了月舌和八戒二人面前便要奔入洞穴,八戒一張手抓住了他背心的衣服,罵道:「想幹嘛?!」直接便將哪嚕兜整個人提起來摔回龍背。

月舌毫不理會這兩人一大一小的來回叫囂,默默地盯著穴口不動。

才剛奔入洞穴不久的怪獸再度緩緩踱步而出了。身上幾處火苗未息,濃濃的焦臭味頓時漫染空氣,所經之處,皆踏出沾著焦黑膿液的足跡。

月舌、八戒、山豬、巨蟒,盡皆屏息倒退數步。

八戒凜然低語,「月舌,我沒看錯吧?這傢伙是不是比剛才又變得更大隻了。」

「沒錯。」月舌緊盯著怪獸回道。

「切……」八戒咬牙抬頭撇了哪嚕兜一眼。

「沒空管那個了,」月舌說道,「只要哪嚕兜待在上面別下來,量不至於受傷。」

哪嚕兜在龍背站直了身子,目瞪口呆地望著怪獸。他向來被禁止來到北方山脈,曾經有過一兩次偷偷跑來遊蕩一番,印象中只記得這裡寸草不生、百獸不留。除了光禿禿的怪岩之外便什麼也沒有;無聊之外還是無聊。這是哪嚕兜第一次親眼看到怪獸,他眼見這頭龐然巨物滿身爛瘡,像是被人用好幾種不同野獸胡亂拼湊而成的失敗作品,駭然之際,也聞到了怪獸的膿瘡體液和焦臭味。哪嚕兜不禁捏住鼻子直欲作嘔,載著他的龍獸也有點受不了似地稍微飛高了些。

「哪嚕兜!」八戒盯著怪獸叫道:「聽好了!要是想留下來作戰,就得好好騎在龍獸上不準下來,聽見了沒?!」

「好!」哪嚕兜重新振奮精神,坐穩了身子抓住龍角,對心愛的座騎鼓勵似地大叫:「阿治!今天我們要大幹一場!」

龍獸在空中飛轉出一個大圈,張口再度朝怪獸噴出了火焰;月舌跳上巨蟒頭頂、八戒騎上山豬背脊,二人各舉兵器齊往怪獸衝將而去。

這一場戰鬥維持了將近兩個小時。擊之以刀、擾之以棒,蛇群和豪豬們圍攻夾擊,如此一波又一波的輪番上陣,大家都已顯出疲相,反觀怪獸卻是越戰越勇。

「戒兄,」月舌忽然說道:「這樣下去不是辦法。」

「怎麼可能?」八戒不可思議地瞪著怪獸,「這傢伙的戰鬥力居然完全沒有下降的跡象。月舌,看來不把牠殺了不行。」

「我知道,就算不為今日,讓牠活著也必成後患。」月舌臉上掠過一抹淡淡哀傷。

夜世界裡一項不成文的默契,非到萬不得已,馴獸師皆不得殺傷野獸。雖然怪獸並不隸屬任何馴獸師管轄,但馴獸師們向來對怪獸有種莫名的歉疚與牽掛。

沒有任何一種獸類願意接納怪獸,沒有任何一個馴獸師能夠降伏怪獸,更沒有任何一個巫師能為怪獸療癒牠滿身不曾停止的傷口與疼痛。

月舌深吸了口氣。

「殺了吧。」

八戒沈重地點點頭,仰頭喊道:「哪嚕兜!接下來交給你了!全力火攻!」

哪嚕兜驚訝地愣了一下,臉上露出不忍的表情,「你們確定?」

月舌也抬起頭來,和八戒兩人一起鄭重地點了點頭,接著便各領蛇群和毫豬們向後退出數丈。

「阿治。」哪嚕兜低頭喚道。

龍獸噴出了火焰。

怪獸發出震天狂吼,渾身上下迅速地被火焰包圍吞噬。這一回,牠不再掙扎也不再逃回洞穴。

四條銀龍輪流上前噴出火焰,燃燒中怪獸卻將四肢牢牢站穩了不動,彷彿知道這些火焰在牠離開或倒下之前不會停止般,怪獸除了以狂吼來承受劇痛之外,也以姿態表示決心;就像一個高傲任性的孩子對長輩故意挑釁,並且迎接懲罰的來臨。

來吧。有種你們就殺了我!

怪獸狠狠瞪著月舌。

月舌不禁閉上了雙眼。

哪嚕兜哭了起來。這是凌虐與殘殺,馴獸師向來不幹這種事的。哪嚕兜第一次出重大任務就碰上這種事,八歲男孩騎在龍背上一邊哭一邊不斷拭淚,但他沒有退怯。他是馴獸師,他要証明給大家看,他有這個能力也足夠堅強。

空氣中漫染惡臭,被包裹在金燄中的怪獸終於漸漸沒了聲音,身影逐漸模糊成一團漆黑,只剩下兩點綠光依舊惡狠狠地瞪視向外,到最後,連那綠光也也被火舌吞噬了。

四條銀龍終於再也噴不出任何火焰。月舌、八戒與哪嚕兜三人無言地望著怪獸,直到牠的身體停止燃燒。火光消逝以後,周圍頓時一片漆黑,他們的視線很快地再度適應夜色,並且看見那付乾硬、焦黑、餘煙裊裊且面目模糊的龐然身軀依舊佇立著,維持著同樣姿勢,沒有碎,也沒有倒。

哪嚕兜的眼淚還沒停,他很想放聲大哭。如果附近沒有這兩個大人在場的話,他很可能已經這麼做了。但是現在他只能硬生生地用雙手將臉胡亂塗抹一番,跳下來,走近。

「哪嚕兜,不要大意。」月舌低聲警告。

八戒緊緊握著豕眼寶刀走到哪嚕兜身邊,他覺得他應該把哪嚕兜拉開,卻又不忍攔阻一個小男孩對生物之死的憐憫,於是,八戒只是默默地把手放到哪嚕兜頭上。

一絲濃稠焦黑的液體正從洞穴裡悄悄爬出。三人都沒有發現。連警覺心比人類更強的巨蟒與山豬都毫無所覺。那黑液在地上無聲地向前流動,終於碰觸到怪獸的前足,迅速攀上,擴大了面積往四處蔓延。黑液彷彿有眼睛似地專挑三個人的視線死角,所經之處都是他們看不到的地方,很快地,怪獸焦黑的表皮已經有三分之一被那黑液覆蓋。

但月舌已經開始覺得眼前景象似乎有哪裡不太對勁。

哪嚕兜把手心輕輕貼上了怪獸的身體。

「小心燙!」八戒警告。

哪嚕兜搖搖頭。「不會燙。」他說道。而且,怪獸已經沒有什麼可怕的膿瘡或體液會侵蝕人了。

月舌皺起眉頭。對了。他想到。怪獸應該整個身體都已經被燒乾了,怎麼體積卻完全沒有任何改變?

然後他終於看到了正在覆蓋怪獸表皮的黑色液體。「哪嚕兜!」月舌喊聲未泯,手中銀棒已竄至哪嚕兜胸前將他向後挑開。「怎麼了?!」八戒愕然回頭。

月舌趕緊抓起哪嚕兜的手察看。已經太遲了。哪嚕兜方才之所以不覺得燙,是因為他手掌所摸到的怪獸表皮,已經被黑色液體所覆蓋。黑色液體覆上乾硬的表皮之後便迅速吸收且揮發了原本的高溫,哪嚕兜的掌心附上怪獸身體的同時,黑色液體也不斷化成沒有形體的能量進入了哪嚕兜。

月舌雖然不明究理,但能看見哪嚕兜掌心殘存的黑液,並且在看見的那一瞬間,黑液消失無痕。

接著,哪嚕兜便抱著身體痛楚地大叫了起來。

「怎麼了?!怎麼了?!」八戒在旁摸不著頭緒地著急問道。

月舌也無暇解釋,抬頭對龍獸喊道:「你的主人受傷了,快將他帶回森林。」

龍獸四足落地,伏低了頭頸,月舌將哪嚕兜放到龍獸背上,看著龍獸升空離去。另外三條銀龍也跟著消失在夜空中。

月舌吹出口哨聲,喚來空中盤旋的報訊鷹,對鷹指示:「通知巫師,哪嚕兜需要治療。」接著才轉頭看向怪獸,對八戒說道:「洞穴裡有東西爬到了怪獸身上,而且好像有一部分跑進哪嚕兜身體裡面了。」

八戒驚訝地再度看向怪獸,然後眨眨眼睛確認眼前景象。

怪獸乾硬的表皮正在剝落,剝落之後,露出來的部份已經沒有皮膚,而是赤裸裸的血肉。

說是血肉或許有點勉強。因為那顏色和模樣無論怎麼看,都不像是血液和肌肉。黃黃紅紅紫紫黑黑、歪斜扭曲、凹凸不平,稀哩呼嚕地爛成一團,毋寧說是攪拌過的爛蕃茄更貼切。而且劍傷、刀傷、咬傷、挫傷,所有的傷口都依然存在,有很多地方看起來也依舊在生瘡流膿。

硬殼終於剝落殆盡,黑黝黝的兩隻眼洞裡已經沒有眼球,但怪獸的身體開始緩緩起伏。隨著那起伏,身軀一點一點地變得更大。牠恢復了呼吸,牠沒有死,而且比先前更強壯。沒有了皮膚的怪獸幾乎有一間房子那麼大。

並且,從一種肉體疼痛進入了另一種更可怕的肉體疼痛。

八戒喃喃地說:「幸好哪嚕兜沒有看到。」

怪獸稍微動了動身體,像是要確認四肢都還能被使用似地,原地來回踏了幾步,然後把臉朝向二人的方向。牠已經看不見任何東西了,但還是可以聽到、聞到、察覺到:附近有兩個馴獸師,稍遠處有蛇群與豪豬。

敵人還沒走。

「現在怎麼辦?」八戒無奈地問道。

「叫你的手下們都退開吧。大家都累了,也傷得太重了。」月舌說罷將銀棒橫置唇間,吹出一記悠揚簫聲,指示蛇群罷鬥退場。

八戒不甘心地嘆了口氣,轉頭朝豪豬們揚臂大喊:「撤!」

月亮高掛天際,草原上,大批蛇群和豪豬們疲憊地緩緩轉身,離開了北方山脈。

只剩下馴獸師的兩隻座騎還守在主人附近。

八戒索性一屁股坐到地上休息。

月舌說道:「報訊鷹回去通知以後,應該會有別人過來跟我們換手。」

「也許這傢伙根本殺不死。」

「沒有殺不死的野獸。即使是怪獸。」

「我看牠就是殺不死。」

「因為你看到的已經不只是怪獸了。他裡面有別的東西。」

「然後那個東西,有一部分,也跑到哪嚕兜身體裡面了?」

「我想應該是。」

「媽的!到底是什麼……」

月舌也沒有答案,他安靜地落入沉思,蒼白秀美的臉孔在夜光中幾乎呈現淡青之色。

事態可能遠比他們所以為的還要複雜與惡劣。

 

 

月舌的直覺是正確的。

 

 

晨光將城市染成金黃。

阿治醒來的時候,已經是第二天早上九點多了。客廳一片明亮,床上沒有翔子的身影,浴室裡傳來洗澡的聲音。

阿治起身走到廚房洗把臉,幫自己倒杯水,拿手機打電話給蝸牛。

「喂?」蝸牛的聲音聽起來很沙啞,顯然這通電話把他吵醒了。

「Snail,」阿治和蝸牛向來用英文名字互稱彼此,「起床出門。」

「你誰啊?」蝸牛聽起來一副隨時打算掛掉電話的聲音。

「我Jed啦。」

「喔。哈~~」蝸牛打了很大的哈欠,發出從床上坐起身來的呻吟,「幹嘛?你會不會太早啦?」

「翔子睡醒了。」

「所以呢?」

「你不是說她要是醒了就叫你過來?」

「喔對。」

昨晚阿治在睡著之前曾和蝸牛通過簡訊,關於這兩天發生的事,蝸牛有很高的關切度,一方面是他認識翔子,二方面是他的好友阿治被牽連進去,但主要還是因為,他對於扮演偵探角色有種不太正常的興趣和自信。

「我馬上來。」果然蝸牛立刻就有了精神。

「順便帶早餐過來。」

「沒問題。」

「我要一份德國臘腸、四片烤土司、兩份半熟的太陽蛋、新鮮鮭魚配南瓜火腿、帕拉瑪起司、鮪魚沙拉和一壺現榨柳丁汁。」

「……。」

「怎麼了?覺得食物太少嗎?我可以再加。」

「那我要一個大美女,大胸部、水蛇腰、翹屁股、年齡不超過二十五,不囉唆、不愛錢、喜歡做愛而且跪在地上叫我蝸牛皇上萬歲萬萬歲。」

「……。」

「怎麼了?覺得條件不夠嗎?我可以再加。」

「我只是你的好朋友,不是上帝。」

「哈哈哈哈。我跟你說,上帝也辦不到,你以為我沒有求過他嗎?」

「他不是辦不到,他只是以為你吃錯藥。」

「嗐,殊不知我身體健康得很。」

「那藥是用來治腦袋的。」

「喔,那完了,我沒有腦袋。」

「所以啊。要不然怎麼會吃錯藥?」

「沒關係,我相信宇宙的力量,宇宙一定會幫我。」

「你一定要這樣浪費我的電話費嗎?」

「不知道為什麼,跟你講話會讓我動作更快。沒聽到我已經在刷牙了嗎?」

「聽到了,還有你剛才尿尿也聽到了。」

「怎麼樣?不錯吧?水勢既強又有勁道吧?」

「有勁道不是重點,控制力才是。好了我要掛了,翔子出來了。」

「什麼叫出來?」

「她剛在洗澡。」

「香噴噴嗎?哈哈哈哈。」

「Snail,不是開玩笑的,你沒看到她那些傷口。」

「……。我二十分鐘以內到。」

浴室門一打開,洗髮精和香皂的芬芳便頓時充滿整個空間。翔子一面擦頭髮一面走到廚房,從櫃子裡拿出咖啡粉置入咖啡機,注入清水,打開電源。

阿治站在一旁背靠著牆壁,兩手插在褲袋裡,有點觀察地望著翔子的動作。

「翔子?」

「嗯?」

「妳每天洗兩次澡嗎?」

「沒有啊。」

「妳昨天晚上已經洗過一次澡了,妳記得吧?」

翔子沒有回答。

身體裡面的東西一直讓她覺得很髒,但不管洗多久,她就是洗不掉那種感覺。

兩個人安靜片刻,翔子忽然意識到這是第一次有人──而且是個男人──而且是阿治,在她的家裡。兩個人。單獨。孤男寡女。私密空間……

阿治則忽然意識到翔子穿著睡衣。不確定裡面有沒有穿胸罩……

咖啡機發出咕嚕嚕的水氣聲。

氣氛忽然變得有點尷尬。

這個人到底什麼時候才要走啊?翔子不由暗自嘀咕,手裡不停地找事做。她先是清洗昨天晚上沒洗的食具,然後想起肩膀上還掛濕毛巾,於是進廁所掛好毛巾,走出來,又忽然走回去關起浴室門,在裡面把睡衣脫到一半又忽然穿上,匆匆跑出來打開衣櫥翻出乾淨的短褲和長袖襯衫,再咚咚咚地回浴室,關門,換掉身上睡衣。

阿治很有趣地望著那過程。這女人到底在瞎忙什麼?

翔子在浴室裡對著鏡子發呆。臉熱熱的。阿治把她搞得有點緊張。

好煩。

翔子開始動腦筋想著有什麼理由可以把阿治趕走。

然後,彷彿阿治早已料準了她心思一般,一看翔子打開浴室門走出來,阿治便問:「妳今天有要出門嗎?」

「有啊。」翔子回答得很快,「我待會有事。」

「去哪?我開車送妳。」

「不用了。」翔子還是回答得很快,「我坐捷運。」

翔子已經打好如意算盤,兩個人一起下樓出門以後,她就會找藉口先去便利商店,在裡面磨蹭瞎混一段時間,然後她就可以回家了。一個人很輕鬆逍遙自在無負擔地穿睡衣叫麥當勞外送吃漢堡喝可樂看電視。耶。

雖然腦袋裡某一角似乎有個聲音在說,把事情搞這麼麻煩真的很蠢。

不過翔子沒打算理會那個聲音。她甚至為自己的如意算盤而小小地自鳴得意。

然後,立刻就被潑了冷水。

「妳知道吧?」阿治說道:「今天我們最好都一起行動。我已經把我所有的事情都排開了。」

「啊?」翔子拿著空馬克杯正要倒咖啡,聽到這話不禁一頓,「什麼?」她看向阿治,「什麼意思?為什麼?」

「妳不覺得昨天那個戴眼鏡的男人跟蹤妳一整天,很奇怪嗎?半夜裡特地跑到附近來把妳推進淡水河,這也很有問題吧?」

「喔,」老實說,翔子根本還沒去仔細想過這一切,「喔,嗯,欸對啊。」

「誰知道妳今天是不是又會出什麼事?」

「喔,嗯,呃……所以呢?」

「所以我們最好一起行動。」

「喔……啊不用啦,我自己應付就好。不會再出什麼事啦。」翔子原本真的打算什麼都暫時不管地,自己一個人在家裡看電視瞎混。現在被阿治說得好像很不應該似地,興致都沒了。

真是麻煩死了。

咕婆婆曾說過不能強行將任何人帶出夜世界。翔子當然知道自己闖禍了。

她只是還不曉得自己闖下的禍究竟有多大。

「我們一起行動。」阿治又說一次。

「什麼我們?」翔子覺得阿治堅持得有點莫名其妙,「你幹嘛要淌這種混水?」

「嗯……其實不只我,還有……」

叮咚。門鈴聲響起。

翔子露出有點莫名其妙的表情,「這麼早會是誰?」

「永和豆漿的外送餐點。」阿治笑了。

「永和豆漿有外送服務嗎?」

「有啊。」

「是喔。我居然都不知道。」翔子顯得很驚訝。

「……。」阿治也顯得有點驚訝。

「什麼時候開始有的?」翔子一臉好奇。

「妳真的相信喔?」

「啊?」

真是沒辦法,「是蝸牛買永和豆漿過來啦。」面對無知的女人,阿治只好說大白話。

蝸牛知道阿治喜歡吃永和豆漿。阿治曉得蝸牛要來的路上會經過。兩個男人之間的默契很好,很多事不用說出口自然會發生。

阿治一邊打開門一邊忽然想起似地說道:「喔對了,昨天晚上有人打電話給妳,我怕吵到妳,所以把妳的手機轉成無聲。」

「喔。」

翔子走到床邊拿起手機,打開來一看,上面有幾通未明來電和兩封簡訊,皆來自於一個叫藍牙的偵引師。

翔子看了一下簡訊內容,嘆口氣,關掉手機拿到書桌上換電池。

蝸牛果然從永和豆漿買了早餐過來;飯糰、燒餅油條、饅頭夾蛋、和一盒小籠包。三人一面吃早餐一面討論接下來應該怎麼辦。翔子拿出手機,將藍牙所傳的簡訊內容打開來,唸給其他兩人聽。

「翔子,我是偵引師藍牙,有重要事情,請主動跟我或者其他兩位偵引師聯絡,記住,這兩天內不要進入結界。我想咕婆婆應該有把偵引師們的聯絡方式給妳,但為了以防萬一,我再給妳一次。」

第二封簡訊則是藍牙和其他兩位偵引師的聯絡電話和住址。

蝸牛和阿治互看一眼。

「我覺得妳應該現在就打電話給那個藍牙,或是其他偵引師。」蝸牛說道。

於是翔子先撥藍牙的手機號碼。

沒有人接。

然後播第二個偵引師的聯絡電話。

關機。

最後播第三個偵引師的聯絡電話。

終於有人接電話了。「喂?你好,請問是郭先生嗎?」翔子問道,然後安靜了一下,表情開始變得很奇怪。

阿治和蝸牛互望了一眼。

「喔,對不起我不知道……我?我叫翔子,我是……啊?欸,對,我是新的偵引師,郭先生有提過我是不是?」翔子又安靜了一陣子,「我知道了。謝謝你。請……請節哀。」掛掉電話。

請節哀?阿治和蝸牛又互望了一眼。

「怎麼了?」蝸牛問道。

「死了……」翔子愣愣地看向兩個男人,「那個郭先生,死掉了……昨天半夜才發生的……」

阿治整顆心頓時往下一沉。他有很不好的預感。

「他太太說,整個頭都被打得稀巴爛……」

「謀殺?」蝸牛皺起眉頭。

翔子呆呆地點頭,把手機放到桌上,「聽說這是目前警方的判斷。」

蝸牛的表情變得很難看,聲音也變低沉了,「翔子,我記得妳說過,偵引師一次只有四個,對吧?」

「嗯。」翔子這才想起,對喔,咕婆婆應該已經死掉了。感覺好不真實。好像假的一樣。

「所以,」蝸牛重新整理現況,「四個偵引師,目前兩個失聯,一個被殺,還有一個坐在這裡吃小籠包。而且這個吃小籠包的昨天晚上被人推進淡水河差點死掉。」

「這表示什麼?」翔子終於開始覺得有點害怕。

「表示我們應該要趕快去找到那兩個沒接電話的偵引師。」蝸牛回道。

「而且,」阿治終於也開口了,「我們最好一起行動。」

 

 

 

 

 

3. 哪嚕兜,快跑

 

 

藍牙昨天一回到原界,就以手機通知所有偵引師三天內不得穿越結界。

翔子、阿治和蝸牛三人在今天早上發現,有一個偵引師已經被殺了,其他兩個包括藍牙在內目前失去聯絡。

馴獸師們和怪獸的僵持,從昨天一直持續到今天還沒有結束。

哪嚕兜體內被異物侵入,目前在巫師的住所休息。

夜世界的結界師們繼續趕著修補裂縫,預計明天完成。

雖然大家都不知道那蠢蠢欲動的黑暗力量到底有什麼計畫,但只要撐過了今天,等到結界的裂縫被修補完畢,至少就能將事態維持在控制範圍內。

 

 

早上十點多,翔子三人用過了早餐一起出發,蝸牛負責開車。根據藍牙所留下來的資料,其他三名偵引師住得都很分散,剛剛過世的郭先生住在台南,盧教授住在台中,藍牙則和翔子一樣住在台北。三人當下決定由遠而近地進行這天行程,將車子停放在台北火車站附近,先搭高鐵前往台中找盧教授。

住在台中的偵引師盧緒修是東海大學的教授。地址便離東海不遠,原本還有點擔心這時間不會有人在家,幸好教授太太是個家庭主婦,三人抵達的時候,教授太太才剛剛用過午餐,開門見到翔子三人說要找盧教授的時候,還以為他們是盧教授的學生。

盧教授昨天從學校下課以後就一直沒有回家,手機也沒人接。教授太太如此表示。

教授太太知道關於偵引師和夜世界的存在。盧教授經常要出任務,也有過幾次徹夜不歸的情形。但是。

「但是他要去夜世界之前,都一定會打電話,萬一要在那邊過夜也一定會回家吃早餐。而且以往任務再麻煩再困難,也沒有花過這麼長的時間。」

教授太太很憂心地這麼說。

蝸牛拿出隨身筆記本,在上面寫下:偵引師盧教授,失蹤。

阿治在旁邊瞄了一眼,暗自搖頭。顯然蝸牛這傢伙興致高得很。

蝸牛接著詢問教授太太的手機號碼,在筆記本上抄下,也登錄進自己的手機通訊錄,最後,遞出一張名片交給教授太太說道:「麻煩妳,要是有最新消息就立刻跟我們聯絡。」

教授太太低頭一看,名片上印著「蝸牛Café/Bar」的字樣,底部則列出蝸牛的手機號碼、蝸牛咖啡館的地址和電話。

明明是一家咖啡館的名片……我拿這幹嘛?教授太太用困惑的表情看向蝸牛。這男人在趁機做生意打廣告嗎?

蝸牛卻一臉嚴肅地說道:「名義是咖啡館,但其實是我們的工作室。我是個私家偵探。」

教授太太笑了,她以為蝸牛在開玩笑。

但蝸牛沒有笑。

阿治和翔子在旁雙雙對教授太太搖頭,表示蝸牛沒有在開玩笑。

雖然,會承認他是私家偵探的,全世界也只有蝸牛他自己一個人。

教授太太終於沒了笑容,露出有點尷尬和懷疑的表情。

懷疑也是應該的。這年頭誰會在家裡遇見私家偵探?

阿治連忙指著翔子說道:「或者跟她聯絡也可以。她是新的偵引師。」

翔子點頭附和:「對對對,還是跟我聯絡吧,我叫高以翔。」

「高以翔?」阿治看向翔子。

「原來妳叫高以翔?」蝸牛也看向翔子。

「幹嘛?有什麼問題嗎?」

「沒有。」蝸牛回道:「這名字好中性。」

「所以呢?」

「沒事。」

「對了,」阿治摸摸鼻子對翔子說道,「我叫劉啟治。」

「喔……」翔子這才忽然想起,他們一直沒機會知道彼此的全名,「你…你好。」不知要說什麼,結果就變成了招呼語。

蝸牛湊趣地道:「高小姐,這位是劉啟治先生;劉先生,這位是高以翔小姐,」他手裡比來比去地幫兩人介紹,最後拍拍自己,「我是蝸牛。」

翔子好笑地看向蝸牛,「你的意思是說,你的本名就叫蝸牛?」

「不行嗎?」

「你姓蝸名牛?」

「不可以嗎?」

「你爸爸也姓蝸?」

「對啊。」

「……。」

「等一下等一下,」教授太太忍不住打斷這些荒謬的對話,「那個……你們互相不認識嗎?」她臉上的表情已經變得比懷疑還要懷疑了。

「認識認識,只是不太熟。」翔子笑道。

「不熟?」教授太太的表情越來越奇怪。

「是她跟他不熟,」蝸牛補充,「我跟她也不熟,不過我跟他很熟。」

教授太太完全被弄糊塗了,除了懷疑之外,臉上也開始出現有點害怕的神色。

「我們都才剛認識。」阿治連忙補充。

「你們都才剛認識?」教授太太皺起眉頭,顯然阿治的補充沒有任何幫助。

「他跟她才剛認識,」蝸牛再度補充,「我跟她其實認識一段時間了,只是不熟。」

阿治眼看三人越描越黑,事情越扯越遠,只好找藉口地解釋道:「因為翔子才剛剛當上新的偵引師,有很多事情都還不懂,所以想找盧教授聊一聊。麻煩妳,一有盧教授的消息就跟我們聯絡。」說著搶來蝸牛手中的原子筆和筆記本,隨便撕下一張空白頁,寫上翔子的手機號碼遞給盧太太。

翔子看了阿治一眼。

蝸牛似笑非笑地道:「哇,你這麼快就會背她的手機號碼喔?」

阿治意有所指地回道:「前天晚上打太多次了。」

蝸牛閉上了嘴巴。

前天翔子半夜失蹤,阿治播了不知多少次翔子的手機,那副心急如焚的模樣,蝸牛一直在旁看進眼裡。

「喔~~翔子。」教授太太恍然大悟地接過阿治遞來的紙張說道,「我有聽我先生提過妳。妳是咕婆婆的學生。」

「喔,對啊。」

「原來妳已經是個偵引師了。」教授太太有點悵然地說道,「所以咕婆婆已經過世了?」

誰知道。

翔子登時啞然。

她不知該如何回答。如果說,應該是吧?聽起來似乎顯得很可疑。如果說,不知道,她已經好幾天找不到咕婆婆了,似乎只會讓對方更緊張。如果說,對,咕婆婆已經死了,那萬一咕婆婆沒死的話豈不是令人更加誤會?

幸好教授太太那句話不算真的是個問句,沒等翔子回答便又繼續說道:「咕婆婆脾氣不太好,雖然同樣身為偵引師,但平常卻幾乎都不跟我先生聯絡。」

「要是我們這邊有盧教授的消息,我們一定馬上告訴妳。」翔子安慰地道。

「高以翔,」蝸牛忽然想到似地,「說不定盧教授有事被耽擱在夜世界了,要不然妳過去一趟問問看。」

翔子面露為難之色。她沒有對蝸牛和阿治形容過,在她要離開夜世界的時候,她是如何被人率領著鳥群和狼犬追趕。

「唉呀不行啦,千萬不要,」教授太太揮手說道,「昨天晚上藍牙有來過一趟,對,藍牙是另外一個偵引師,翔子知道吧?」

「呃,還沒碰過面。」

「藍牙昨天晚上來找我先生,他說結界出了點問題要處理,三天以內禁止偵引師穿越結界。藍牙看我先生不在,就說也許他們兩個人正好錯過了;說不定他剛剛離開夜世界,我先生就正好跑去夜世界。」

「藍牙有沒有說結界出了什麼問題?」翔子忐忑問道。

「說出現裂縫。」

「喔,那他有沒有說為什麼會出現裂縫?」翔子又問。

教授太太搖搖頭,「這他倒是沒說。我也沒想到要問。不過我記得我先生有說過,如果結界被破壞,通常是除了偵引師以外的人強行穿越才會造成,不過這種事幾乎沒有發生過,我也不曉得這次是因為什麼。」

翔子三人沉默著。很明顯地,翔子將少年強行自夜世界帶回這裡,造成了結界的破壞。這件事三個人都算是主犯與共犯,一時間,三人彷彿都覺得頭上被掛起了「有罪」的招牌。除了噤聲不得發表感想。

不過他們沒有一個人覺得後悔。當時翔子若不這麼做,少年就會死。

教授太太又繼續說道,「總之,這樣一來就解釋得通了,怪不得手機不通,我先生也得要暫時留在那邊,等結界修補完畢才可以離開。藍牙說,最快應該明天就回來了。」

翔子三人互相交換了眼神。看來教授太太應該還不知道另一個偵引師被殺,不曉得事情還有另外一種可能性。

教授太太眼看三人一臉嚴肅的模樣,反倒笑了起來,「不用太擔心。等我先生一回來,我就立刻叫他打電話給翔子。我們兩邊隨時保持聯絡吧。」

事情問得差不多了,三人起身告辭。

「要是聯絡不到翔子就跟我聯絡。」蝸牛站在門口補充地強調。

阿治半強迫地將蝸牛拉走。

繼續前往下一個目標。

時間是下午一點十六分。搭兩點半的高鐵回到台北,再開車前往偵引師藍牙的住處,抵達時已經是傍晚五點多了。

藍牙似乎很有錢,住在台北市信義區的高級大廈。翔子在一樓大廳麻煩警衛代為按鈴通知,但似乎沒有人在家。

翔子試著再播了一次藍牙的手機號碼,還是沒人接。

錯過了中餐沒有吃,這時候三個人都餓扁了。蝸牛建議翔子在櫃台留話給藍牙,請他一到家便儘快聯絡,與此同時,三人先到附近的牛肉麵館吃過了晚飯再做打算。

阿治往旁邊的麥當勞看了一眼,「我要去買漢堡,你們幫我點一碗牛肉麵。」接著便自己走進了麥當勞。

蝸牛撇撇嘴,很瞧不起地說道:「一天到晚吃這種低等食物,真是的,在美國唸書吃了那麼多年還吃不膩嗎?」說完才發現旁邊根本沒有人在聽他講話,翔子也跟著阿治跑進麥當勞了。

「切!真是沒禮貌!」蝸牛瞪了一眼那間麥當勞的玻璃門,「以為這樣我就會少數服從多數,也跟著你們吃沒營養的漢堡嗎?」說罷自己走進牛肉麵館,幫自己點了一疊炒飯,幫阿治點了一碗牛肉麵。

翔子走進麥當勞站到排隊的阿治身旁,望著櫃台上面的菜單圖示。阿治看了翔子一眼,又回頭看了玻璃門一眼,「妳要什麼?我幫妳買吧。蝸牛不會進來的,他很討厭吃麥當勞。」

「是喔。那你幹嘛一定要吃麥當勞?」

「我就是喜歡吃漢堡。」

我也是。翔子盯著菜單圖示這麼想。「我要一個起士漢堡,謝謝。」說完轉身推門而出。

阿治兩手插在口袋裡,隨著隊伍往前跨出一步,目光悠哉地瀏覽店內坐滿各處的學生、上班族、帶小孩的家庭主婦。炸薯條的味道混合著定溫空調飄散各處。可能是因為喜歡吃漢堡的緣故吧,阿治連帶也喜歡速食店裡的獨特氣味。

什麼時候跟翔子兩個人這樣單獨坐在麥當勞裡面一起吃個漢堡呢?

阿治忽然這麼想。

應該會是很愉快的時光吧。

吃完漢堡,然後去看場電影。嗯。不賴。

他一面沉浸在無意義的思緒中一面瞇起眼睛,望著夕陽光芒穿過玻璃,落在一對情侶身上。

買完漢堡走回牛肉麵店,一直到牛肉麵和炒飯上桌之前,三個人都安靜著各自陷入沉思。翔子想著她為了救出少年所闖下的禍端究竟有多大;蝸牛想著偵引師的死亡、失蹤以及前天跟蹤翔子的眼鏡男,這些事件和人物之間彼此的關聯性;阿治則想著,是時候了。

他應該要說出眼鏡男是誰。

率先打破沉默的人是蝸牛,「我覺得我們應該暫時守在這裡。說不定藍牙手機不通是因為沒電,而不是遇到什麼意外。」

「Snail,」阿治也開了口,「你跟翔子在這裡等人,我去找眼鏡男。」

「有道理。他應該也知道些什麼。」蝸牛同意。

「等一下,」翔子立刻抗議,「之前不是很強調要一起行動嗎?」

「一起行動的目的是不讓妳單獨行動。有危險的人是妳。」阿治說道。

「Jed,」蝸牛在炒飯上加了一堆辣椒,用湯匙攪拌,「你前天晚上把眼鏡男趕走以後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我跟蹤他,看他去哪裡,做了什麼。」

「然後呢?」

「什麼也沒有,他直接回家了,也沒有發現我在跟蹤他。」阿治毫不在乎地咬著漢堡,「那個男的,我認識。」

「認識?」蝸牛愕然問道,「你怎麼不早說?」

「他叫高玄治。綽號跟我一樣,也叫阿治。我們從小學一年級到三年級都同班,班上同學都覺得有兩個阿治很好玩,誰也沒想過要幫我們其中一個取新綽號。小學三年級的時候,我害他出了一場車禍,我一直以為他死了,直到前天晚上。」

阿治說到這裡沉默下來,下意識地看了翔子一眼,接觸到翔子的眼神;淡淡地、沒什麼情緒、宛如清澈無底的水潭般能夠裝進一切的眼神。

蝸牛則觀察著阿治的表情。

淡淡地、沒什麼情緒、宛如在描述一件別人的事情般地漠然神色。

阿治確實什麼感覺也沒有。他既不怕別人怪罪也不怕別人憎惡、既不需要同情也不需要被原諒。他長久以來都對自己的無感覺得很不可思議。之所以從來不告訴別人這件事,純粹只是因為不覺得有這個需要罷了。

「你確定是同一個人?眼鏡男就是你小學同學?」蝸牛面色凝重地問道。

「非常確定。」阿治吃完了漢堡,夾起牛肉麵塞進嘴巴。

「你小學同學幹嘛跟蹤我?」翔子疑惑。

阿治聳聳肩,「不曉得。所以我打算去找他問清楚。」

「等一下等一下,」蝸牛揮手,「萬一把翔子推進淡水河的人是他呢?說不定殺了另一個偵引師的人也是他,這樣你還要一個人去找眼鏡男?太危險了。」

「就是啊。」翔子附和,「而且之前眼鏡男跑來叫我去夜世界把那個少年帶回來,說要不然會死掉。為什麼?為什麼他會知道這件事?」翔子越想越覺得奇怪,「之前我們一直假定他是幫咕婆婆傳話,但如果他就是打算要把我淹死的人,那這個假設就不成立了,那…那…那他到底是怎麼知道少年快死掉的?」

「翔子,妳不是說,有些人會有一部分的自我,在自然的狀態下離開本體進入夜世界嗎?」阿治說道。

「你的意思是說,眼鏡男有一部分的自我在夜世界,因為看見夜世界的少年快死了,所以他在這裡的本體也知道少年快死了?」蝸牛思索地點點頭,「聽起來滿合邏輯的。」

「換句話說,搞不好我已經在夜世界看過他,只是我自己不知道。」翔子說道。

「怎麼可能看過了卻不知道?」蝸牛問道,「妳又不是不知道他長什麼樣子。」

「轉移到夜世界的自我有時候會轉化成別的樣子。」翔子解釋,「有時候甚至不是人的型態,一棵樹、一朵花、一隻小狗……什麼都有可能。」翔子思索地咬著下唇。

事情似乎全部彼此相關。翔子越想越覺得她搞不好真的已經在夜世界看過眼鏡男的另一個自我。那會是誰呢?或者,會是什麼呢?

「搞不好我們三個都有一部分的自我在夜世界,」蝸牛饒有興味地牽起嘴角,「不曉得會是什麼。」

「你還不好猜嗎?」翔子笑道,「就是蝸牛吧。」

「蝸牛?」蝸牛不禁皺起眉頭,「那不是一不小心就被踩死了?」

「不用擔心,」阿治吸哩呼嚕地大口吃麵,口齒不清地說道,「翔子不是說過,去夜世界的自我是潛意識的潛意識的潛意識,深層到被自我拋棄、不容納於本體的能量。」

「所以呢?」

「不是每個人都會有自我跑到夜世界。」翔子補充。

「所以呢?」

「你的意識可能沒有那麼多層次。」阿治下了結論。

「……。」

「不要覺得難過,」翔子故作安慰地道,「這是一種稱讚。」

阿治拍拍蝸牛的肩膀,「對。表示你既單純又健康。」

「哇靠,你們兩個幹嘛一搭一唱?」

翔子頓時雙頰緋紅,板起臉孔低頭咬漢堡。阿治倒是笑了起來,挑起一根眉毛對蝸牛暗暗搖頭,使眼色表示:你這白痴。

蝸牛舉手做出投降的姿勢。他真是搞不懂這兩個人到底在彆扭什麼。明明對彼此有意思幹嘛搞得這麼麻煩?蝸牛對阿治將手一擺,表示老子懶得管了。

「總而言之,疑點很多,」阿治回到正題,「既然找不到其他的偵引師,乾脆去找我小學同學問清楚。反正,本來也就該找他問清楚。」

「要問的事情跟我有關,我當然也要一起去。」翔子重新抬起頭來。

「下次吧。」阿治吞下最後一口牛肉麵,放下筷子,「今天先讓我自己一個人去。」說著起身掏出車鑰匙拋給蝸牛,「我坐捷運。牛肉麵給你請。」一副沒得商量的態勢。

「Jed。」蝸牛喊住正走向店外的阿治,嚴肅地說道,「小心點,他說不定是個殺人犯。」

阿治回視蝸牛的眼神。

「他不是。」

說罷轉身離開。

翔子望著阿治的背影。

好奇怪的感覺……。怎麼…怎麼會覺得很捨不得呢?真是莫名其妙。

「看吧,」蝸牛閒閒地拿起桌上的小塑膠瓶,倒出一根牙籤,「誰教妳剛才亂擺架子,現在把人家搞不爽了吧?」

「什麼?」翔子莫名其妙。

「妳也不想想,」蝸牛咂嘴剔牙,「妳前天被眼鏡男跟蹤,他幫妳趕走了眼鏡男,然後又淋雨跑出去幫妳反跟蹤眼鏡男…」

「不是幫我,是因為他認識眼鏡男。」翔子糾正。

「隨便。」蝸牛擺擺手繼續說道,「然後半夜妳失蹤,他一整個晚上不睡覺等妳消息。好不容易昨天早上找到妳,把妳送去醫院,陪妳一整天,送妳回家,再陪妳睡覺…」

「哇賽,保鑣兼牛郎,你的好朋友真能幹。」翔子忍不住插嘴。

「好說好說。」

「什麼叫陪我睡覺?切。」翔子再度糾正,「他只是在我家看電視看到睡著。」

「隨便。」蝸牛擺擺手,「然後今天又開車陪妳到處辦事。」

「是他自己很想搞清楚事情的來龍去脈。」

「那是我。我很想搞清楚。他只是因為我們兩個所以攪和進來。」蝸牛咬著牙籤把兩手放到後腦杓,「反正,我還從來沒看過Jed為任何一個女人做到這種程度,結果妳還要對他擺臉色…」

「我哪有對他擺臉色?」翔子冷冷插口,「我是對你擺臉色。」

「隨便。反正妳就是亂擺臉色,怪不得人家不爽。這對他來說很丟臉,懂嗎?」

「不懂。」

「妳傷害了男人的自尊心。」

「……。」翔子被說得很不甘心,要回嘴又一時想不出該如何反駁,同時也忍不住動搖了起來,「真的嗎?他自尊心受傷了嗎?」

蝸牛抓抓脖子笑了起來,搖搖頭,「我真是搞不懂你們兩個。當然是假的啊!白痴。一個真正的男人有這麼容易被傷害自尊心嗎?那是遜咖才會。妳居然這麼容易就被說服,表示妳很介意阿治。」

「……。」翔子滿臉通紅地瞪著蝸牛,站起身來,「走吧,去付錢。」

「對於一個不夠坦率的人來說,妳也未免太不會掩飾情緒了。徹頭徹尾是個半吊子。」

「付帳啦!」

二人離開了牛肉麵館,回到藍牙所居住的大廈詢問。藍牙還是沒有回來。

翔子和蝸牛各捧著一杯珍珠奶茶,在一樓大廳的沙發上坐了下來。傾斜閃耀的暮光透過窗玻璃落在他們的肩背上。

「Snail。」不知不覺間,翔子也跟著阿治這樣叫起蝸牛。

「怎麼樣?高以翔?」蝸牛吸咬著珍珠。

「你不要再亂點鴛鴦譜了。很無聊。」翔子靜靜說道。

「我哪有亂點?我是看準了才點。」

「我很喜歡阿治。」

「咳!咳!咳!咳!」蝸牛差點兒被嗆到,好不容易將大顆珍珠吞下了才驚愕回道,「哇靠,怎麼忽然變這麼直接?」

「可是阿治這個人有問題,我感覺得出來。」

蝸牛吸口氣挑挑眉毛,「還好吧?幹嘛?妳被他小時候的事情嚇到了嗎?」

「沒有。因為我這個人也有問題。」

「喔。」蝸牛沉默片刻,終於還是忍不住好奇,「什麼問題?」

翔子想了想,決定化繁為簡地回答,「我很孤僻,受不了一直跟別人長時間相處。」

「我就知道妳是怪人。放心吧,Jed也不是省油的燈。」

「不管跟誰在一起,我一定會離開。離開的人永遠是我。」

「……。」這下子,蝸牛真正無言以對了。

「所以。」翔子咬著吸管瞪視虛空中的一點。

「知道了。」

空氣落回無聲,光塵輕輕地飄浮在二人之間。

蝸牛心想,真是荒涼的世界啊。

翔子心想,也好,這樣比較輕鬆。

 

 

報訊鷹如箭矢般地掠過天空。

草原上的暮色以人所難辨的速度緩緩加深。

馴鼠師和馴牛師前往北方山脈,馴羊師和馴猴師監視著怪獸與洞穴,等著交班。

怪獸比昨天更大隻了。對峙持續。

森林裡也充滿緊張的氣息。

大批受傷的動物們散佈在森林外圍,三名巫師們忙得不可開交。

結界師們聚集在森林中心的城堡內,持續修補著結界。

馴虎師率領虎群環守城堡四方,以防任何打擾。

資深巫師九晝,在森林深處的村落和兩大原住民家族的長老們進行第二次會議;留守在部落區的巫師米亞,正憂心地與魯米特家族的幾個族人悄悄交談。

哪嚕兜在閣樓房裡翻來覆去、忽睡忽醒。

昨天哪嚕兜一被送進森林,巫師米亞便立刻過來查看他的傷口。米亞用雙臂緊緊抱著哪嚕兜,輕輕唱著歌,渾身發出光芒,接著,彷彿被彈開了似地倏然放開哪嚕兜向後倒退,臉色駭然地瞪視著哪嚕兜一陣子,口中喃喃地說:「哪嚕兜,你,你在這裡等我哪裡也別去……」轉身便去找來其他巫師。

森林裡固定有五個巫師住在部落,他們各自擁有一棟三層樓木屋,少女米亞是裡面資歷最淺的一個,所以她也經常不定時地入城醫療一般病人。

溝、尋,這兩位巫師當時正在幫依序回到森林的豪豬和蛇群進行醫療,於是米亞找來正在家裡烤麵包的巫師衣末離,衣末離又去找來五人中能力最強的巫師九晝。

哪魯兜不太確定發生了什麼事,他只知道三個巫師臉色都很難看,哪嚕兜最後被安置在九晝的住處,然後他便一直睡睡醒醒。

在那過程當中,哪嚕兜一直聽見有個聲音在對他說話,即使房間裡只有他一個人。

不過那聲音很模糊,哪嚕兜聽不清究竟在說什麼。

「吵死了!」哪嚕兜抱頭大叫。

米亞負責留守看護哪嚕兜,她在外面聞聲而至,很緊張地打開房門問道,「怎麼了?哪嚕兜?哪裡不舒服?」

哪嚕兜望著米亞,很本能地回道,「沒有,我做惡夢了。」

「你確定嗎?」米亞用懷疑的表情審視哪嚕兜。

哪嚕兜點點頭。

「沒事就好。」嘴巴雖然這麼說,但是米亞的表情卻一點也沒有放鬆,「肚子會不會餓?我幫你拿吃的過來。」

「我不想吃,」哪嚕兜搖搖頭,「八戒回來了嗎?我想去找他。」

「不行!」米亞伸出一根手指警告地說道,「你身體還沒完全恢復,不可以離開這個房間,你要是不聽話,我就跟魯米特奶奶說。」

魯米特奶奶是魯米特家族的老大,也是哪嚕兜的最大剋星。

他撅起嘴巴不再吭聲。

米亞微微一笑,「但是,你要是乖乖聽話,下禮拜我進城的時候就帶你一起去。我請你看電影。」

「真的嗎?」哪嚕兜眼睛亮了起來。

「當然。」米亞保證。

「好吧。」哪嚕兜終於妥協。

米亞帶上門離開。

哪嚕兜覺得事情真的很不對勁。

要是按照平常的話,大人才不可能因為他說一句「我不餓」就算了,一定會強迫他吃東西。

他站到窗邊,踮起腳來將兩手握住窗櫺,然後伸直了脖子把整張臉都擠在木格子之間,眺望著窗外。

陽光早就消失了。

今天中午,當哪嚕兜迷迷糊糊醒來的時候,他也是像這樣兩手抓著窗櫺,踮起腳將整張臉塞在木格子之間望著窗外。那時候毛毛雨似乎才剛停不久,森林裡盪漾著清新的潮濕芬芳,然後,隨著正午時分的來臨,原本昏暗的林木像瞬間脫去一層外殼似地,所有的顏色都頓時清晰鮮艷了起來,各種深淺不同的藍色葉子、各種深淺不同的棕色枝幹,所有層次都被光線刻劃而出,包括陰影。未乾的雨珠如星點般地散落各處,靜靜閃爍。

哪嚕兜很喜歡那樣的陽光森林。

夜世界唯一的日光燦爛之際,唯有每日中午十二點左右,維持短短十五分鐘,接著便迅速消褪為暮色微光,並且極為、極為、極為緩慢地繼續變暗,直到傍晚六點左右完全被夜色掩蓋;夜色持續到早上六點左右,天空逐漸變亮,透出清晨微光,並且極為、極為、極為緩慢地繼續變亮,直到中午十二點才迅速被真正明亮的陽光完全取代。也就是說,去掉中午那十五分鐘不算的話,夜世界裡每天有一半的時間處在夜晚狀態,另外一半的時間則處在日夜交替時分的幽暗狀態。

一整天裡,哪嚕兜最喜歡的就是那日光降臨的十五分鐘。

關於小時候的事情,哪嚕兜幾乎都已經不太記得了。但他對於陽光的印象還很清楚。他記得小時候經常可以看見太陽。

夜世界的天空沒有太陽,即使在中午十二點最明亮的時刻。

哪嚕兜眺望著,直到那陽光消逝,暮色籠罩。

他回到床上呆躺了一陣子,迷迷糊糊地睡著。

醒來以後吵來了米亞,米亞離開後又忍不住再度立於窗邊,眺望窗外。

不過陽光早就消失了。

而且那莫名奇妙的聲音又開始了。

哪嚕兜緊緊握著窗櫺,冷汗直流。

他終於聽懂了聲音到底在說什麼。

(快跑……哪嚕兜……快跑……)

(快跑……哪嚕兜……快跑……他們全部都是壞人。)

哪嚕兜跳回床上抓起枕頭緊緊蓋住自己的腦袋。

 

 

晚上七點二十六分。

翔子和蝸牛守在藍牙住處的一樓大廳,還是沒有藍牙的任何消息。

阿治抵達士林,按了眼鏡男家的門鈴沒有任何回應,他花了一點時間向附近的鄰居打聽,得知眼鏡男在附近的菜市場工作。

阿治找到那條雙邊排列著攤販的露天菜市場,發現眼鏡男蹲在兩籠粽子後面。靜靜地,沒有表情的一張臉,也不叫賣,也不朝來往的行人多看一眼。

阿治掏出零錢向眼鏡男買了一顆粽子。

眼鏡男似乎完全沒有認出他來。非但不記得阿治是他的小學同學,眼鏡男也已完全忘記前天晚上兩人曾見過一面;當時阿治因為眼鏡男對翔子的跟蹤,很脅迫性地將眼鏡男趕走。

「你生意做到幾點?」阿治問道。

「九點。九點收攤。收攤去看爺爺。」眼鏡男幾乎是機械性、反射性地回答問題。

「去哪裡看爺爺?」阿治覺得自己簡直就像在對小孩子說話似地。

眼鏡男想了一下,似乎有點不太確定該如何回答這個問題,最後回道:「幸福。」

「是附近的老人安養中心啦。」旁邊一個賣菜的歐巴桑代替回道。

「喔。」阿治眼看這歐巴桑似乎很熱心,於是試著問道,「他怎麼了?看起來怪怪的。」

歐巴桑果然很熱心,阿治在短短時間內便聽到了很多他原本就知道或不知道的事。

眼鏡男八歲那年出了一場車禍,從此腦袋就很有問題,智能嚴重受到破壞,理解力、記憶力、甚至情緒表達以及感受能力都非常低。說是一張白紙完全不為過。酗酒的爸爸幾乎幫不上任何忙,全靠爺爺賣粽子持家並且照顧眼鏡男。爺爺每天帶著眼鏡男在家裡包粽子、出門賣粽子,長年的見習下來,這成為眼鏡男的唯一技能。

眼鏡男十歲那年爸爸酒精中毒死了。這件事在附近鄰居眼中都是:死了也好的一件事。

幾年前,眼鏡男的爺爺得了老人痴呆症,他在病情完全惡化之前就開始訓練眼鏡男每天晚上散步走去附近的老人安養中心,等到眼鏡男熟悉以後,老人便將自己安排住進了老人安養中心,並且拜託鄰居們幫忙照看眼鏡男。

於是眼鏡男一個人住,白天出門賣粽子,晚上去幸福安養中心陪爺爺吃宵夜,風雨無阻從不間斷。

「喔不過他前幾天沒來,我們都嚇到了,還以為他生病或出事,幸好沒怎樣。」

聽起來,眼鏡男似乎頗受菜市場其他老闆們的關照。

阿治對眼鏡男問道,「我等一下陪你一起去幸福找你爺爺,好不好?」

眼鏡男茫然地看向阿治,他不知如何回答。眼鏡男不太有思考與判斷力,無法回答好不好。

於是阿治將那三個字去掉,再說了一次,「我等一下陪你一起去幸福找你爺爺。」

這回眼鏡男點頭了。他點頭通常表示,他有聽到,他有聽懂。

阿治跨到兩籠粽子後面,在眼鏡男身旁蹲下。

看這樣子很可能什麼也問不出來。不過,還是多陪他一下好了。阿治拆開了手裡的粽子吃將起來。

 

 

夜色籠罩森林,圓月高掛,銀色的月光將林葉映成一片水漾漾地如夢似幻。

哪嚕兜整個人縮在床上。那聲音,那聲音,那聲音一直不停在對他說:

(快跑……哪嚕兜……他們都是壞人……)

(快跑……哪嚕兜……他們殺了你爺爺……)

「閉嘴!」哪嚕兜終於大叫出聲。

哪嚕兜已經很多年沒有見到爺爺了。當初有人跟他說爺爺病死了。

(不是病死的……是他們殺的……)

「閉嘴!」

(你知道是真的……)

「閉嘴!」

哪嚕兜三番兩次地拿拳頭擊打自己的腦袋,在床上打滾,拼命搥打木床。

但那聲音就是不消失。

米亞又打開門衝了進來,「哪嚕兜?」

哪嚕兜怔怔望著米亞,猶豫著,掙扎著,他知道聲音在說謊,所以他不打算理會,雖然不打算理會,但是…但是……

哪嚕兜終究還是忍不住問出了口。

「米亞,我爺爺到底是怎麼死的?」

米亞的表情變了。五個巫師裡頭就屬米亞最不會說謊。哪嚕兜知道。

「怎麼會忽然問這個?」

「我剛剛睡覺夢到我爺爺。」米亞雖然不太會說謊,但是哪嚕兜很會。

「喔……」米亞有點勉強地笑了笑,「你爺爺是生病死掉的啊,以前不是有跟你講過。」

「我夢到我爺爺跟我說他不是病死的。」

「喔…是喔……那…那真奇怪。好了不要胡思亂想,我去拿點東西給你吃。」

哪嚕兜幾乎確定米亞是在說謊。

但他還是不肯相信那聲音。

米亞離開之後,哪嚕兜在床上抱住了頭。

(快跑……快跑……他們是壞人……他們殺了你爺爺……)

小時候爺爺對哪嚕兜非常好。既慈祥又有耐心,白天出門賣粽子,晚上還會陪哪嚕兜一起寫功課。除了陽光以外,哪魯兜也記得爺爺;只要一想到爺爺,就彷彿可以聞到粽子的香味。雖然腦子裡所剩下的只是一些模糊且支離破碎的片段,但都是既溫暖又美好的回憶。

哪嚕兜已經很久沒有想到爺爺了。

(他們殺了你爺爺……接下來要殺你……)

哪嚕兜用力搖搖頭,迅速下床。他要去問巫師衣末離、問馴獸師瑞佛達斯、問已經回到部落的八戒。對,八戒不會騙他。

但是房間的門打不開。

哪嚕兜頓時臉色都白了,他用力推了很多次,確定門已經被人從外面鎖上。

為什麼?為什麼要把我關起來?為什麼?

哪嚕兜張口想要呼喚米亞,伸出拳頭打算敲擊門板,但那聲音阻止了他。

(不能叫…不能出聲……哪嚕兜要悄悄逃走……不可以被發現……)

太過分了。

哪嚕兜慢慢倒退,瞪著緊閉的門板。

為什麼要把他關起來?

太過分了。

哪嚕兜緊緊握住拳頭。

大人都在騙他,全部,聯合起來欺騙而且笑嘻嘻的背叛了他,而且。

(殺了你爺爺……)

(現在要殺你……)

(哪嚕兜快跑……快……快……)

(哪嚕兜快跑快跑快跑快跑……)

於是哪嚕兜從懷裡掏出一把匕首,攀在窗邊,開始割窗櫺。

 

 

 

 

4. 閻燄馴龍師

 

 

幽暗的森林裡,一個小小的身影正悄聲無息地迅速穿梭在林葉之間,那是一個八歲小男孩,赤足蓬頭,身手矯健,他毫不考慮地彎腰避過枝幹、躍身跳過岩石、四肢並用地爬上大樹、拉著粗藤盪過小溪,儼然對這森林中的一切都熟悉以極。

哪嚕兜不斷奔跑。

他知道自己的時間很有限,剛才米亞離開房間的時候說她要去拿食物給哪嚕兜,要不了多久,她就會發現自己割斷了窗櫺木條、爬出房間、跳上鄰近的大樹並且逃出他們的監管。

那是哪嚕兜的一貫技倆,照理說他們應該要預防這一點才對。但是他們卻沒有,因為他們沒想到哪嚕兜會自己發現真相,沒料到哪嚕兜會逃跑。大人全都小看了他,一如以往。

然後,當他們發現哪嚕兜逃了,就會叫犬老大派出大批狼犬來追捕他。哪嚕兜跑得再快逃得再遠也不可能去除掉自己身上的氣味。

於是哪嚕兜盡可能地以全速衝刺,能跑多遠就跑多遠,接著,當他判斷自己已經拉出相當一段距離之後,哪嚕兜倏然停下腳步拔出匕首,喚出龍獸,飛上天空。

他一半憑藉本能、一半依賴身體裡另一個聲音的幫助,騎著龍獸朝北方山脈飛去。以龍獸的速度,穿過廣大的草原大約需要半個小時。

然而事與願違,銀獸才剛剛升空不久,還來不及飛出森林的範圍,遠遠地,哪嚕兜便看見一隻五色斑斕的巨大孔雀迎面而來。

是瑞佛達斯!

以及黑壓壓的大批麻雀與烏鴉。

哪嚕兜一直被關在房間裡,當然不會知道當他爬出木屋三樓的窗戶時,瑞佛達斯正在木屋一樓看報紙。米亞發現哪嚕兜不在房間裡的時候,瑞佛達斯立刻便騎著孔雀、率領鳥群升空搜尋。

哪嚕兜原本就在氣頭上,一見孔雀男面迎來便打算拼了再說,大喝:「阿治!」(不行!)

另一個聲音卻同時響起。

(哪嚕兜現在打不過瑞佛達斯……活下去……不能被抓……逃……)

於是哪嚕兜大喊阿治,然後忽然小聲說道:「叫同伴們出來幫我擋一下。」話才說完,陡然側身翻落龍背,墜入森林。

這招令瑞佛達斯始料未及,驚愕中不及向前,龍獸已噴出火焰擋住了他的去路,三條銀龍也自雲間竄出,在森林上空合力噴出一片火海,不讓麻雀和烏鴉飛入森林。

「唉呀……」瑞佛達斯暗叫不好,「現在可沒有時間跟這幾隻蚯蚓玩耍。」心中急思對策。

在十二馴獸師當中排行第十的瑞佛達斯向來為人隨和,很好說話,討厭爭執,大部分的時候都給人一種沒什麼原則的印象,但是瑞佛達斯卻有個大禁忌為人所共知;十二個馴獸師當中有馴虎師、馴猴師、馴犬師、馴豬師,但是,從來沒有人會說出馴雞師這三個字。

這是瑞佛達斯少見的堅持。

原因很簡單。

他覺得太難聽了。

幸好,瑞佛達斯的座騎是一隻美麗的巨大孔雀,於是他便不知不覺地得了孔雀男這個外號,並且順利擺脫馴雞師三個字的陰影。

「哪嚕兜現在非常危險,無論是對他自己還是對其他人。」瑞佛達斯一看到銀龍自森林飛竄而出,腦子裡便立刻響起稍早米亞所說的話,「我無法判斷那股能量到底是什麼,但巫師九晝診斷之後非常確定,那是一隻黑龍爪。」

黑龍爪……?難道是……?瑞佛達斯一聽便立刻冒冷汗。

「沒錯,就是閻燄馴龍師的黑龍爪。」

這件事情大家都知道。十幾年前,曾經有過一個夜世界千年難得的強大馴龍師,也就是哪嚕兜的上一任,閻燄。閻燄的龍獸原本也是銀色的,但隨著閻燄最後幾年的性格改變,銀龍的鱗片漸漸轉為黑色,最後與閻燄合為一體,擁有既強烈又充滿惡意的力量,長老們不得已下了滅殺令,由十一個馴獸師共同聯手才終於毀了巨大的黑龍。

雖然如此,卻也犧牲了半數以上的馴獸師。

黑龍最先被打斷四肢,接著被打碎身軀,最後剩下兩顆巨大的龍眼;長老們建議將閻焰的能量盡量分散,於是,黑龍的血液流入了草原被吸入土壤、四隻黑龍爪被拋入結界的黑暗虛無、身軀的粉末則遍撒北方山脈。兩顆巨大龍眼無法被任何靈兵神器砍傷,而除卻龍本身的火焰之外也沒有更強的火焰可以將其燒毀,最後便決定將兩顆龍珠交給夜世界僅存的兩大原住民家族分別保管。至於馴龍師的兵器「軒轅」,那把貌不起眼的匕首,沒過多久便到了哪嚕兜手裡。新的馴龍師很快就誕生了,但其他的卻沒這麼順利,夜世界花了好幾年的時間才重新湊齊十二個馴獸師。

熟料閻燄居然又回來了。

九晝和長老們判斷,目前閻燄還只是一種分散的意識能量,未能齊聚成型。但是很快了,因為哪嚕兜身體裡面已經有了一隻完整的黑龍爪能量。

換句話說,其他三隻黑龍爪很可能也已經出現。

而閻燄將會把它們一一收回去。

瑞佛達斯急令烏鴉們四下分散,藉此躲避龍獸的攻擊也順便將三條銀龍往不同方向引開,麻雀們則尋出縫隙進入森林。與此同時,他自己駕著孔雀將為首的龍獸引出森林範圍,並且讓報訊鷹前往森林外圍通知在場進行醫療的巫師。

這時候,森林裡已有大批的狼群在到處搜尋哪嚕兜的下落。

不過森林真的很大,要找到哪嚕兜不是短時間內就能辦到的事。很快地,未曾在馴獸師們的分派下加入戰鬥的各種野獸和禽類也都得到消息,接下來便只剩時間的問題。

哪嚕兜幾乎無處可逃、無處可藏。

他唯一的勝算就是,他還有一個他所不知道的盟友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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翔子和蝸牛待在藍牙住處的大廈一樓,直到天色完全變暗,星月升空,翔子忽然抱住身體整個人往前折疊,幾乎就要壓制不住體內的嘈雜聲與噁心感。

蝸牛在旁驚嚇地問道:「喂!喂!高以翔?!妳幹嘛?怎麼了?!」

翔子把頭抵在膝蓋上,吃力地發出聲音:「我要出去一下……」

「好好好,我扶妳我扶妳。」蝸牛連忙抓住翔子的肩膀,幫她站起身來走出大廳。翔子一走到外面便忍不住蹲到地上。她很想吐,但卻無論如何都吐不出半點東西,最後只好閉上眼睛,整個人幾乎是跪趴在地上,盡量專心在呼吸本身。

深深地吸氣、慢慢地吐氣。

走開……走開……離開我……

翔子對那股令她作嘔的能量已經到了忍受的極點。

吸氣、吐氣,感覺每一次空氣的進入、流動、輸出。

如此也不知過了多久,翔子漸漸感覺到兩隻撐在地上的手臂發脹了起來。彷彿有電流般幾乎要發出滋滋聲響的細微振動,從皮膚底下至皮膚表層,最後十根手指都幾乎麻了起來。

「喂,我帶妳去看醫生吧?」蝸牛把手放上翔子的肩膀。

「不要碰我!」翔子倏然睜開雙眼。

蝸牛有點被嚇一跳地縮回手。翔子的表情看起來簡直像另外一個人。

身體在完全敞開的狀態,蝸牛的碰觸雖然只是瞬間,也讓翔子感覺到屬於蝸牛的能量。

她眨眨眼睛,雙掌離開了地面向後坐倒。

這股能量不屬於她,是外來的。翔子很確定。怎麼來的呢?

是怪獸。昨天早上從怪獸的身體裡面跑過來的。翔子想起來了。然後那能量便一直停留在她體內。

原來那就是咕婆婆所說的輸入與暫存。偵引師的身體,是電線也是電池。

剛才翔子幾乎就要將那股能量輸出。她可以感覺得到,只不過在最後關頭被蝸牛打斷了。

手臂依然發脹,手指也都還覺得麻麻的。翔子忍不住甩甩手,拍拍自己的臉頰,這才發現不知何時竟已滿身大汗。

原來進行輸出竟會如此費力。雖然很想趕快把這股能量驅離,但翔子知道自己暫時沒有這個力氣了。「我不用去醫院,」她抬頭對蝸牛說道。醫院也幫不上忙,只會浪費時間。

蝸牛想了一下。

在這裡等藍牙等了兩三個小時,事情也沒有任何進展,而且翔子的臉色看起來真的很差,加上兩腿的紗布繃帶和兩手的傷口,那模樣著實有點慘。也許是身體還沒復原吧。蝸牛決定地道:「好吧,我帶妳回家。能夠留的訊息都已經盡量留給藍牙了,只要他收到就一定會立刻跟妳聯絡的。」

翔子點了點頭。

事實上,以她現在的身體狀況,萬一有什麼事情發生的話可能也幫不上忙。

二人當下離開了大廈,開著阿治留下來的車子返回淡水竹圍。

街上車流擁擠,但是蝸牛盡量把車子開得很快,他技術精熟地在車陣中左穿右梭,就在車子即將抵達翔子家門口的時候,阿治來了簡訊。

「我人在士林,陪眼鏡男去他爺爺的安養院。還沒問出什麼。繼續保持聯絡。」

蝸牛嘆道:「看來今天是不會有任何收穫了。事情完全陷入膠著狀態。」

「只好靜觀其變。」翔子望著窗外流逝的燈火。

「事情可能要很久以後才會有新的改變。」

「或者不改變。」

不過,他們兩個都錯了。

二人一走進房內打開燈,就看見一個男人趴倒在血泊裡。

翔子登時駭得全身無法動彈。男人背上的衣服有兩道斜斜的裂縫,就像咕婆婆以前的黑斗篷一樣,就像翔子的背上傷口。

蝸牛倒抽一口涼氣,箭步而上伸手探那男人的鼻息,接著又趕緊將男人翻過身來聽男人的心跳,「還沒死……還沒死還沒死……」蝸牛開始進行緊急人工呼吸,接著又將兩手放在男人胸膛快速且用力地不斷往下壓,「翔子!打電話叫救護車!翔子!」

翔子無法動彈。翔子從小就有種毛病,在極度恐懼和驚嚇中她就會全身僵硬無法動彈,就像深夜在馬路上忽然被燈光照到的羊一般。連腦袋都跟著一片空白。

「翔子!」蝸牛忽然衝過來抓住翔子用力搖晃,「清醒一點!」

翔子醒覺過來,她失神地望著蝸牛,又看向地上的男人和血跡。

「妳趕快打電話叫救護車!」蝸牛一吼完又立刻衝回去繼續幫男人進行CPR。

「阿治……」翔子口中喃喃說著,搖頭,倒退,「阿治……」轉身忽然衝出家門。

「翔子?!!」蝸牛怒吼,「妳幹嘛??!!翔子?!!翔子!!!」

忽然地上的男人呻吟了一聲,唇口微動。

「什麼?」蝸牛連忙將耳朵湊近。

「千萬…不…要……」

翔子衝到電梯前面拼命按按鈕。

藍牙繼續吃力地發出聲音,「不…要……」

翔子腦子裡只迴盪著一個念頭:死了……真的死了真的有人死了……阿治有危險……眼鏡男很危險……

「穿越……」

翔子衝進電梯,緊握兩隻拳頭瞪著電梯門緩緩闔上。為什麼電梯門闔上的速度會這麼慢呢?翔子以前從來沒有發現電梯門關起來的速度有這麼慢。

「結…結……」

「千萬不要穿越結界!知道了!」蝸牛抬頭大叫:「千萬不要穿越結界!翔子!千萬不要!」

電梯門在翔子眼前緊閉關上。

「Fuck。」蝸牛不確定翔子有沒有聽見他的話,但現在也管不了那許多了,他一手按著藍牙的胸膛,一手掏出手機打開來播119。有個男人快死了,這個男人很可能會死在他眼前,這是一個謀殺未遂的現場,除了盡量保住這個男人的性命之外也得盡量保持現場原狀,聯絡警方,跟去醫院。夜世界什麼的都沒比這個重要!

翔子衝出大樓。

她在街上一面拼命往捷運奔去一面掏出手機打給阿治。「喂?」手機另一端傳來阿治的聲音。還活著!翔子匆忙地說道:「阿治?你在哪裡?」

「在安養院。翔子,我們剛進電梯,待會兒我再打給妳。」

「不要!阿治!你趕快出來!阿治!阿治!阿治?」翔子一面跑一面叫喊,但手機已經斷訊了,翔子不確定阿治有沒有聽見她剛剛那幾句話,她不斷與迎面而來的路上行人相撞,腳下速度因此無法加快,眼前還有馬路,有紅燈,翔子很受不了地大叫一聲,蹬足躍身,左腳踩上了旁邊的電線桿再借力往右,踏過一個機車行的招牌繼續往前。翔子的目標是捷運的方向。周遭傳來人們的驚呼聲。

行人們紛紛停下來抬起頭。

建築物與建築物間,一抹輕如羚羊般的身形,凌空越出一道又一道的弧形,弧形在半空中一次比一次更大,終於,迎向了天空不再下落。

骨頭掙開了昨天早上才剛縫合的傷口,鮮血迸流,不過這次的出血量比第一次少了許多,疼痛稍微減輕一些,雖然如此,翔子還是發出了痛楚的哀號聲。

主幹刺穿血肉而出後的一切變化皆只在轉瞬間,主幹生出細枝、細枝生出羽花。

啪。

所有人都看見了一個女人在空中張開翅膀往河水的方向飛去。

斑駁、零落、不完全但非常潔白的羽翅,帶著翔子凌空滑翔,偶爾拍打,並且以超越捷運列車行駛的速度,在河水上方不斷往南飛行。

翔子努力地振動翅膀,學習且認識著這樣新的自己,感覺著如何配合風的流向,保持身體的平衡。背上的翅膀感覺起來好像自己的另外兩隻手臂似地,空氣滑過自己的毛髮、肌肉、毛細孔。一切都確實地感覺到了。沒問題。我是個擁有翅膀的偵引師,可以在天空裡自由無礙地迅速飛翔。

翔子不斷前進。

然後。

……

然後發現她不太確定士林要怎麼去。

是的。翔子是個路癡。

咳。

沒辦法,只好離開河水的範圍一直沿著捷運線飛翔了。呵呵。我真是聰明。翔子自鳴得意。就是嘛,至少我對捷運線還算熟。

手機響起,翔子立刻打開來喊道:「阿治?」

「翔子?怎麼了?妳剛才好像在大叫什麼。」

「你趕快離開!眼鏡男很危險!」

「妳在哪裡?怎麼風聲那麼大?」

「眼鏡男在哪裡?他在你旁邊嗎?」

「沒有。我讓他先去他爺爺的房間。妳到底在哪裡?」

「先不要管我在哪裡!那家安養院在哪裡?我現在正要去找你!」

「我說過了,妳不要一個人行動!」

「我已經在路上了!安養院在哪裡?!」

「蝸牛呢?」

「現在沒空解釋!你立刻離開!離開!眼鏡男殺了人!全都是他殺的!」

「不可能。翔子,他不可能殺……」阿治頓了一下,然後似乎走到某個角落放低音量,「算了,妳到哪裡了?」

「我……」翔子低頭看看,她其實不太確定,「反正我很快就到。」

「安養院在士林捷運站附近,妳出了捷運站的一號出口,往右過馬路,直走,碰到第一家便利商店就轉進巷子,直走,然後就會看到一家幸福安養院。」

「……。」

「翔子?」

「你最好到捷運站等我。」

「……妳記不住我剛剛講的順序對吧?」

「對。」

「我到捷運站等妳。」

「現在,現在就去,我很快就到了!」

「知道了知道了。士林捷運站一號出口,這樣記得住吧?」

「再見!」翔子啪地掛掉電話。

事情不太對勁。非常不對勁。阿治站在安養院的三樓走廊,瞪著手機,然後走到三號房間門口往裡面探看。

癡呆的老人和腦袋空空的眼鏡男,正面對面地隔桌對坐,靜靜地吃宵夜。

這樣的眼鏡男怎麼可能殺了任何人。

阿治無法相信。他一面離開安養院一面拿出手機打電話給蝸牛。

翔子飛至士林捷運站附近,然後降落在某個公寓屋頂。

然後她原地呆了一下。

要怎麼把翅膀收起來呢?

總不能張著翅膀在路上走來走去吧?她想著。剛剛翅膀是怎麼跑出來的?對了,好像有模模糊糊地掠過類似的意念。掙脫,之類的意念。

所以……

……。

誰知道啊?!翔子兩手抓頭。所有的偵引師不是死了就是下落不明,沒有任何人可以教她任何事。都是那該死的老太婆沒有好好當一個教練。要是咕婆婆還沒死就好了。

翔子不禁深深嘆了口氣。

算了。

她輕飄飄地躍下五層樓高的公寓,沒空理會周遭的驚呼,再稍微往前走一段路,驚呼聲在背後遠去,路上的行人不時投來奇異的目光,但還不至於是太大的騷動。

對了。說不定以為這是什麼萬聖節的裝扮。三月的萬聖節哈哈。然後大家以為我是個腦袋歪掉的瘋女人。哈。

翔子一面想著這種無關緊要的事一面來到士林捷運站。遠遠便看到阿治臉色鐵青地站在捷運站外面瞪著捷運出口。

翔子胸口一熱,忽然湧起莫名的親切感,感覺好像已經和阿治分開很久了似的懷念感。她走到阿治身旁喚道:「劉啟治。」

阿治轉過頭來,並且愕然呆住。

「這……這是真的翅膀嗎?」

翔子聳聳肩,「如果是假的還得那麼痛的話,那就太不值得了。」

「還是很痛嗎?」阿治的聲音頓時溫柔。

翔子鼻子酸了起來,她眨眨眼,吐吐舌頭。

「妳這個白痴!」阿治忽然變臉罵人。

「幹…幹嘛忽然罵人啊?!」

阿治沉著臉低聲說道:「Snail都跟我說了,他已經確認過那個男人就是藍牙,Snail會暫時先處理那個男人的事,一有新的消息就立刻通知我們。至於妳……算了!妳先跟我去安養院。」說著腳下邁步而行。

「你還要過去?阿治!你瘋啦?」翔子跟在一旁急道。

「人不可能是他殺的。」阿治不肯停下腳步,「我會查清楚。」

「那也不需要再跟他繼續接觸,我們可以找別的方式繼續調查……」

「但如果他真的跟這些事情有關的話,說不定他也有危險。」

翔子閉上了嘴巴。

眼鏡男在很久很久以前,很小很小的時候,曾經是阿治最要好最要好的朋友,並且,因為阿治而死了。雖然實際上沒有死,但卻跟死了很像。有關阿治對眼鏡男的執著,旁人皆無從置喙。

二人來到位於巷子裡的幸福安養院。

翔子停下腳步,伸手拉住阿治的衣袖。

「翔子?」

「不要進去……」翔子喃喃說道。

眼前是一棟七層樓的公寓,屋齡雖還不算太久,但可能因為從不保養的緣故,已呈現極為衰敗的破舊狀態。綠色藤蔓一條條地攀在外牆上,剝落的磚壁覆著青苔與黑霉,一股濃濁的腐朽濁氣籠罩著整棟公寓,翔子站在外面就能聞得到。

「這地方讓我很不舒服……」翔子說道。

「怎麼了?」

翔子搖搖頭,她說不上來。

阿治瞄了一眼翔子的翅膀。或許他應該要相信一個偵引師的直覺判斷。

但是他不能不管眼鏡男。

同時也不放心翔子一個人。

阿治暗暗張開一隻手掌,然後又握緊,然後又張開,又握緊。

該死。

要是可以直接牽住翔子的手往前走就好了。

「不要放開我。」阿治說道:「走吧。」

翔子緊緊抓著阿治的衣袖一角點點頭。

公寓裡空氣潮濕,光線昏暗,一踏進屋內,翔子身體裡那股不屬於她的能量便立刻和整個空間相互應合,興奮著、振動著、騷動了起來。那股噁心又髒兮兮的感覺幾乎要令翔子發狂。她雙目發直地瞪視前方,緊緊咬著牙根按照阿治所言,不要放開阿治。

電梯上升時發出咖噹咖噹的怪異聲響。翔子渾身都是冷汗,腦子開始昏眩。

二人抵達三樓,穿過走廊,來到三號房門口停下腳步。

翔子瞪大雙眼,一時間幾乎無法言語。

房間裡沒有開燈,唯一的光線就是電視機的藍光,窗戶的窗簾已被拉上。那是非常厚且隔絕度百分之百的隔光窗簾。一間破舊安養院的房間裡怎麼會掛這種隔光窗簾呢?阿治和翔子兩人當然沒有注意到,也沒有絲毫懷疑。

房間裡有三個人。

癡呆老人坐在椅子上看電視。

眼鏡男站在旁邊收餐具。

還有一個老太婆坐在床上,靜靜地望著癡呆老人。

「請問妳是……?」阿治開口詢問。

老太婆像是沒聽見似地。

「咕婆婆……她…她是咕婆婆……」翔子喃喃說道。

「咕婆婆?」阿治吃驚地看看翔子又看向老太婆。原來她沒有死?

背對著門口二人的老太婆動也不動,口中發出一聲沙啞的:「咕。」

她是咕婆婆沒錯。翔子確定地點了點頭。

「妳終於來啦。咕。」老太婆背對著他們說道,自床邊緩緩站起,轉過身來看向翔子。

「妳……妳沒有死?」翔子放開了阿治走進房間。什麼嘛?原來咕婆婆居然沒死。驚愕之後,代替而來的是一股如釋重負的感覺,「妳為什麼沒有死?妳沒看到我的翅膀嗎?妳不是說我一長出翅膀妳就會死掉嗎妳這個失格教練!妳要是沒死起碼也打個電話呀?!臭老太婆!妳知不知道除了我以外已經沒有其他偵引師了?不是死掉就是失蹤!只剩下我一個人!結果妳這該死的教練卻什麼也沒教給我!」翔子像是發洩似地一連串地說道。

咕婆婆陰沉地望著翔子。

阿治忍不住走到翔子身邊低聲說道:「妳確定是咕婆婆?她…她臉色很難看……」

「她臉色一直都很難看,她天生就長這樣。」翔子擺擺手。

阿治稍微放下心來。

咕婆婆一語不發地穿過他們,走到門口將房門關上,轉過身來。

只不過是一瞬間,翔子的表情卻已經有了很大的改變。她轉身看向咕婆婆。

咕婆婆走向翔子。

翔子呆在原地無法動彈。

方才和咕婆婆擦肩而過之際,翔子覺得整個身體彷彿就要爆炸了。

她瞪著咕婆婆張口想要發出聲音,但卻什麼聲音也發不出來。這個人…不是……不是咕婆婆……看起來是……但已經不是了……阿治!「阿……」就在翔子好不容易開口要叫喚阿治的同時,咕婆婆倏然欺身而上抓住了翔子的手腕,翔子的喊叫在空氣中無疾而終,她張著嘴,唇色發青,渾身顫抖地瞪著咕婆婆。

「喂!妳幹甚麼?」阿治見狀正要一把推開咕婆婆,翔子卻忽然出聲攔阻:「等一下……」

身體裡面那不屬於自己的能量正在迅速離開。翔子瞪著咕婆婆。她……她在幫我?

咕婆婆正在把那股能量從翔子身上導入她自己體內。翔子可以明顯感覺到。彷彿海潮沖刷過岩石般,所有的垃圾和淤泥都逐一遠離。終於,老太婆的手放開了翔子,兩隻老鷹般的眼睛亮出奇異的光芒,臉上牽起一抹滿足的微笑。

癡呆老人拿起遙控器關掉電視。

房內頓時一片漆黑。

咕婆婆在黑暗中準確地抓到阿治,打開翅膀。啪搭!

「翔子?翔子?」阿治一面試圖掙脫一面大叫。

「阿治?」翔子在黑暗中伸手往阿治的方向探去,誰知竟是落空,阿治已經沒有站在她身邊了,翔子驚慌地喊:「阿治?」

「老太婆不知道要把我拉去哪裡!Fuck!她力氣真大!」咕婆婆的手宛如鋼箍似地緊扣著阿治手臂,力氣大得出奇,阿治無論如何掙扎都扳不開,他很快就感覺到腳底空盪盪地已經踩不到地板,全身都被咕婆婆帶著不知往何處飛去。

「阿治?!阿治?!」翔子大喊,但卻已聽不見阿治的任何回應。不行!他們進入結界了!我也得去!腦中才剛剛轉過這樣的念頭,腳下便頓時一空,整個身體飄盪了起來,翔子打開翅膀在一片漆黑中四下摸索著,口中叫喚:「阿治?阿治?聽得到嗎?」

「我在這裡!」阿治的聲音從附近傳來,並且正迅速遠去。

「千萬不要放開他!妳聽見了嗎?千萬不要!」翔子尋聲追去。

「我想放也放不開!」阿治大叫。

「我不是跟你說話!」翔子回喊。

黑暗中傳來老太婆嘿嘿嘿的笑聲,「還真是熱鬧啊。」接著一陣翅膀拍動空氣的奇異聲響,轟~轟~是真正巨大有力的翅膀才能拍擊而出的響聲。「沒時間等妳啦!」咕婆婆喊著,瞬間加快了飛行速度。

「死老太婆!」翔子大叫,「阿治!不要怕!我會找到你!」

「不用擔心……」阿治的聲音被吞進了黑暗中消失不見。

翔子知道自己的經驗實在太少,翅膀也不夠強壯,飛行速度實在差咕婆婆一大截。不。不對。那絕對不是咕婆婆……那只是利用咕婆婆身體的別種東西。

翔子現在唯一能做的,只有在黑暗中咬緊牙關,全力加速。

 

 

眼鏡男站在黑暗中,不太確定剛剛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啪,電視機又打開來了,螢幕裡傳來晚間新聞的播報聲響。老人放下手中的遙控器,繼續看電視。

眼鏡男在床沿坐下,皺起眉頭,試圖想要理解眼前狀況。

剛才房間裡明明還有別人。吃晚餐的時候,一個跟他一起來的男人忽然走了;然後,一個老太婆忽然來了,老太婆拉起窗簾,還把房間裡面的燈關掉;然後,晚餐吃得差不多了;然後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跑了進來;然後一片漆黑;然後,男人和老太婆和女人都不見了。

房間裡再度只剩下他和爺爺。就像全世界只剩下他和爺爺似地。就像很多很多年以來那樣。

眼鏡男大約在一個禮拜前開始做奇怪的夢。夢裡面有一盞天燈和天燈所隱藏的訊息,像電波般地傳入他腦中:「沒時間了,趕快去把他帶回來,要不然會死掉」。

眼鏡男不明白那到底是什麼意思。

接著,他開始聽得見爺爺對他說話。雖然爺爺表面上看起來並沒有開口,但是眼鏡男聽得見。從那個夢開始,每天晚上來找爺爺的時候,眼鏡男都聽得見爺爺在對他說:

(有個女人叫翔子,不知道在哪裡,為了要找到那個女人得先找到一個老太婆,老太婆的地址爺爺知道,爺爺告訴你。)

(找到老太婆,把老太婆帶回家綁起來。)

於是眼鏡男這麼做了。

(很好。不愧是爺爺的好孫子。現在再回去老太婆住的地方,然後你就會碰到翔子,你把一句很重要的話幫爺爺帶給她。)

(這句話很重要,跟著爺爺重複幾次,千萬不要忘記。)

(沒時間了,趕快去把他帶回來,要不然會死掉。)

(沒時間了,趕快去把他帶回來,要不然會死掉。)

(最後,你要幫翔子進入結界。翔子還不知道怎麼進去,不進去就沒辦法把他帶回來,所以得靠你幫忙,你要去幫翔子進入結界。就像老太婆進入結界那樣的進入結界。)

於是眼鏡男找到了翔子,告訴翔子:「趕快去把他帶回來,要不然會死掉。」

然後他一直跟蹤翔子,想要幫翔子進入結界。

但是他不知道該怎麼做,直到他看見翔子半夜站在河邊,想起咕婆婆曾經跳入河水。於是,眼鏡男便將翔子推進了河水。

翔子因此從夜世界將一個少年帶了回來。結界被破壞的那一瞬間,天空亮起了陣陣強烈的閃光,持續很久。

在那過程中,第一隻黑龍爪的能量趁機通過裂縫離開結界,進入了眼鏡男,而眼鏡男也因此和夜世界的自我產生了一點點連結。

雖然只是一點點的連結,雖然,當天空的閃光消失以後,那一點點的連結又再度中斷,但卻已足夠讓眼鏡男想起自己的名字。

他叫阿治。

眼鏡男覺得有點高興。他不知道自己的那份喜悅是源於自我的存在感。

他深深吸了口氣,黑龍爪也深深吸了口氣。

他回到家裡,在廚房角落看見奄奄一息且即將斷氣的咕婆婆。他覺得有點困惑,因為那時候他已經快要不記得是自己將咕婆婆打昏了帶回家的。

但是黑龍爪卻非常興奮。閻燄的部份意識非常興奮。他已經等這個機會等很久了。也安排很久了。

眼鏡男走到咕婆婆面前蹲下身子,然後在黑龍爪的驅使之下,很本能地伸出手去碰咕婆婆。

咕婆婆斷氣之前最後發出的聲音是:「不要碰我……咕……咕……原來是你……原來如此……真是……好……久……不……見……」

第一隻黑龍爪的能量迅速地自眼鏡男身上爬入了咕婆婆體內。

咕婆婆死了。睜大著不甘心的雙眼斷氣。

但幾乎就在那眼神失焦的下一瞬間,兩隻瞳孔又瞬間晃動,然後,微張的嘴巴倏然深深深深吸了一口氣,僵硬的表情融化開來,露出一抹滿足的微笑。

咕婆婆再度發出聲音,「把繩子解開。」

那聲音是咕婆婆的聲音沒錯,但聽在眼鏡男的耳中卻是爺爺的聲音。

(把繩子解開。)

於是眼鏡男把咕婆婆身上的繩子解開。

咕婆婆緩緩站起身來,瞇起一雙鷹眼露出微笑,摸了摸眼鏡男的頭說道:「乖孫子。」接著便離開了眼鏡男的家。

那只是昨天早上才發生的事情。但眼鏡男腦子裡只剩下模糊片段。再過不久,就會完全失去這些記憶。關於翔子,關於咕婆婆,關於自己的名字叫阿治。自從八歲以來,眼鏡男的腦袋就無法將新的記憶儲存太久。正如他現在已然忘記關於一盞天燈的夢。

阿治。眼鏡男想著,剛才好像有聽到那個女人大喊阿治。是在叫我嗎?

眼鏡男越想越覺得混亂。這一切對他而言都太複雜了。

終於眼鏡男放棄了思考,他看看牆上的時鐘。十點半。他該走了。

眼鏡男起身對爺爺說道:「爺爺我走了,明天再過來一起吃宵夜。」

老人茫然地看看眼鏡男,發出幾聲啊,啊,的濃濁喉音,然後又繼續看電視。

眼鏡男打開門離開了房間。

眼鏡男記得爺爺。唯有這個,眼鏡男不會忘記。

 

爺爺對他來說是全世界最最重要的人。

 

 

 

 

 

 

5. 第四隻黑龍爪

 

 

清澈見底的小溪宛如微血管般地散佈在森林各處,哪嚕兜藉由溪水來掩蓋自己的氣味,以此躲避狼犬的追捕。他背上綁著許多片寬闊樹葉,嘴裡啣著一根空心蘆葦,盡量將自己全身浸泡在溪水中順流向前,有時潛入深水裡,有時則不得不趴在溪水不夠深的河床岩石間向前爬行,雖然如此,盤旋在空中和林木間的各種鳥類還是能隨時察覺他的蹤跡,每當哪嚕兜覺得自己似乎已經甩開追兵了,附近便又傳來野獸的腳步聲。

再這樣下去,被抓到只是遲早的問題。哪嚕兜暗自心焦。此處水流激越但河床很淺,他四肢併用地攀過一塊覆滿青苔的大圓石,忽然左手稍滑,整個人猝不及防地被河水大力往前推沖,一頭撞上石頭,劇痛之下頭昏眼花,不小心張嘴喝進了好幾口水,蘆葦也沒了。哪嚕兜水性雖佳,這時也不免在掙扎中東倒西歪地和四周石頭撞來撞去,好不容易才抱住了一塊大石穩住身體,使勁攀上石面。他一面喘氣一面大力咳嗽,幾滴鮮血順著他濕淋淋的頭髮流下來,滴落在石頭上。

森林安靜的極不尋常,除了溪水聲之外既無蟲鳴也無鳥叫,哪嚕兜抹抹臉,四面環顧了一下,嘴角浮起一絲得意微笑。

他知道自己已經來到魯米特家族的禁地了。

離此不遠應該就會碰到結界之樹「回」,家族長老在回樹的方圓五里內施下了咒術,除了魯米特家族的人以外,任何人獸皆不能進入,即使是一隻蒼蠅、一隻小蟲,一旦闖入禁術範圍就會全身麻痺。

夜世界森林的最外圍向來是野獸們活動最頻繁的區域,再往內,則是巫師們和馴獸師們散落居住的區域,人們統稱為部落區;魯米特家族則居住在更深處,離森林中心不遠。由於家族勢力龐大,他們向來自成一村,少與外人混居。森林中心是結界師們的城堡,眼下正聚集著二十五個結界師在進行工作,並由同屬魯米特家族的馴虎師負責守禦。中心外圍二十里處環繞著五棵結界樹,「零」、「宇」、「回」、「沌」、「歸」,宛如五芒星的五個端點般,以城堡為中心地等距散佈環繞。如果將結界比喻為保護夜世界的天花板、牆壁和地板,這五棵萬年巨樹便像是支撐一切的柱子,其能量之充沛飽和,使得結界即使稍有破洞或裂縫也不至於崩毀。而結界師們若需進行結界修補,也需仰賴五樹的幫助。守護這五棵結界樹向來是魯米特家族代代相傳的天職。

哪嚕兜涉溪走上岸邊,在處處盤根糾結的老榕樹間一忽兒往東一忽兒往西地蜿蜒繞行,不多時,來到一處長草密佈的空地,以他八歲男孩的身高,哪嚕兜一走進去便整個人都被隱沒,連頭頂也瞧不見了。

「回」樹便在眼前。哪嚕兜仰起脖子望著那棵宛如天庭般高大、蔭廣、美麗且雄偉的萬年巨樹。巨樹的根部深埋地下數千丈,毫不外露,整座樹幹果真是宛如柱子般地自泥土中拔地而起,近乎黑色的深棕色樹幹,得要由數百人合抱才能圍起,樹幹上佈滿深深淺淺的歲月刻痕與一層又一層剝落未盡的陳年樹皮,潮濕的青苔與不知名的藤蔓附著其上,細密的水珠子則宛如薄紗般地蓋滿那一切,樹幹頂端枝繁葉茂,深深淺淺的藍色樹葉向外鋪展成幅員廣闊的巨傘,周圍長草和數十株老榕皆為其林蔭所覆。

一個男人身穿米色勁裝、綁腿赤足、手持弓箭地站在回樹底下,聽得身後長草發出窸窸窣窣的響聲,也不回頭,伸手便自背後抽出羽箭,轉身、搭弓、射箭,一氣呵成。羽箭咻地筆直射向聲音來處,沒入長草,緊接著,長草的波動瞬間朝男人的方向加速而去,男人毫不思索地搭上第二把羽箭再度射出,一個敏捷的小小身影倏地自長草中跳將而起,避過來箭,口中大叫:「夫次!你敢殺我?!」

這男人生得細眼長脖子,額頭中央有三道墨色黥紋,叫做魯米特夫次。哪嚕兜認得。夫次是魯米特家族裡的三字排行弟子。魯米特家族中一字排行最低,數字越高在家族裡的地位便越高。三字排行弟子最常被派來負責當結樹的衛兵。哪嚕兜年紀雖小,但因為被長老級的魯米特老奶奶親自認養為孫子,加上又身為馴獸師,所以反倒被排在八字級的高位,額上黥紋已是兩個「王」字。

夫次登時變色,見哪嚕兜並未受傷不禁暗叫好險,同時心想:「臭小子可真是厲害,全森林的人獸都在找他,他居然還有辦法擺脫追蹤跑到這裡。我今天若是抓住了他可算是大功一件。」主意既定,臉上便笑咪咪地道:「哪嚕兜,禁地沒事別亂闖,平常奶奶沒跟你說嗎?要是被她知道你跑來這裡,小心回去有得罪受。」話沒說完伸手便探向哪嚕兜的肩頭。

哪嚕兜歪身滾地,手裡揚起方才夫次射出的第一把羽箭,大叫:「你剛才殺人未遂,現在便索性要殺人滅口嗎?」口裡一面喊著,手下不停,就地滾向因革,將羽箭猛往夫次的光腳刺去,一刺不成再接連猛刺,小小身子在夫次腳邊滾來滾去,逼得夫次左跳右騰,氣急敗壞地嚷道:「臭小子別亂栽贓!你事先不說一聲就闖入禁地,要是剛剛被我誤傷了,長輩們也不會怪罪我的。」

「嘴巴上說不怪罪,心裡可能還是會有一點點不爽的。」

「哼。」夫次咬牙暗想,臭小子說得也沒錯,長老們向來對哪嚕兜格外偏心,今日要是不小心傷了他一根寒毛,誰知老奶奶心裡會不會有疙瘩。也罷,只有先拖住臭小子,叫來其他人了。

夫次當下改變戰術,向旁跳開討饒地道:「好了好了,算我不對,哪嚕兜,我跟你道歉,這總行了吧?」

哪嚕兜笑嘻嘻地從地上跳起來,拍拍屁股,將羽箭扔到地上,「幸好你箭術不精,罷了,今天這件事我就不跟你計較。」

臭小子……夫次早就看哪嚕兜不順眼,臉上卻還是笑咪咪地,「那就好。」他心想,死小子吃軟不吃硬,最好是順著他的毛來摸,「哪嚕兜,你可不可以幫我一個忙?」

果然哪嚕兜立刻露出神氣的表情,「幹嘛?說吧。」

「你可不可以幫我看守一下?你也知道,禁術的範圍內不准上廁所,可是我真的尿很急,已經憋好久了。」

「唉,好吧好吧。真是拿你沒辦法。」

夫次見哪嚕兜那副故作老成的模樣不禁更加恨得牙癢癢,口中陪笑稱謝,假裝急急忙忙地抓緊褲帶奔入長草,一路往外,為了不讓哪嚕兜起疑逃走,他打算離開禁術範圍再傳話給附近鳥獸。

哪嚕兜在樹下望著夫次的背影。

(哪嚕兜……先下手為強……)

(要就趁現在……)

小小身影驟然朝夫次急奔而去,一邊跑一邊自心口抽出匕首。夫次聞得聲響,還欲轉身,哪嚕兜已經一躍而起,跳上夫次的背,將匕首狠狠劃破夫次的左頸動脈。大量鮮血刷地噴濺而出。

哪嚕兜滿臉是血。他跳下夫次的身子,看著夫次倒在地上。

這是哪嚕兜第一次殺人,但他既不覺得可怕也不感到內疚,相反地,這一切都很熟悉且令人懷念,彷彿他已經這樣做過很多次了,匕首割破血肉和動脈的手感令哪嚕兜覺得渾身充滿力量。

(快走吧…沒時間了……)

哪嚕兜不再理會夫次,轉身拔腿奔行。

被留在長草中的夫次一時尚未氣絕,他顫抖著自腰間掏出一根短哨,拼出最後力氣用力一吹。

尖銳的哨音霎時響徹林間。

(該死!)哪嚕兜的身形一頓,(居然忘了還有這個!算了沒時間了!)

他繼續往前跑。

經過了回樹,穿越長草,在滿地皆是彎曲樹根的榕樹林中宛如參加障礙賽跑般一跳一跳地不斷前進,眼看就要奔出禁術範圍了,林間卻忽然竄出十條人影擋住他的去路。

哪嚕兜想也不想便一溜煙地爬上榕樹,抓住一根老藤咻地盪出,與此同時,一根羽箭倏忽而至,射斷老藤,哪嚕兜登時落地。

(只剩下一點點了…快!)

哪嚕兜就地打滾,離開了禁術的範圍,一隻大手伸來將哪嚕兜整個人提將而起。

哪嚕兜抬頭望去。

是八戒。

若非哪嚕兜已離開禁術範圍,八戒就算想幫也幫不了他。

八戒一手持著豕演寶刀,一手護在哪嚕兜身前,緩緩倒退數步,將敵人慢慢引出禁術範圍。

那十人隔著約略距離將哪嚕兜和八戒圍在中心,各個皆是米色勁裝、綁腿赤足、身背羽箭、手持長弓,額頭上紋著「三」「王」二字,儼然都是魯米特家族中的七字排行弟子。其中一人說道:「八戒,馴獸師們今日皆另有要務,把哪嚕兜交給我們吧。」

八戒沉著臉卻不說話,揚起了豕演寶刀逕往那人砍去,那人大吃一驚倒跳避開,喝道:「八戒!你作什麼?!」一旁七人刷地抽箭架弓,對準八戒;八戒更不停手,一招尚未使完便已轉至下一招,身隨形轉,刀光四起,鏘鏘兩下竟已砍斷兩人手腕,二人哀號聲中,五根羽箭齊往八戒射去;八戒振臂旋身,右手挽出好大一圈刀花架開了三根羽箭,左手凌空接住了一根,仰頭張嘴咬住了一根,挺起身子沉腰擰肩,左手將羽箭反射回去,右手寶刀斜揮,登時便教一個魯米特弟子胸膛中箭、另一個弟子人頭落地。

哪嚕兜在旁眼見八戒殺得興起,不禁渾身熱血沸騰,雙臂若有電流奔竄,彷彿那砍斷兩人手腕、射傷一人、殺了一人的並非八戒,而是自己。他呼吸漸漸急促起來,雖想上前加入戰局,身體裡的聲音卻和八戒同聲喝令:「別戀戰!走!」哪嚕兜只得將匕首朝身旁榕樹一劃,喚出龍獸,躍上龍背竄飛升空。

三條銀龍迅速自雲間幻化而出。

(這裡已離北方山脈不遠。留下一條銀龍給八戒,哪嚕兜先走!)

這時八戒又已砍倒三人,剩下三人不禁嚇得兩腿發軟,眼見就要全軍覆沒,林間忽然傳來一聲悠遠清嘯,緊接著,二十多條人影在樹枝上從不同方向竄躍而至,高高低低地蹲在不同角落,齊舉長弓對準了八戒。

八戒暫時停手,嘴裡嘿地一聲。

一個老人緩緩踱步而來。

老人身穿藍袍,額上刻紋著四個王字。他抬頭望著哪嚕兜在空中騎龍而去,再瞇眼細瞧八戒,見八戒雙目渙散失焦,心中已知不好。老人環顧地上的首級、斷腕和死傷族人,不禁深深嘆了口氣,道:「閻燄,閻燄,你自行作亂也就罷了,又何必借刀殺人,弄髒了晚輩的手?」

八戒恨恨地道:「胡說八道什麼?要殺就來,豈有那許多囉唆的廢話?」

老人抬頭看向八戒,「怎麼?不認得我了嗎?」

八戒回道:「魯米特家族長老之一,老奶奶的胞弟,位居十二字排行的魯米特閒狗;結界既然出了亂子,你身為結界師的大老不趕快去幫忙修補,還在這兒悠晃什麼?」

老人嘿嘿地笑了一下,「我老啦,早就退休啦。原來你倒還記得我。閻燄,這可真是好久不見啦。」

八戒揮刀罵道:「老頭子眼瞎啦?我是八戒!」

老人點點頭,「對,你是八戒,不要忘記,你是八戒,你是八戒,你是八戒……」

「閉嘴!」八戒忽然臉色一變,露出有點辛苦的表情。

「八戒怎麼會殺了魯米特族人?八戒。八戒是馴獸師,八戒不會輕易殺人。想起來,八戒,想起來……」

「閉嘴!」八戒漸漸出現困惑的表情,掙扎地說道:「這些人要傷害哪嚕兜,我不過是在保護哪嚕兜罷了。」

「醒過來!」老人厲聲大喝:「八戒!不要輸給他!那聲音不是你自己的!你是八戒!」

八戒抱頭呻吟了一下,忽然仰天虎吼,躍上大樹,跳上在空盤旋等候的銀龍背脊,低頭對老人哈哈大笑:「老頭子就愛故弄玄虛!閒狗!後會有期啦!」一拍龍背往北飛去。

老人瞇眼遙望,忍不住又嘆了口氣。

閻燄害得八戒闖下大禍,這下子,別說族裡肯定會有人不肯原諒八戒,恐怕連八戒也無法原諒自己了。

老人閉上眼睛陷入思索。根據巫師九晝所言,已經有一隻黑龍爪出現在哪嚕兜體內,就方才情形看來,很顯然八戒體內也有一隻,說不定,四隻黑龍爪都已經出現了。究竟八戒是怎麼被黑龍爪給招惹上的?另外兩隻黑龍爪會在哪裡?

「你們三個過來,」老人睜眼吩咐三名弟子:「青羽,緊急傳話給其他馴獸師,要他們加派人手去幫馴虎師防守結界城堡;烏帕,你和其他師兄弟們將這裡死傷的族人帶回村內,順便將這件事稟告其他長老,多調幾人到各個結界樹巡邏;阿努答跟我留下來守著回樹,等接班的人過來。」

眾弟子得令各自分工進行,老人則帶著一名高大的青年返至回樹。

老人立在巨樹底下抬頭仰望那漫天覆蓋的繁枝茂葉,深深的不祥刺痛著他的胸口,忽然間,老人倒抽一口涼氣喃喃說道:「糟了……。」

與此同時,森林深處的城堡內,二十五個結界師倏然同時睜眼。

「有人強行穿越結界!」

「怎麼可能?有哪個偵引師會做這種事?」

「該不會又是那個叫翔子的吧?」

「好不容易才修補到這種程度,這下子前功盡棄了。」

「等等,穿越結界的能量非比尋常,絕不只是個平常的偵引師。」

「很熟悉……那能量我認得……是……」

「閻燄!」

喚作閒狗的老人立於回樹底下,滿身冷汗地喃喃說道:「裂縫又變大了……位置還是在北方山脈……哪嚕兜也飛往北方……八戒也飛往北方……錯啦…我全想錯啦……阿努答,快、快、快去通知所有人無論如何要擋下來,在北方山脈,快去…快去!」

然而一切都已經太遲。

咕婆婆藉由強行帶阿治穿越結界,使得原本幾乎要被修補完成的裂口再度變大,翔子追著他們一出結界,便發現自己置身於腥味極膿的岩穴,即使四下一片漆黑,翔子依舊認得那味道。

她昨天早上才剛剛來過這裡。

這裡是怪獸的巢。

「阿治?阿治?」翔子呼喚。

沒有任何回應。

只好先走出洞穴再說了。

眼前伸手不見五指,腳下每一步踩起來都似乎沾粘著濃稠的液體,連伸手摸到的岩壁都覆滿了同樣質感的膿液。那味道……翔子回想著,雖然同樣是極臭的味道,但卻和怪獸身上所流出來的不一樣。那味道……翔子忽然想起來了。是那時候,她第一次穿越結界時,被困在虛無的黑暗中,直到一盞天燈出現救了她,當時從天燈底部伸出一隻焦黑的手,抓住了翔子,將她帶離結界。

就是那隻手的味道。

而且,這個氣味所散發而出的能量質感,和她之前身體裡面那股能量的感覺很像。

全都是一樣的東西。那到底是什麼?

翔子要好一段時間以後才會知道,那就是閻燄。

化成粉末遍撒北方山脈的身體,經過長年的滲透已侵入山脈各處。

四隻黑龍爪則被驅逐困於結界。

閻燄的意識從未被夜世界本身的力量給化散消失,只是沈靜地等待契機。

四五年前,翔子第一次進入夜世界。

所有偵引師在即將誕生之前,都會自行進入夜世界,並且在那裡和自己的上一任偵引師相遇。那就是結界最薄弱的時候。由於偵引師的數量很少,閻燄等了很多年才終於等到又有新的偵引師要誕生了。

第一次契機出現,就是翔子莫名其妙忽然跑進夜世界的時候。

接著四五年過去,一盞天燈蘊藏著一個母親對孩子的愛與強大心願,意念之強,使得那份能量竟至穿越結界。閻燄接收到了。第二次契機出現。

於是,黑龍爪附上了天燈,幫助尚未成為偵引師的翔子穿越結界,藉此製造了裂縫,然後促成翔子將少年帶出夜世界,使得裂縫變大。

就這樣,第一隻黑龍爪得以離開結界,從裂縫進入夜世界,又進入怪獸體內,再進入翔子體內。

第二隻黑龍爪也得以自行穿離結界,進入了眼鏡男的體內。

第三隻黑龍爪原本要滲入怪獸體內,但因哪嚕兜的觸摸而滲入了哪嚕兜體內。

第四隻黑龍爪在八戒體內。

在這過程中,化成粉末滲入山岩的軀體開始凝聚,焦黑濃臭的液體,是閻燄的龍身。

閻燄利用咕婆婆的軀體,已經從眼鏡男那邊取得第一隻黑龍爪,再從翔子那邊取得第二隻黑龍爪。

如今還剩下兩隻。

應死未死的老太婆劬僂著身軀,睜著老鷹般的雙眼,身藏兩隻黑龍爪的能量,終於回到夜世界。她,或說他,站在怪獸的巢穴洞口,微微抬著頭全心等待,雙手皆因強烈的興奮與期盼而顫抖。

(啊,真是好久好久啦。)

是的。閻燄已經等待太久了。

翔子在黑暗中攀著岩壁一步一步走出洞穴。咕婆婆對翔子的出現毫不理會,翔子同樣地看也不看咕婆婆一眼。翔子一出洞穴,眼光便立刻被其他景象所吸引;正如僵持在一段距離之外的兩個馴獸師那樣。

馴鼠師、馴兔師、和偵引師翔子,三人都望著那個把手放在怪獸身上的青年。青年長得既不高也不矮、不胖也不瘦、頭髮半長不短、瀏海斜斜的幾乎要蓋到眼睛、鼻子很挺,長相算是很斯文,但幾乎沒有什麼亮眼的特色,只除了他的眼神。

極為銳利,冰冷,近乎冷漠的眼神。

馴鼠師和馴兔師當然不會知道,那絕不是青年平常所擁有的眼神,那樣的眼神,幾乎很少有人在青年臉上看過。

翔子見過一次。她第一次遇見青年的時候,青年就是這樣的眼神。

「阿治?」翔子輕聲呼喚。

阿治恍若不聞,他一隻手放在怪獸身上,動也不動,只是盯著怪獸,手掌底下不斷發出焦臭味,甚至傳出非常細小的滋滋響聲,但阿治卻似乎一點感覺也沒有。

馴鼠師終於忍不住出聲喊道:「喂!把手放開呀!沒聞到自己的肉都焦掉了嗎?!」喊歸喊,但他和馴兔師兩人都沒打算走過去拉開阿治。

焦黑的濃液自穴內流至穴外,在地上灘成一片扇形。哪嚕兜就是碰到這鬼玩意兒才被黑龍爪給附身的。至少,馴鼠師和馴兔師是這樣聽說的,他們沒打算重蹈覆轍。如果只是身體會受傷或生命會有危險,那也罷了,但若是精神能量被侵蝕,會惹出來的麻煩可就難以估計。兩人雖然這時都還不曉得八戒體內也有隻黑龍爪,沒看到八戒惹出禍端,但他們一個是年紀比閻燄還大的馴鼠師怪老頭周,一個是十二馴獸師裡的老媽子歐巴桑馴兔師魯米特安娜,都算是老前輩,老江湖,不若其他年輕人那樣缺乏經驗。怪老頭周和魯米特安娜自從知道事情和閻燄有關以來,就對一切都不敢掉以輕心。

是以,怪老頭雖覺於心不忍而出聲嚷嚷,但還是不肯輕易踏入黑液的範圍。

馴兔師安娜這時倒是轉移焦點,瞪著翔子問道:「妳又是誰?」

翔子沒有回答。

她怔怔望著阿治,看見阿治的手擱在怪獸的頸項,正在慢慢消失,從最底部的掌心位置開始,一點一點地,陷入了怪獸的身體。

「阿治!」翔子伸手想要去拉開阿治,魯米特安娜卻忽然喝道:「別碰他!」

怪老頭周低聲說道:「妳也發現了?」

魯米特安娜點了點頭。

正在進行融合。怪獸,和這個叫做阿治的青年。

「丫頭!」怪老頭對翔子喊道:「妳最好不要再站在那些黑黑臭臭的東西上面。」

翔子低頭看看腳下的黑液。她當然知道這東西不妙,但是。翔子又看向阿治。

「先走過來啦!」怪老頭又喊道,「媽的!沒聽到嗎?現在的年輕人真是越來越不聽長輩的話了。」

那口氣和咕婆婆好像。翔子終於被轉移了注意,看向旁邊兩位馴獸師。

只見一個乾癟瘦小、白髮稀薄、眼大如銅的老頭子,縮在一隻巨大袋鼠的肚袋裡,只把一顆頭探出在外,兩隻手扣著袋緣,顯得一副很膽小的模樣。

另一個卻是年紀大約六十開外的胖胖歐巴桑,額頭上刻紋著「二」「王」「王」三個字,兩隻眼睛就跟兔子一樣紅,頭上頂著捲捲短髮,身上穿著寬寬連身裙,鼻頭掛著圓圓老花眼鏡,腳下踩著浴室專用的塑膠拖鞋,嘴裡啣著一根煙斗,手裡抓著一把湯杓。

兩人身後,則是讓翔子看了就渾身發毛的大片灰色老鼠和大片白兔。

夜世界的城市雖然幾乎和原本的世界一模一樣,但卻同時也有怪獸、騎孔雀的男人、率領狼群的男人、縮在袋鼠裡的老頭、手抓湯杓的歐巴桑……太多翔子所尚未瞭解的事情了。包括阿治。

「妳中途插進去打擾只會讓他狀況更糟,」魯米特安娜像是看穿翔子心思般地說道,「那隻怪獸就是他,他就是怪獸,這是他們之間的事,外人最好別插手。」

太多她所不瞭解的事情了,翔子一時也不知該如何是好,她看看怪老頭和歐巴桑又看看阿治,依言慢慢退開,直到腳下只剩幾步距離便要離開濃液範圍,翔子又停了下來。

「快出來啦!聽不懂人話嗎?」怪老頭的袋鼠跳至黑液範圍邊緣,他似乎很勉強地稍微把脖子、肩膀往外探出,伸長乾枯的手臂憑空撈著,但偏偏就是還差那麼一點,碰不到翔子,「白痴!聾子!王八蛋!死小孩!臭丫頭!」怪老頭縮回袋鼠的肚子裡劈哩啪啦地罵道:「給我出來!」

翔子搖搖頭。她不瞭解眼前情勢,只能就直覺來掌握與判斷,阿治留在黑液範圍中,她就留在黑液範圍中,她要保持在和阿治同樣的狀況裡不要輕易被分隔開來。

「切!」怪老頭生氣地罵,「隨便妳!關我屁事?!」

阿治的一整條手臂都陷入怪獸身體裡面了。不。與其說是阿治正在慢慢被吸入怪獸的身體,毋寧說是怪獸正緩緩走入阿治。怪獸的龐大身軀漸漸變小,牠低聲嗚咽著略略偏頭,像是要側身依偎似地靠向阿治,阿治則為持著同樣的姿勢動也不動。手臂陷入了怪獸的頸項、接下來是肩膀。

原來這就是你……。翔子忽然淚盈滿眶。

這隻醜陋、龐大、滿身爛瘡、體無完膚、什麼也不像的怪獸就是你。阿治!連皮膚也沒有了,所有的血肉都直接這樣暴露在外,很痛吧?比以前還要更痛很多吧?

接下來會變好嗎?融合以後會變好嗎?

翔子擦去眼角的淚水。現在我什麼也幫不上。但是我會在旁邊守著。就像你坐在病床旁邊看雜誌、坐在客廳裡看電視那樣。阿治,你做你該做的吧。我會在這裡看著。

「旁邊這個老公公,」翔子兩眼盯著阿治忽然出聲問道:「請問你是誰?」

「什麼老公公?我又不是聖誕老人?妳管我是誰?妳又是誰啊?」

「我是翔子。」

「切!我就知道!妳就是那個惹禍的菜鳥偵引師!不對,妳還不算是偵引師對吧?」

「我…」

「切!瑞佛達斯的消息真是不可靠,咕婆婆明明還沒死。」

「喔,那不是…」

「喂!喂!死老太婆!」

「她不是…」

「我說妳師父是怎麼啦?從剛剛到現在就一副神氣巴啦的模樣,跟她講話她一直裝沒聽到。」

「因為她不是…」

「喂!喂!死老太婆!」

「她不…」

「看到了沒有?裝沒聽到。」

「她…」

「雖然死老太婆本來就是一副死相,但這副德性也未免太瞧不起人了吧?我可是好心,想要叫她別站在那些黑黑臭臭的玩意兒上頭,免得她遭殃,哼哼,但她既然不鳥人,我也懶得管她啦,隨便~隨便她~我才……」

「她不是咕婆婆啦!死老頭!吵死啦!」翔子終於忍不住提高音量,「沒看到我有翅膀嗎?」

怪老頭周終於閉上了嘴巴,安靜片刻才又說道:「哪來的翅膀?」

咦?翔子伸手摸摸背後。還真的沒有。什麼時候收起來的?怎麼收起來的?奇怪?

魯米特安娜卻皺起了眉頭,看向咕婆婆。

原來如此。那不是咕婆婆,咕婆婆已經死了,那麼,站在這裡的該不會是……

「閻燄,」魯米特安娜抓著煙斗噴出一口煙,「你什麼時候變成一個老太婆了?」

咕婆婆嘿嘿嘿地笑了起來,卻不回答,依舊望著天空。

來了。

暗夜湧動,淡淡的銀光劃過雲影,哪嚕兜乘龍而至。

怪老頭周和魯米特安娜仰天望去。「老周,」安娜說道:「龍獸的顏色變深了。」

「嗯……」怪老頭點點頭。

十二座騎當中,向來以龍獸最容易和主人相互感應,龍獸的顏色變深,就表示哪嚕兜的精神狀態應該已經有了很大的改變。

當年閻燄的龍獸就是這樣,到最後成為黑龍,甚至與閻燄合為一體,怪老頭周和魯米特安娜都曾親眼看過。

「事情真是越來越麻煩了。」怪老頭露出難得一見的慎重。

龍獸在空中飛低了,讓哪嚕兜躍下龍背,「哪嚕兜!」魯米特安娜一邊喊著一邊奔去,她這時也管不了踩上黑液會如何影響自己了,無論如何不能將哪嚕兜交出去!

但還是遲了一步,魯米特安娜才剛剛動身,盤旋半空的龍獸便已噴出火焰擋住了她的去路,另外兩條銀龍也跟著照做,霎時間,一道火牆圍在黑液範圍外,將怪獸阿治、偵引師翔子、馴龍師哪嚕兜和被閻燄附身的咕婆婆都包在裡面。

「可惡,」魯米特安娜不甘心地被火焰逼退,「瑞佛達斯不來,憑我們要對付龍獸實在是太勉強了。」

「英雄無用武之地啊……」怪老頭縮起脖子仰望龍獸,然後看向面前的火牆,「沒禮貌的丫頭!」怪老頭揚聲高喊:「快去抓住那個小男生!」

「什麼?」翔子還來不及反應過來,咕婆婆已經笑咪咪地朝哪嚕兜伸出手。

哪嚕兜也朝咕婆婆伸出手。

(啊…我的手……)

被分解打散的痛苦雖大,但一點一點找回自我的過程卻更加辛苦且漫長。閻燄感動得幾乎要掉淚了。

「千萬不要被老太婆搶走!快!」怪老頭在火牆外大叫。

(沒有人能阻止我了……)哪嚕兜和咕婆婆望著彼此,牽住對方的手。

然後瞬間被拉開。

是阿治!

翔子倏然回頭,看見冰冷銳利的一雙眼睛,高聳的身軀,伸直著拉起哪嚕兜的手臂,以及這一切之下瞳孔已失的無皮怪獸。

阿治已經變成一個半身怪獸半身人的怪物。

 

 

 

6. 怪獸阿治

 

 

融合的過程一開始非常緩慢,然後,隨著怪獸認出阿治,一切便漸漸加快。阿治的右臂自怪獸左頸陷入怪獸體內又自右頸穿出,怪獸則溫馴地伏低身軀爬入阿治的身體,將阿治的下半身完全融入自己;怪獸的頭就是阿治的肚子,阿治的雙腳就是怪獸的前腿。融合尚未完成,但阿治看見了哪嚕兜。怪獸已經沒有了眼睛,但阿治的眼光卻比刀還銳利。就在阿治看見哪嚕兜的那一瞬間,怪獸向前傾撲,阿治伸手拉開了哪嚕兜。

「礙事的傢伙!」咕婆婆頓時變臉,揮出拐杖劈向阿治拉開哪嚕兜的手臂,怪獸抬起前腿張嘴咬住拐杖,嘎啦裂響,拐杖斷裂。

因為翔子曾經被追捕而奔入洞穴消失不見,對怪獸來說,守護洞穴就是守護自己的巢,也是守護翔子;黑液不斷給予怪獸力量,但同時也催眠了怪獸,讓牠執念更深,死守洞穴。但現在翔子又出現了,而怪獸也已將自己交給了阿治,黑液不再對牠有影響力。怪獸咬斷拐杖之後緊跟著又張嘴咬向咕婆婆。

咕婆婆幾下倒躍避開怪獸的連番攻擊,縱身一跳,背上翅膀啪搭張開,重新撲往阿治。

阿治將哪嚕兜緊緊抱在身側,哪嚕兜則四肢揮動地掙扎大叫:「放開我!放開我!」但是此刻的阿治力氣很大,比哪嚕兜大、比因革大、也比八戒還大,哪嚕兜幾番掙扎不開,心口位置又被阿治的手臂給圍住了無法取出匕首,索性學那怪獸,張嘴狠狠咬向阿治的手臂。

阿治連眉頭也不動一下,一隻手臂如鋼圈般地緊箍哪嚕兜,另一隻手臂擋在身外,略略彎腰伏低身子,用整個上半身將哪嚕兜護在自己的胸膛下面,任憑咕婆婆扒抓搥打,阿治只是維持著同樣的姿勢,同樣的表情。

他的眼神依舊很冰冷,但聲音卻傳出一絲溫度,低頭望著死命咬住他手臂的哪嚕兜,阿治輕聲問道:「你叫什麼名字?」

哪嚕兜抬眼狠狠瞪著阿治,仍不鬆口。

「是不是叫高玄治?」

哪嚕兜的眼神晃動了。

「你以前是不是念東懷國小?」

(哪嚕兜…這也是壞人…要殺你…不要被騙……)

「東懷國小三年六班,你是體育股長高玄治。」

(高……好像是……)

「不過,大家都叫你阿治。」

(頭好痛……)

「你很會賽跑和游泳,不過最厲害的還是躲避球,大家都叫你好球阿治。」

(不能再聽下去了!你是哪嚕兜!)

「我是哪嚕兜!」哪嚕兜終於鬆口大叫。

(對…你是哪嚕兜……你的龍獸叫阿治……)

「沒錯!阿治是我的好朋友!牠才叫阿治!」

阿治渾身震動了,他雙目泛紅發出沙啞的笑聲,「什麼?你說阿治是什麼?」

「是我的好朋…」

「你是白痴嗎?嘿嘿嘿嘿嘿!」阿治截斷哪嚕兜的話,他一直笑一直笑,笑得眼角都快滲出眼淚。

哪嚕兜終於感到有點害怕,「你…你才是白痴……」

「沒想到你居然會這麼笨。」阿治的雙眼漸漸露出怪獸的綠光,整張臉都扭曲著,「阿治那傢伙是個騙子。」

「你才是騙子!」哪嚕兜使勁大叫。他現在也只能用音量來試圖戰勝對方和自己的恐懼。

「阿治那傢伙只不過常常跟你一起混……」

「對!我們常常在一起!」

「一起打躲避球。」

「躲避球……?」

(不對…哪嚕兜……)

「偶爾幫你買早餐。」

「早餐……?」

(哪嚕兜……)

「其實也只是順便而已。」

「…對…阿治他知道我喜歡吃永和豆漿,他每天早上都會買永和豆漿給我吃……」

(哪嚕兜!哪嚕兜!)

但是腦袋的聲音已經開始離哪嚕兜越來越遙遠了,他現在一心只想拼命反駁怪獸青年,渾然不覺自己已然想起了過去的一切,「沒錯!你知道就好!我們班上的同學大家都很有錢!只有我沒早餐吃!我又沒有媽媽!爸爸又每天喝酒打我!只有爺爺和阿治關心我!」

(對…只有爺爺關心你……)

「對!只有爺爺!和阿治!」

(該死……阿治到底是誰……)

「阿治就是我的好朋友!」

哪魯兜喊得既肯定又響亮,阿治覺得渾身都被一股無法抑制的憤怒給佔據了,他瞪大雙眼,咬牙切齒地罵,「他不是!他不是!他假裝自己是但他從來就不是!他只是因為你在班上人緣最好所以才會當跟屁蟲,只是因為你躲避球最厲害所以跟你玩躲避球!只要跟你在一起連他都會受歡迎!其實他根本就不在乎你!從來就沒有真正關心過你!」

「你閉嘴你閉嘴你放開我啦你這隻醜八怪大毛怪無皮怪狗大便怪!」哪嚕兜只剩下亂七八糟喊叫的反擊能力。

阿治再度笑了,「沒錯,這次你說對了,」他發出很溫柔的聲音,輕輕地說,「他是怪獸。」

與此同時,咕婆婆三番兩次攻擊阿治,眼見奪不下哪嚕兜,索性改變戰術,刷地轉身飛向地面抓起其中一根斷裂的拐杖,迅疾若電;瞎眼的怪獸雖能察覺她動向,但尚未來得及反應,掠地而過的咕婆婆已然又飛向天空,奮力揮臂,狠狠擊打阿治的腦袋。

鮮血自阿治頭頂流下,沿著他的頭髮,滴落在哪嚕兜的肩上。

「阿治!」翔子大叫著腳下一蹬,縱跳騰身,在那一瞬間,背上傳來劇痛,翅膀也隨之啪搭展開,「死老太婆!以為只有妳有翅膀嗎?!」翔子狠命撲向咕婆婆,一把抓住老人家的滿頭灰髮,口中急喊:「阿治快走!」

阿治稍微鬆開懷裡的哪嚕兜,抬起頭來。

翔子……翔子什麼時候出現的?

自從進入夜世界以來,阿治一直如在夢中,這時終於看見了翔子,聽見了翔子,他才真正回過神來。夢醒了,緊接而來的是可怕的疼痛。怪獸所一直身處的劇痛,阿治霎時間全感覺到了。

「啊~~~~~~~!!!!」阿治狂吼。

怪老頭周和魯米特安娜二人隔火觀鬥,空自心焦,眼見翔子在半空中暫時纏住了咕婆婆,馴兔師安娜連忙對阿治高喊:「先把哪嚕兜帶出來!喂!」

「啊~~~~~~~~!!!!」阿治緊緊抱著哪嚕兜全身顫抖,如遇火燒,彷彿有人正一片一片地把他的皮給撕開,彷彿有人正一塊一塊地將他的肉給割下,彷彿有人用鹽巴撒上所有血淋淋的傷口,彷彿這裡是地獄,而他充血的雙目已經什麼也看不見。

「沒用的,可憐的孩子,融合的作用開始發生了,他現在什麼也聽不到。」怪老頭周縮在袋鼠肚子裡搖頭說道。

「可惡……」魯米特安娜彈彈煙斗裡的煙灰,收回懷內,「老周,我進去了,只要衝得夠快應該沒問題吧。」

「也只有這樣了。」怪老頭周點頭說道:「妳去吧!加油!」

「死老頭,這時候應該要搶在我前面進去吧?什麼叫加油?」

「我年紀大了不濟事,交給妳了!歐巴桑!」

「我最討厭人家叫我歐巴桑。」魯米特安娜語音方畢,拔腳衝入火牆。

天上龍獸見有人欲強攻而過,忽地低吼一聲,留下兩條銀龍繼續噴築火牆,龍獸則旋身甩尾,重重劈落,霎時在地上打飛起片片火星、黑液與土石。魯米特安娜被那尾巴阻住去路,困在火牆中霎時劇痛灼身,只得大步急退,倒在地上連翻打滾,好不容易才止住了身上的火焰。

哪嚕兜見狀忽然被提醒了,高聲大叫:「阿治救我!阿治!阿治!快救我!」

阿治聞言心頭大震,總算稍微恢復了一點理性,正欲鬆手,龍獸卻已掀起了尾巴旋向阿治,將他整個連人帶獸捲至半空。但聽得陣陣細小的滋滋聲響,龍尾和怪獸接觸到的部份皮膚立刻便開始遭受侵蝕。

「這就是你現在的好朋友嗎?」阿治喃喃說道,終於放開了懷中的哪嚕兜。

哪嚕兜一溜煙地自阿治胸前爬上龍尾,四肢並用地迅速奔至龍獸頸項,一屁股坐穩了,冷冷說道:「殺了他。」

怪獸阿治全身被緊緊圈箍在龍尾中,正如方才哪嚕兜被他緊緊圈箍在臂彎中,他望著哪嚕兜,神色頓時化開似地放鬆了,解脫了。

好呀。殺了我吧。

龍尾懸空高舉,將怪獸阿治朝地面重重摔落。

「阿治~~!!」翔子大叫。

偵引師原本就不善打鬥,就看翔子和咕婆婆師徒二人,張著翅膀在半空中扭來攪去,扯頭髮抓臉勒脖子什麼都來,說有多難看就有多難看,但即便如此,薑畢竟是老得辣,加之現有兩隻黑龍爪的能量在咕婆婆體內,翔子怎是敵手?咕婆婆原本已有好幾次都快要甩開翔子,怎奈翔子拼著死纏爛打的一股狠勁硬是黏在她身上不肯罷手,趁這時候翔子分心,咕婆婆終於尋出縫隙揮出手臂,一拳便將翔子遠遠打飛了出去。

翔子向後倒飛數丈,好不容易才在空中穩住身形,半邊臉頰已是腫得老大,唇邊滲血,眼角破皮,頭昏眼花之際本能地又出聲叫喚:「阿治?!阿治?!」

咕婆婆卻已飛向龍獸,終於和哪嚕兜再度會合。

(真是浪費太多時間了……)

老太婆一飛上龍背便將雙手放到哪嚕兜肩上,第三隻黑龍爪的能量終於和其他兩隻匯聚融合。

兩條銀龍已經沒有任何理由再護著洞穴口,雙雙止住了火攻,在空繞出兩道彎曲線條飛至龍獸兩側,備戰守護。

怪獸阿治倒在黑液中,翔子振動翅膀衝將而去,降落在地,趴在阿治的胸口,聆聽。

沒聲音。為什麼沒有聲音?誰呀?誰來幫幫忙?誰呀?

「誰呀?!來幫幫忙!」翔子抬頭大喊。

怪老頭周和魯米特安娜互望一眼,看向翔子。

「我們不是巫師,只有巫師才幫得上忙。」魯米特安娜無奈地搖了搖頭。

怪老頭周卻用只有安娜才聽得到的小小聲音說道:「其實跟怪獸有關的事,連巫師也幫不上忙。」

翔子氣急敗壞地叫道:「什麼叫只有巫師才幫得上忙?他只是沒有心跳而已!又不是死掉了!心跳暫時停止並不表示腦死!」

怪老頭一頭霧水地道:「什麼叫腦死?沒有心跳不就死掉了嗎?」

翔子瞪著臉色蒼白的阿治。

我在說什麼?對啊,只是暫時停止心跳而已。怎麼辦?對,人工呼吸!CPR!

情急之下,翔子也只能按著平常從電視和電影看來的印象照做,就像之前蝸牛一樣。

在那過程中,背上的翅膀歪歪斜斜地往翔子身體裡面縮了回去。

「她幹嘛?」怪老頭皺起眉頭。

「翔子!妳先把他拖出來!不要一直待在黑液裡面!」魯米特安娜喊道,接著也用只有怪老頭才聽得到的音量低聲說道:「話說回來,老周,不覺得奇怪嗎?翔子好像完全沒有被黑液影響。」

「嗯……老實說,現在也沒空管她了。」怪老頭抬頭說道:「看來又有一隻黑龍爪要被閻燄取走了。」

「就是啊。」魯米特安娜也仰起脖子,臉色陰沉地道:「但願這不是最後一隻才好。」

彷彿為了要回應她這句話似地,第三條銀龍凌空飛至。

八戒來了。

在他身後緊追而上的,則是五彩孔雀和大批鳥群。

若非中途被孔雀男瑞佛達斯攔截,八戒早就到了。好不容易突破重圍趕來現場,卻終究還是沒能擺脫瑞佛達斯的追擊。

馴鼠師和馴兔師眼見終於來了友軍,登時面現喜色,怪老頭周仰天大笑:「八戒!你騎什麼龍呀?你那頭山豬呢?」

魯米特安娜則揚聲高喊:「你們兩個先別管哪嚕兜!打老太婆!」

他們二人卻不知八戒已不是原本的八戒,更不曉得孔雀男是追擊八戒而來,還以為馴豬師和孔雀男趕來現場都是為了哪嚕兜。

但孔雀男眼力很好,而且他親眼看過翔子離開夜世界,他很確定咕婆婆已經死了,這時遠遠瞧見咕婆婆和哪嚕兜在龍背上,已大略猜出眼前情勢:閻燄利用偵引師的體質在採集黑龍爪!

但若想攻擊咕婆婆,肯定會遭到龍獸和八戒的阻撓,時間一拖延,一切就來不及了。孔雀男腦中飛轉,也不先急著搶攻,口中大喝:「各自散開!群攻龍眼!」

烏鴉們在之前的戰役受傷很重,這時跟來的幾乎是老鷹、大雁、麻雀與蜂鳥。蜂鳥們速度最快,瞬間便各自衝向四隻龍的眼睛,其中雖有數十隻被龍燄給燒灼,但只要有一兩隻的鳥喙戳中龍眼,接下來的攻擊就會順利許多,果然,四條龍陸續雙目遭創;緊跟而上的是數量最多、靈活度最高的麻雀,火焰的攻擊已經方向混亂,麻雀們十有八九能繞過火焰持續對眼睛的攻擊,就算沒能戳中龍眼,至少以數取勝,黑壓壓的一片聚集起來,屏障般地阻隔龍的視線。

趁這一片混亂之際,孔雀男看準了咕婆婆的位置縱身下落。

這時八戒也已躍至龍背站在咕婆婆身畔,見一把長劍當空刺來,立刻便架起了豕演寶刀反劈上去,誰知孔雀男這一擊卻是聲東擊西,他早已料準八戒會上前擋架,長劍一抵上刀緣便手腕下壓,借力翻身,揚腿朝咕婆婆下腹踢去,登時便將老太婆給踢下了龍背。孔雀男那一腿還揚在半空,另一腳方方落下便已翻肘倒轉長劍,往八戒當胸刺去。八戒則倒躍一步,將豕演寶刀使得虎虎生風,護在周身。孔雀男的劍術精湛,八戒並不敢小覷,沒想到,長劍刺來竟又是虛晃一招;孔雀男頓時身形下沉,方才踢落咕婆婆的那一腿並未收回,橫旋至八戒腳邊,撂倒了八戒下盤。

八戒身子一歪,登時滑出龍背往下墜落。

咕婆婆在旁才剛穩住身形,這時見狀連忙急飛而來,長臂倏出要抓住八戒,猛地忽覺眼前劍光晃晃,嚇得縮手,但見孔雀男揮劍撲來,逼得咕婆婆只好先閃過劍鋒,就這麼一個間差,便已再也追不上直墮而去的八戒。

五彩孔雀一見主人躍下龍背,立刻便振翅飛來穩穩接住孔雀男。一人一禽在空中配合得天衣無縫。

孔雀男駕著座騎,百忙中撇眼看向哪嚕兜。八歲男孩趴在龍背上陷入昏睡狀態。

不妙。看來閻燄已經取得哪嚕兜體內的黑龍爪了。孔雀男皺起眉頭。

咕婆婆在空中轟、轟兩下地拍打鷹翅,稍微退開,瞇起一雙鷹眼瞪著孔雀男,冷笑說道,「年輕人,我沒見過你,沒想到新進的馴雞師倒挺厲害的呀。」

孔雀男的臉色忽然變得很難看,「你就是閻燄吧?真是幸會呀。居然利用咕婆婆的身體,不可原諒!」

咕婆婆尖聲大笑了起來,「怎麼?想殺我嗎?太遲啦,馴雞師!」

孔雀男的臉色越來越難看。平常很少有人看過孔雀男生氣的樣子,但他這時候卻真正火大了。

孔雀男豎起長劍,一個字一個字地說道:「我這輩子最討厭有人叫我,馴,雞,師!」語畢長劍倏出,迅如雷鴻,咕婆婆臉色大變,要閃避卻已不及,左邊翅膀登時刷地一下被寶劍削斷。

一旦對打,偵引師怎麼可能是馴獸師的對手?咕婆婆慘叫一聲,脖子一仰便痛暈了過去,老鷹飛過來用背接住了咕婆婆,並且在孔雀男的指示下,暫時停留在空中。

既然毀了咕婆婆的飛行能力,只要暫時將她困於空中便不足為慮,孔雀男飛至龍獸旁,確認過哪嚕兜沒有大礙之後便稍微飛低了些,讓自己在空中的位置保持在咕婆婆和八戒之間,以作隨時應對變化。

馴鼠師和馴兔師在下將一切看得分明:確實沒錯,方才,八戒阻撓了孔雀男攻擊咕婆婆。

「另一隻黑龍爪……」怪老頭望著即將墜地的八戒,吹出一聲口哨,灰色鼠群瞬間往八戒落地的方向聚集,並且一層又一層地鋪疊起來,接住了八戒。

「老頭子心腸還真軟。」魯米特安娜說道。

「十二馴獸師缺一不可。」怪老頭周嘻嘻一笑,「接下來就交給妳啦。加油!」

「又來了。」魯米特安娜啐了一口,抓著湯杓大步走向八戒。

看來有得打了。怪老頭周挑挑眉毛,縮在袋鼠口袋悠閒觀戰。

這時候,翔子卻已經停止了企圖恢復阿治呼吸的急救。

她呆呆望著阿治的臉。動也不動。

僵住了。腦子也不會動,身體也不會動,就像阿治不會動一樣。但是要動,要動,動起來呀翔子!快想快想快想到底該怎麼辦?剛剛試了很久阿治還是沒有恢復呼吸。可能是方法不對。可能是電視電影裡面演的都在騙人。但是不管怎麼樣總之阿治還沒死還沒死可以感覺得到,即使沒有呼吸但就是知道。這身體不是沒有生命的,還有能量在裡面,還有很多,自從成為偵引師以後翔子就比以前更能感覺到很多東西。比以前能夠做得更多,所以。想!動!快!動起來!

翔子忽然伸出兩掌,左掌覆上怪獸的身體,右掌覆上阿治的胸膛,低下頭,緊緊閉上雙眼。

一切都是能量。咕婆婆說過。

以翔子和怪獸阿治為中心,光芒逐漸誕生,四周亮了起來。

怎麼回事?怪老頭好生奇怪,轉頭朝光源看去,兩隻銅鈴眼不禁在驚愕下睜得又圓又大。

怪獸的肚子在發光。極為純粹、耀眼的白色光芒正自怪獸的肚腹深處散發而出,翔子的臉龐和身體都被那光芒輝映得模糊不清。

來自怪獸的體內深處。緊閉雙眼的翔子感覺著那個。幾乎就像是自己的一部分般熟悉且親切的能量。翔子輸出自己體內的能量,順利流暢地抵達彼端,並且和另一股能量相互結合。像是用自己的鮮血喚醒原本沉睡的心臟般。

 

對啊。

 

醒過來吧。

 

翔子緊閉雙眼咬緊牙根。

她在能量交流的過程中一面感覺一面辨識;學習;瞭解。現在她所感覺到的是什麼樣質地的能量。

妳知道為什麼怪獸的體液會有那麼強的侵蝕力嗎?翔子?

翔子彷彿聽見這樣的聲音。

因為內疚是一種侵蝕力最強的情緒狀態。

妳知道為什麼怪獸越是受傷越是強大嗎?翔子?

因為自厭最終招致自虐。自厭的本質最終就是腐爛與疼痛。所以,怪獸殺不死。受傷,只會使牠強大。

雖然剛才翔子沒有看見阿治的表情,也沒有聽見阿治心裡的聲音,但是翔子知道。

翔子知道。因為她知道怪獸是什麼樣的存在,所以翔子知道。

能夠死掉,阿治覺得很高興。

任何一個馴獸師都殺不死,連龍燄都燒不死的怪獸,居然會因為龍尾那重重一摔便停止了心臟跳動,這無論如何都說不過去。是因為怪獸和阿治結合了。怪獸殺不死,阿治卻殺得死。怪獸以劇痛餵養自己,阿治卻無法承受那劇痛。怪獸不肯屈服,阿治卻自動放棄。生命。

原本這種事情翔子是不會在意的。翔子一直覺得人死掉沒什麼大不了,只要不承受太多身體疼痛。但,還是。

醒過來吧。

掌心底下漸漸傳來幽微的跳動。宛如來自遙遠星球,穿過億萬光年才抵達太空梭的訊號般幽微;幾乎令人懷疑耳朵是不是聽錯了、眼睛是不是老花了,好像一打盹就會消失不見般,微弱且不確實的訊號。

但對翔子而言已是莫大鼓舞。

沒有錯。沒有聽錯也沒有看錯!是訊號沒錯!翔子就像是獨自被困在太空梭裡面修補機器的工程師般拼命,將該拉的把手拼命拉起來,該按的按鈕確實按下去,氧氣快要用完了但是沒關係!是訊號沒錯!為什麼?因為我是偵引師!我辦得到!偵引師的身體既是電線也是電池!咕婆婆說過!能夠儲存、輸入、輸出!所以!能給你的都給你!拿去!

 

砰。

 

砰。砰。

 

是心跳,很確實很接近不再相隔億萬光年就貼在肌膚底下。逐漸清晰了,很有力氣的心跳。說不定,比翔子自己的心跳還有力。

阿治緩緩睜開了雙眼。

翔子虛脫地鬆開雙手,坐倒在地。

阿治呻吟了一下,稍微撐起上半身,吃力且勉強地吞下一口口水發出虛弱的聲音,問:「阿治……阿治呢?」

不知為何翔子忽然覺得非常憤怒。非常非常憤怒。

原本這種事情她是不會在意的。

原本。

就是因為這樣所以她才討厭與人有所牽扯!

翔子做了一件這輩子從來沒做過的事。

雖然說起來,今天晚上她已經做了很多這輩子從來沒做過的事情了。比起來,再多加的這一件實在不算什麼。

但是阿治一直到很多年以後都還會記得這一件。

啪!翔子狠狠甩了他一巴掌。

「笨蛋!」翔子怒吼,「他是哪嚕兜!他現在叫做哪嚕兜!你才是阿治!阿治!劉啟治!Jed!你不是只有他一個朋友!你還有別的朋友!你要是在這裡死掉了我回去怎麼跟Snail交待?!難道你要我跟Snail說,欸!Snail!Jed在夜世界裡變成怪物然後死掉了!這樣嗎?!白痴!你因為哪嚕兜所以喜歡吃永和豆漿!Snail不是也因為你所以喜歡吃永和豆漿嗎?!白痴!白痴!白痴!你去死啊?!誰管你啊?!但是你要死也不要死在我面前!走開!!」

阿治怔怔地望著翔子。

他想起來了。翔子每次受到驚嚇就會變得神經兮兮,講話很快且一大串劈哩啪啦。

阿治微微牽起嘴角。

我是Jed。有一個好朋友叫Snail。一邊尿尿一邊講電話,假裝自己是私家偵探,早上還買了永和豆漿給我吃。

「翔子,」阿治輕聲說道,「別哭了。」

翔子根本沒發現自己早已淚流滿面,被阿治這麼一說才開始覺得很想大哭,與此同時,自胸中湧出的卻是更多的憤怒。

「啊~~~!」翔子趴在怪獸頭上狠狠大叫,然後,陷入安靜。

歪倒在地上的怪獸略略仰了一下脖子,像是想要安慰翔子似地,牠肚腹的光芒正在漸漸縮小,慢慢地慢慢地,自各處收回芒輝,退潮般地悄悄消隱,最後終於只剩下螢火蟲般的一個光點,停留在怪獸的肚腹表面不再消失。

翔子抬起頭來深深吸了口氣。

「還好吧?」阿治問道。

「我很討厭你用這種口氣跟我講話。」翔子冷淡地說道。

「我知道。不可以對妳溫柔。」阿治微牽嘴角。

「哼。」翔子摸摸臉,這才覺得左邊臉頰怎麼忽然變得很大。

「欸,妳忽然變胖了。」阿治笑道。

「要你管?」

「不過胖得不太均勻。」

「這叫流行。」

「記得不要做太大的表情,要不然臉會歪掉,變成顏面神經受損。」

「……你真的很囉唆。」

怪獸稍微動了一下,鼻子緩緩噴出一口長氣,在地上挪動四肢改變姿勢,趴伏著,又噴出一口長氣。

「先離開這裡吧,不要一直待在這堆黏踢踢的東西裡面。」翔子說著站起身來,膝蓋都還沒伸直便猛然一陣天旋地轉,兩腿發軟。

「喂!」阿治連忙拉住翔子。

翔子冷冷看向阿治抓住她臂膀的手。

「唉,好心被狗咬。」阿治笑笑地放開翔子。

翔子無力地倚靠著怪獸的頭,慢慢往下滑,坐到地上,弓起雙膝,然後將身體和頭都斜斜靠在怪獸的大頭旁邊。

果然是個笨蛋啊。阿治微笑起來。她不知道剛才趴在怪獸頭上就等於趴在我肚子上,現在依偎在怪獸的頭旁邊就等於依偎在我身邊嗎?

二人暫時落入安靜,一起望著眼前的景象。

是圓月之夜。夜空不知何時竟變成暗紅色的了。月亮很低,昏黃且朦朧,在幾絲雲絮的遮覆環繞下懸浮於草原上方。大地飄來青草與淡淡的血腥味。

馴豬師的毫豬們都被其他野獸困在草原南邊無法趕來相助。放眼所及,草原幾乎被灰鼠群和白兔群給密密遮覆;馴鼠師和馴兔師向來皆以獸兵的數量取勝,但這時大部分的灰鼠和白兔都只是處在安靜的備戰狀態,空出一片草地,望著八戒和魯米特安娜久戰不下。

「喂……老公公,」翔子忽然悠悠地道,「怎麼大家都在忙……你……卻在旁邊……乘…」一旦放鬆下來,翔子便似乎瞬間失去所有的力氣,她怕自己不說點什麼就會這樣睡著了,沒想到卻連一句話都沒辦法說完;乘涼的涼字尚未出口,翔子便疲倦地放棄了閉上嘴巴。

「切。我年紀這麼大了,怎麼禁得起激烈運動?更何況上面有瑞佛達斯制住老太婆,底下就算歐巴桑打不過八戒,但其他馴獸師也很快就會趕來,總而言之,情勢雖然有點糟糕,但已經算是被控制住了。」怪老頭周說著抬頭望天,瞇起雙眼。

不行了嗎?閻燄。你的本事只到這裡了嗎?

阿治低頭看著翔子,面現憂色,「翔子,妳確定妳沒事嗎?」

「臭丫頭剛才用太多自己的能量把你救醒了,就像失血過多的道理一樣,耗損過大,連巫師也幫不上忙,只有讓她之後多吃多修養了。」怪老頭說道。

翔子忍不住翻翻白眼。真是的。怎麼阿治倒了巫師幫不上忙,我累了巫師也幫不上忙?夜世界的巫師到底是幹什麼用的?翔子實在很想開口這麼說。

很可惜她沒有力氣開口,只好用兩眼乾瞪怪老頭。

阿治雙肘靠在怪獸頭頂,彎下身來偏頭望著翔子。他把臉湊上去,近近地凝視著。

於是翔子瞪完了怪老頭現在又轉眼去瞪阿治。你幹嘛?麻煩請不要把臉靠這麼近好嗎?走開。

但是很可惜,她還是沒力氣開口。

阿治輕輕的笑了,低聲說道:「欸,妳臉紅了欸。」

餘火未消的翔子其實還沒發洩完畢。現在她忽然覺得自己怎麼,居然,竟可以被眼前這個忘恩負義的傢伙給欺負了?是可忍,孰不可忍。翔子很慢很慢地,吃力地,抬起手臂,然後,再打了阿治一巴掌。

很可惜,這一巴掌打起來很像用摸的。而且還是慢慢摸。

「哇,妳臉真的越來越紅。」阿治低聲笑了。不過他並沒打算繼續進逼,他怕再玩下去翔子搞不好索性往後一躺,寧可全身倒在黑液裡也不肯繼續靠在他身上。

他的判斷是正確的。翔子的確正在做這個打算。雖然黑液很討厭。但翔子的這種彆扭性格卻比黑液還濃稠,她也拿自己沒辦法。

幸好阿治將他那張臉從翔子面前移開了。翔子終於鬆了口氣。

阿治伸手搓搓翔子的頭髮。

謝謝。阿治在心裡這麼說。

他真正放心了。而且感到非常不可思議。

他現在已經不只是阿治,他現在是怪獸阿治。是半人半身的怪物。而且還不是帥氣的那種,是噁心醜陋又味道難聞的那種。不是希臘神話,是科幻異形。

但翔子居然還會因為他而臉紅。

阿治覺得肚腹深處很暖很暖,他剛剛醒來之後就發現了,之前所感覺到的劇痛都被那股暖意給分擔。不是消除,而是類似制約、平衡般。疼痛沒有減低,但是他的承受力卻變大了,大到可以和那疼痛站在天平兩端,對等,同高,勢均力敵。

是不是怪獸對翔子來說都沒有差別。阿治還是阿治。Jed。劉啟治。不可以碰翔子,不可以對翔子溫柔,也不能把臉湊得太近。阿治又笑了起來。

他閉上眼睛,感覺到身體正在緩緩下降。

翔子驚訝地稍微移開肩膀,轉頭看去。

怪獸的頭、怪獸的前腿、怪獸的身體和後腿,全部都在漸漸往內縮小、變短。阿治原本的下半身慢慢地浮現而出,怪獸則宛如沉入大海裡的郵輪般悄聲無息地進入了阿治,最後一點也不剩。怪獸完全隱沒,阿治又變回了人類阿治。

融合完成。

阿治睜開眼睛,低頭看看自己的身體。

他在確定自己有沒有穿褲子。

幸好,原本穿在身上的那條牛仔褲依然好好的穿著。真是好險。原來不管是自己的部份身體還是褲子都沒有消失過,只是被埋入怪獸裡面罷了。

現在呢?

阿治抬頭看天。

停在空中的龍獸忽然動了起來,飛向洞穴,降低。哪嚕兜不知何時已經醒了,他跳下龍背踏入黑液中,走向怪獸阿治,但卻望著翔子。

孔雀男立刻駕著孔雀跟過來停在半空中,詢問地看向怪老頭。

怪老頭周不明所以地聳聳肩。

「哪嚕兜?怎麼了?不要站在那邊!」孔雀男揚聲說道。

但哪嚕兜卻不理會,他蹲到翔子身邊牽起翔子的手,「妳是偵引師吧?」哪嚕兜將翔子的手貼到自己身上,「我好難受,請妳幫我。拜託…拜託……」

翔子一驚之下想抽回手,但哪嚕兜的力氣卻大得異常;或者,是翔子幾乎已不剩半點力氣。她這時候實在太虛弱了,腦子裡缺氧似地昏昏沉沉,很難分辨。翔子只知道,哪嚕兜碰觸她的感覺很可怕。就是佔據了咕婆婆身體的那個。翔子記得之前有聽到歐巴桑叫那個東西為,閻燄。

哪嚕兜露出很可憐的表情,緊緊按著翔子的手,「我真的…好……難受……拜託妳幫我……拜…託…」

「怎麼回事?」孔雀男皺起眉頭,轉頭對隨時盤旋在他附近的報訊鷹指示,「應該有巫師在這附近,趕快叫過來。」報訊鷹領命而去,怪老頭卻想了想說道:「大概是剛才體內的黑龍爪沒有被取乾淨吧。」

「什麼黑龍爪?」阿治困惑地看向怪老頭周。

「很久以前的閻燄馴龍師,後來和自己的座騎黑龍合體了。」怪老頭周解釋道:「後來閻燄的肉身雖然死了,但意識能量卻顯然沒有消失,現在正在聚集;借用老太婆偵引師的身體也是為了這個。切。只怪我們察覺得太晚了。剛才老太婆從哪嚕兜身體裡得到了一隻黑龍爪,不過,可能沒有拿乾淨吧,所以哪嚕兜才會這麼不舒服。」

除此之外,還有什麼不太對勁。翔子想要這麼說,但卻沒有力氣開口。

她抬眼看向阿治。

阿治正憂心地望著哪嚕兜。

內疚是侵蝕力最強的能量。翔子彷彿可以從阿治身上再度看見那隻沒有皮的怪獸。

「現在只有偵引師才幫得了哪嚕兜。」怪老頭又說道,「丫頭,知道怎麼做吧?」

翔子虛弱地點點頭。

翔子,不要太勉強。阿治很想這麼說,但他望著哪嚕兜那副痛楚的表情,終究還是開不了口。

翔子閉上眼睛。

但是她忽然覺得很好笑。

丫頭,知道怎麼做吧?怪老頭這樣問她的時候她應該要搖頭的。她才剛剛完成第一次的輸出,至於輸入到底要怎麼進行呢?

誰知道呀。

算了管他的。來吧。翔子深吸口氣。感覺著掌心所貼附的部份,感覺另一端的能量。湧動的、黑色的、噁心的黏黏的髒兮兮的……

開什麼玩笑啊?!為什麼我又要把這種東西放到我身體裡面啊!翔子真想如此大叫。

她進行輸入的意願其實很弱。不過,彼端想要掙脫的意願卻非常強烈,翔子只不過稍微專心一下,那能量便源源不絕地不斷流入她體內。像是水庫洩洪般迫不及待地傾湧而出。

翔子渾身都是冷汗。那能量太強了,或者,是她現在的狀態太弱了。總之。

輸入的過程一結束,翔子便劇烈顫抖了起來,她咬牙撥開身旁的哪嚕兜趴到地上,雙掌都泡入黑液裡也不管。

「糟糕,」怪老頭叫道,「丫頭現在太虛弱了,吃不住閻燄的一點點能量。」

那怎麼能叫一點點?!死老頭!翔子也在心裡大叫。

「臭丫頭!趕快進行輸出!要不然妳身體會受不了!快!」

死老頭!這還用得著你說嗎?!翔子又很想這麼大叫,不過她只能將最後一點力氣拿來專心輸出。雖然她只剩一點力氣,但這次輸出的意願很強。

孔雀男在上面忽然覺得事情不太對勁,出聲攔道:「等一下!」

但已經來不及了,如同輸入時的狀態那般,能量迫不及待地自翔子體內奔湧而出,從她的掌心向外奔瀉。

「等一下!」孔雀男躍下座騎,想要過去攔住翔子,但腳步跨至黑液邊緣便又本能地躊躇了一下。

便這麼一猶豫,一切已然結束。

翔子猶如瞬間被切斷線的人偶般向前仆倒在黑液裡。

「翔子?!」阿治連忙蹲下身把翔子整個人抱在雙臂中。

哪嚕兜站在一旁卻神色茫然。

「哪嚕兜!」怪老頭稍微往外多伸出一點手,對哪嚕兜招手喚道:「過來過來!不要站在哪裡!還有你…你…」他看向阿治,不太確定該怎麼叫他,索性用提高音量來代替稱謂,「你啦!叫你啦!對啦!你跟翔子也出來,不要一直待在那邊!」

但是地面已經開始震動了起來。

不。應該說是,山脈震動了起來。

「哪嚕兜!快過來!」孔雀男大喊,但哪嚕兜卻還是一臉茫然。

阿治抱著翔子站起身來。

孔雀男這時也管不了會沾到黑液了,正打算直接衝向哪嚕兜,阿治卻忽然大叫:「不要過來!你們都不要過來!」

黑液黏住了他們的雙腳,不管是阿治還是哪嚕兜皆已無法動彈。

「怎麼會這樣……」孔雀男瞪大眼睛,接著猛然想到另一件事,抬頭對老鷹大喊:「過來!」

背著咕婆婆的老鷹矯矢飛至,降落在孔雀男身邊。孔雀男連忙將手探向咕婆婆的鼻子,又去摸摸她的身體。僵硬且不會動的身體。孔雀男懊惱地抱住頭。

死了……對了……咕婆婆本來就死了……怎麼會因為翅膀被砍斷就昏倒……我在想什麼……居然被耍了……

「原來如此。」怪老頭見狀終於明白,「老太婆剛才不是從哪嚕兜身上取走黑龍爪,而是把她身體裡面的黑龍爪都給了哪嚕兜。剛才對翔子說話的人不是哪嚕兜,是閻燄。」

地面與山脈的震動越來越強烈,岩壁嘎啦嘎啦地裂出許多或長或短的縫隙,碎石滾落而下。阿治望著懷中的翔子;即使沒力氣開口,翔子依然瞪大著一雙眼睛露出警告之意。阿治牽牽嘴角,揚聲對怪老頭喊道:「翔子拜託你了!」說罷沉腰屈膝,力貫雙臂,竟將翔子向外拋出丈遠之遙。馴鼠師哎喲一聲怪叫,心中驚訝:看來怪獸的力量並沒有隨著和阿治融合而消失。與此同時,怪老頭的座騎袋鼠已經旋出長長有力的尾巴,凌空捲住了翔子的身軀,將翔子穩穩放至地面。

三隻黑龍爪的能量終於藉由偵引師的身體聚合、輸出、匯入黑液,喚醒了隱藏在山脈各處的閻燄身軀。岩石縫隙和周圍地面開始流出毛毛雨般的黑色液體,一滴一滴地滲出來,和穴口周圍地面上的黑液一起,筆直地飄向天空。

翔子癱跪在地上怔怔望著眼前景象。那是透過她的身體與雙手所促成的結果。

下雨了。從山、從地、從下往上,刷啦刷啦地,黑雨昇天。只有阿治和哪嚕兜被困在雨中。

 

 

 

 

 

7. 最最重要的人

 

 

天空變得更加殷紅,就連原本昏黃的滿月也被染上淡淡血色,草原上的灰鼠與白兔皆齜牙咧嘴地轉向山脈,同時卻往後遠遠退開。地動加劇,轟隆轟隆的低沉響聲將在場所有人獸都震得心中惶惶,袋鼠與孔雀雖然在主人的駕馭中仍堅守原處,但牠們的恐懼和呼吸的加促,怪老頭周和瑞佛達斯都很明顯地感覺到了。

哪嚕兜先是震攝地望著在他四周急昇上天的黑雨,接著才回過神來,感到害怕。哪嚕兜不太記得自己是怎麼跑到這裡來的,只能無助地大叫:「瑞佛達斯!臭老頭!我…我的腳不能動!」

瑞佛達斯駕著孔雀想要衝進黑雨,但五彩孔雀一接觸到黑雨便不禁發出悲鳴,翅膀的拍動也霎時混亂起來,像是忽然被遮住了雙目似地失去方向,瑞佛達斯一面安撫振奮孔雀一面反覆重試,卻始終只能在黑雨的邊緣外繞來繞去。

怪老頭周望著哪嚕兜,翔子望著阿治,四人對視,一時間均無計可施。

這時候,魯米特安娜早已打得筋疲力盡;反觀八戒,卻因為閻燄力量的覺醒而越戰越勇,雙目充血,面現狂態。

馴蛇師和馴犬師相繼趕到,覆蓋在草原上的灰鼠與白兔紛紛為二人的座騎開道讓路。月舌高立巨蟒首頂,蜿蜒趨近,照例先停在一段距離之外冷眼觀察;犬老大卻想也不想便騎著巨型白犬衝入戰局,口中叫道:「歐巴桑!妳什麼毛病?!都打這麼久了居然還不肯用上兵器?!」

魯米特安娜臉色不悅,邊打邊道:「這麼晚才來還亂放屁,居然敢說我這把湯杓不是兵器?!」

魯米特安娜所持的那把湯杓,是她特別請人專門加工改造過的,形狀雖與一般湯杓差不多,但質材卻堅硬得多,杓子邊緣鋒利如刀,與人對打起來,可削可搥可扣,活用自如,只不過,這湯杓雖是她用來極為順手的心愛之物,卻並非馴兔師真正的專屬兵器。

犬老大跳下座騎,雙肘上翻,一面奔來一面自雙肩抽出一對亮晃晃的銀藍色雙刀,鏘鏘兩下架開魯米特安娜和八戒二人的兵器,笑道:「老媽子就是老媽子,若非妳不肯好好用上兵器,會拖到現在還打不完嗎?」話沒說完,手中那對「淒泣雙刀」已經和八戒的豕演寶刀來回過了許多招。

魯米特安娜哼了一聲向後退開,拿下嘴裡的煙斗噴出一口煙。

馴兔師真正的兵器叫「妙妙」,「妙妙」就是她手裡那根煙斗;剛剛打了老半天,魯米特安娜都一直叼在嘴巴裡。說穿了,魯米特安娜的煙癮很大,非到性命交關之際絕不肯把煙斗拿來打人。其他馴獸師在大部分的時候都讓兵器收在身體裡面,唯有魯米特安娜是~~兵器離口不離手,離手不離口~~她只有在洗澡和睡覺的時候才會將煙斗收進肚臍裡面。

也是因為這樣,才特地請人製作長得和妙妙相似的兵器。

魯米特安娜原本已經在擔心,要是再撐不下去就得用上煙斗了,恰好這時犬老大趕來接過了八戒的攻勢,馴兔師樂得晾到一旁去擦汗噴煙。只可惜,魯米特安娜沒能放鬆多久。她原本以為自己之前已經耗去八戒諸多精力,如今再以犬老大的本事,不消多久便能拿下這個失心瘋的光頭仔馴豬師。沒想到隨著山脈黑雨倒昇的速度加快,雨水的密度升高,雨勢也變大了,八戒的能量在短短時間內跟著陡增數倍。魯米特安娜在旁越看越不對勁,將煙斗自嘴裡拿下來夾在指間一繞。

煙斗倏地變長,噴出些許火苗,巴滋一聲開始冒出裊裊濃煙。

月舌也瞧出情勢不對。

魯米特安娜踩著塑膠拖鞋正欲尋機再上,便聽得月舌淡淡一句:「我來。」白袍一晃,人已躍入場中,銀棒掠至兩方兵器中間卡住了淒泣雙刀和豕演寶刀的對擊,口中低聲喝道:「戒兄醒來,誤入魔障!」

魯米特安娜的兵器不太適合與人合力作戰,火星和濃煙都很容易傷及夥伴,眼見月舌上場,她便又將煙斗夾回口中退了下來。

八戒哈哈狂笑,沉肩送臂,竟把月舌和犬老大同時倒震了三大步,二人腳步尚未站穩,一把豕演寶刀已連連劃出數十個大圈,左翻右舞,以一打二,逼得月舌一下子伏低一下子斜身,他功夫向來以輕靈見長,八戒攻得剽悍無倫,月舌倒也避得瀟灑自如,但犬老大避過了幾下卻已再也來不及閃躲,只得又架起雙刀硬生生擋架,兩方兵器相交,迸出點點火星,犬老大擋雖擋住了,但此刻八戒膀力奇大無窮,豕演寶刀直接將淒泣雙刀反壓回去,微微側扭,狠狠削過了犬老大的脖子。

「戒兄不要!」月舌難得大吼,手中銀棒和馴兔師的妙妙煙斗皆飛梭也似地射向八戒。

太遲了。犬老大站在原地瞪大雙眼,脖子已經往旁邊裂開。

這一切雖然都發生得很快,卻並非真的快到月舌和魯米特安娜來不及反應。犬老大的脖子之所以會被砍斷一半,是因為他們直到最後一刻都還不敢相信,八戒會真的殺了馴獸師的一員。

八戒自己也不敢相信。他在砍斷犬老大脖子的那一瞬間,恢復了一點點神智。雖然只有一點點,但已足夠讓他聽見月舌吼出的那句「戒兄不要!」。八戒覺得自己很像在做一場有生以來最恐怖的惡夢。

這不可能是真的。

那瞬間一閃即逝。閻燄的能量重新壓過八戒的意識。他沒有睡著,沒有昏迷,他被壓到角落,就像被綁在一間昏暗的地窖裡看著別人使用自己的身體,那個身體殺了馴犬師緊接著又要去殺馴兔師和馴蛇師。

那是誰?!那到底是誰?!八戒恐懼的狂吼,但是沒有人聽得見他的聲音。

八戒看見魯米特安娜的兩隻紅色小眼充滿對他的憤恨,月舌的面色陰沉,眼神卻非常心痛。魯米特安娜手中的煙斗揮出嗆鼻的濃煙,八戒被熏得兩眼淚流不止,月舌則趁此機會拾回方才射出的銀棒,雖然如此,這兩人還是很快地便在豕演寶刀的攻勢下越打越退。八戒的恐懼也越來越深。他可以感覺到身體的力量還在不斷加強。他可以感覺到方才血的悸動正在淹沒自己。但是他不是他自己。

八戒只能無聲地狂吼,月舌殺我!殺我!殺了我!

嗚~~~~~~~~。

犬老大倒地斷氣之際,上百隻狼犬的齊聲悲嚎響徹周野。

孔雀男守在急昇不斷的黑雨旁,無法置信地喃喃說道:「看來只好殺了八戒了。」

馴鼠師怪老頭周卻搖搖頭,「咕婆婆死了都還能繼續被閻燄使用身體,殺卻八戒更有何用?」

孔雀男道:「不殺怎麼了局?」

馴鼠師安靜了一會,「總之不殺。不能殺。十二馴獸師,缺一不可。」

「唉呀,」孔雀男淒然苦笑,「已然缺一。」

「缺一不可,缺二只有更糟。」怪老頭周說著露出一絲疲倦,他皺皺鼻子,重新睜大了那雙銅鈴眼,然後,慢慢爬出了袋鼠的肚子。

「我去吧?」孔雀男說道。

「我去。」馴鼠師怪老頭周越過了群鼠走向八戒,額頭上的深深皺紋彷彿打開第三隻眼睛般地睜裂開來,隨著怪老頭的腳步往前,第三隻眼中吐出了一把長劍,凌空自轉,飛射八戒。

翔子望著這一切。

原來他們叫做馴獸師。翔子想著。

「馴獸師總共有十二個嗎?」翔子問道。

「十二個。」孔雀男回答,「好不容易才湊齊的,現在又少了。」

「十二個馴獸師感情很好嗎?」

孔雀男眼眶略紅,「友誼是很容易破碎的東西,」他說,「因為人很脆弱,充滿缺陷,口角,疙瘩,隨時都會出現,尤其馴獸師幾乎就是共同生活,相處時間太長,要說感情的話就太複雜太多枝節了。真正聯繫我們的是信念。共同的信念,像一條筆直的線。」瑞佛達斯將這些話說得很緩很慎重很溫柔,幾乎就像是在哀悼犬老大一般地,眼神遙遙穿越草原到肉眼所不及的彼端,「我們是走在共同道路上的夥伴、戰友,沒有任何利益交換,對彼此毫無所求,只是共有;共有一個相同的信念。那才是真正最強的聯繫。」

阿治立在黑雨中聽見這些話,他完全不認同。不過,這不是他開口的時候也沒必要。

他和翔子都是第一次看見殺人的場面。光是這個就已經佔滿他們的心思與感受。

魯米特安娜眼見馴鼠師的「師劍」凌空飛至,知道怪老頭周終於離開袋鼠的肚子了,當下大躍一步往旁退開,讓出位置。

月舌卻仍不肯罷手,他也不回頭,聽見長劍射來的破空聲響,右足猛然擦地斜抹,身形往下一落,換打八戒下盤。他料定自己能量遠不及閻燄強大,只能以靈巧快攻取勝,踏穩了弓步伏低身子,將手中銀棒轉得耀眼生花,猶如滾滾銀波般地不斷朝八戒雙腿急拍猛打。

怪老頭周兩手背在身後,隔著數十步距離站定了,目光如炬,神威凜凜;他這套以神馭劍的功夫,在場的馴獸師都已經有很多年沒見過了。比起孔雀男的那把「伏翼寶劍」,「師劍」的劍身顯得細薄許多,重量雖輕,質量卻非比尋常,那劍氣一逼上八戒便頓時壓得他反攻為守,無力還擊,同時又要分心對付月舌的下盤攻擊,隔不多時,八戒果然露出了破綻,「師劍」刷地一響,將八戒一條右臂砍落在地;八戒非但失了寶劍,且只剩下一條左臂能對付「師劍」,狼狽中腳下一陣踉蹌,終於讓銀棒給狠狠敲碎了膝蓋骨。

八戒登時歪身倒地,空中劍光一晃,「師劍」猶如一道閃電般地往下射去,深深戳入了八戒胸膛,穿過背脊,硬是將八戒給牢牢釘在地上。

月舌喘著氣站直了身子。汗水早已將他半敞的胸膛濡濕,白色浴袍也幾乎被汗水浸透。

「衣末離……」月舌低頭看著大量鮮血不斷自八戒的斷臂湧出,轉頭大叫:「衣末離!!!」

「噓。」

巫師衣末離先前和犬老大與月舌一起趕來現場,始終待在戰鬥區外觀鬥,眼見八戒被制伏在地,早已快步奔來,站在月舌旁邊噓了他一聲,蹲下身去自懷中掏出小瓶,將許多粉末灑上八戒的斷臂傷口,助其止血,同時一手擱在八戒胸口感覺了一下,回頭對月舌和怪老頭點點頭,說道:「沒錯,是一隻黑龍爪的能量。」

八戒口中發出大笑聲,躺在地上望天喊道:「老周!你這幾年來的功夫倒是沒退步呀!哈哈哈哈哈哈!」

怪老頭周立在原地不動,冷笑回道:「要是連你一條腿我都治不下,我這幾年也算是白活了。」

「說起來,新進的馴蛇師倒是將『千越銀波』使得比上一任高明多了,」八戒轉眼瞄了瞄月舌手中的那根銀棒,繼而看向月舌,「就是長得太漂亮了點兒。嘿嘿,年輕人,你的棒法殺氣凌厲,只可惜『千越銀波』不是件善於取人性命的兵器,倘若你用的是怪老頭的『師劍』,肯定不得了呀。」

月舌冷冷望著八戒說道:「閻燄,你是怎麼進入八戒體內的?」

八戒笑道:「怎麼?你不知道嗎?當時你也在場。」

月舌眉心微蹙,略略回想了一下,恍然大悟。

是斷刀……。豕演寶刀在跟怪獸對打的時候斷裂了,斷刀當時掉落在地上肯定沾到黑液,之後隨著寶刀黏合、被八戒收回體內,一隻黑龍爪於是佔據了八戒的身體。怪不得……怪不得今天傍晚八戒忽然說身體不舒服,要回去休息一下,後來卻不見人影。

「離開。」月舌說道:「將馴豬師還來。」

八戒又是哈哈大笑,「還給你們對我有啥好處?還不如多殺幾個馴獸師,抱我當年粉身碎骨之仇。」

「閻燄!」怪老頭周忽然揚聲喊道:「你走吧!我們不攔你了!難道你想在成身之後少條腿嗎?」

八戒沉默了一下。

事實上,黑龍的身軀需要四隻黑龍爪的能量來作為支撐,以此為依據才能凝聚成型。

「也好。」他終於說道,「你把那個叫翔子的帶過來。」

不等怪老頭周動身,月舌已經快步走向坐在地上的翔子,他還沒開口,阿治已經先出聲說道:「翔子,妳斟酌自己的身體狀況,不要勉強。這是他們的戰爭跟妳沒有關係。」

月舌面無表情地看了阿治一眼。

阿治不為所動地回視月舌,他的眼神又變得冰刀也似地寒冷且銳利。

翔子仰望眼前這個穿著白浴袍、長睡褲、夾腳拖鞋的貌美男子,想的卻是:你裡面打赤膊是不是因為怕別人以為你是女的?

月舌不再理會阿治,彎身抱起了翔子。阿治厲聲說道:「你別碰她!」但月舌只是像沒聽見似地背過身子,大步走回八戒,將翔子輕輕放到地上,

「好了。」他說,「來吧。」

八戒的那隻斷臂得趕快處理。月舌不想再拖下去。

翔子非常疲倦地、深深地,嘆了口氣。

她真的覺得自己實在太倒楣了。阿治說得一點兒也沒錯,這一切關她屁事?

「那個啊……」翔子發出有氣無力的聲音,「老實說…我不知道我…現在…有沒有辦法…做到……」

「妳當然可以。」月舌打斷翔子的話,「只有在對方無意識的狀態下,偵引師進行輸入才會只能仰賴自己的能力;現在這種狀態,妳只需要相信自己的體質,把自己敞開來接受就行了。」說著拿起翔子的手放到八戒身上。

翔子收回自己的手,瞪著月舌。

你憑甚麼對我發號施令?你算老幾?你要是再敢碰我,我就……

老實說翔子也不知道她就能怎樣。看這情形,她除了乖乖照做以外還真不能怎樣。

於是她只好決定不浪費口水發出無意義的警告。

怪老頭周在約略距離外看著。他知道現在要翔子再來一次,接收閻燄的能量,對她來說很可能會超過身體負荷,更何況輸入還算是比較容易,待會兒要輸出才真正困難。

但除此之外也沒有別的辦法。

於是怪老頭周沉默著。

月舌莫名其妙地回視著翔子的瞪視。他看得出來翔子很不爽,只是不理解為什麼。偵引師在這時候進行唯有偵引師才做得到的事,這不是很理所當然嗎?

終於翔子將手放到了八戒身上。

第四隻黑龍爪順利地湧入翔子體內。翔子身體一軟,歪倒在旁。

「把她帶到洞穴那邊。」怪老頭周指示地說道。

但是月舌沒動,他專心地看著八戒。

魯米特安娜大步走來,和巫師衣末離兩人一起合力將翔子抬走。

八戒的眼神漸漸改變了,他躺在地上仰望著殷紅的夜空,先是茫然了一陣子,然後瞳孔聚焦,淚水氾濫而出。

「戒兄……」月舌低聲喚道。

「月舌啊,」八戒喃喃哭道:「你應該殺了我的。」

月舌不語,只是把手輕輕放到了八戒肩上。

翔子被馴兔師和巫師抬到黑雨旁,放到地上,巫師衣末離對翔子輕聲說道:「翔子,妳就是翔子對吧?加油,趕快把黑龍爪的能量釋放出來。」她牽起翔子的兩隻手,幫翔子將掌心覆蓋在泥土上。

但是翔子真的已經沒力氣了。她不是不想,而是心有餘而力不足。第四隻黑龍爪的能量在她體內衝撞奔竄,翔子趴在地上嘔吐了起來。

魯米特安娜和衣末離無奈地互看一眼。怪老頭周走來,嘆道:「結果還是不行嗎?」

衣末離搖搖頭。「她現在實在太虛弱了。」

阿治蹲下身來,隔著倒昇上天的大雨望著翔子。他的雙腳依然被緊緊黏附著無法移動,但是隨著地上黑液的範圍正在縮小,黑雨的範圍也跟著縮小。

只要再一點點。

雨牆一點一點地逼近阿治,終於來到他面前,緩緩地穿過他,並且吸黏、拖開似地帶走了他身上所有黑色黏液。

一個模糊的身影漸漸在雨中浮現,立在哪嚕兜身旁,雨水的範圍繼續縮小,然後暫時停住,宛如一盞探照燈光芒似地只把哪嚕兜和那影子圍繞在內。沒有人看得清那影子的面目,除了哪嚕兜。

「爺爺?」哪嚕兜愣愣地喚道。

「好孩子。」那影子發出中年人的聲音,「跟爺爺一起走吧?」

「爺爺……」

「哪嚕兜!」魯米特安娜沉聲說道:「那不是你爺爺!那是妖怪!妖怪在騙你,讓你以為他是你爺爺!」

但哪嚕兜只是一直望著那個黑影,「爺爺?你不是早就死掉了?」

影子發出很溫和慈祥的笑聲,「傻孩子。爺爺沒死。他們以為他們殺了我,但是爺爺很厲害,爺爺逃過一劫,沒有死,可是爺爺一直都一個人,好寂寞好寂寞。你千萬不要丟下爺爺一個人。」

魯米特安娜心中一急,再也不管黑液,大步走去將手探入黑雨中,抓住哪嚕兜用力往外拉,結果非但沒能將哪嚕兜的兩腿移動分毫,反而幾乎將哪嚕兜的兩隻手臂都給扯脫臼,在哪嚕兜的叫痛聲中,魯米特安娜只好氣急敗壞地放手,嘴裡咕咕噥噥地罵起髒話。

怪老頭周抬起頭來。空中已盤覆著一大片不規則形狀的黑液,猶如深池泥沼,連結著依舊落在哪嚕兜身上的雨水。怪老頭雖然不明白閻燄究竟是如何辦到的,但是看這情形,料定閻燄已然收全三隻黑龍爪,否則不會有此能量,身軀也無法開始聚集,他當下對那雨中的影子揚聲說道:「閻燄!你若是還想要你第四條腿,便先放了哪嚕兜!」

影子發出嗚咽之聲,哀哀說道:「說什麼放不放?好孩子,你若不想跟爺爺走,爺爺又怎麼會強迫你?」一邊說著,雨水範圍一邊繼續縮小,直到帶走哪嚕兜身上所有的濃稠黑液,剩下那模糊身影獨自留在一小圈雨水中。

魯米特安娜連忙將哪嚕兜一把抱起。哪嚕兜掙扎著叫道:「放開我!你們殺了我爺爺!爺爺!爺爺!」

閻燄的影子沉默著。

怪老頭周哼了一聲,知道閻燄若沒拿到第四隻黑龍爪不會放心,轉頭低聲說道:「臭丫頭,眼下也由不得妳了。不行也得行。輸出吧!」

阿治抬起頭來冷冷瞪向怪老頭。

怪老頭才不管他,大聲催道:「丫頭!」

翔子依然跪趴在地上。她已經吐不出半點東西了,只能瞪著眼前的泥土渾身發抖,聽見怪老頭的喝令,翔子吃力地抬起頭看向蹲在她面前的阿治。

阿治將目光從怪老頭臉上移開,和翔子四目相接。

妳可以拒絕,翔子,我保證我不會讓他們傷妳。阿治定定地凝視著翔子。

怎麼樣?要幫他們嗎?

翔子吞了口口水,以很小很小的幅度,盯著阿治點點頭,然後她朝阿治伸出了自己的手。

翔子當時完全沒有想到這動作對她來說是多麼陌生。她不知道為什麼自己要伸出手,只不過因為很需要,所以把手往阿治伸了過去。

阿治立刻接住那隻沾滿泥土、汗水、顫抖不已的翔子的手。他接住並且緊緊握著。

在場所有人都盯著他們兩人看。於是,所有人都看到了。這個不該來到夜世界、身藏怪獸的陌生青年,他的身體開始發光。一開始那光芒僅始於一個小點,在胸膛和腹部之間,橫隔膜的中央;一小點極為燦爛的光芒很快便擴散開來變成一片,穿過阿治身上的衣服照耀周圍每一個人。

翔子覺得自己有了力氣。她一隻手讓阿治緊緊扶著,幾乎將身體一半的重量交給阿治,另一隻手貼在地上。

離開吧。翔子閉眼命令。

最後一隻黑龍爪的能量終於獲得自由,自翔子體內泉湧而出,滲入泥土,竄向閻燄立在雨中的黑色身影。

翔子緩緩睜開雙眼吁出一口長氣。然後,她意識到發生了什麼事,眼中出現一絲不知所措與猶豫,看向自己被阿治緊緊握住的那隻手,心跳砰砰砰砰地加快了起來。

阿治沒有放開翔子的手。他一直凝視著翔子,看見一切細微變化。

這次他不會放開。

怪老頭周、哪嚕兜、魯米特安娜和孔雀男、衣末離,五雙眼睛則緊緊盯著閻燄的影子,看著它終於隨著雨水離開地面,緩緩地飄向天空。

哪嚕兜仰起脖子。他眼中所看見的並不僅僅只是一團人影,他清清楚楚地看見爺爺的模樣;六十開外,精瘦,笑起來有瞇瞇眼的爺爺。就跟他最後所記得的爺爺一模一樣。哪嚕兜全想起來了。關於爺爺的一切。他看著雨中的影子上升,同時也看見了深夜裡包粽子的爺爺、蹲在菜市場賣粽子的爺爺、坐在電視機前面累到睡著的爺爺、幫酒鬼爸爸收酒瓶的爺爺、酒鬼爸爸要打哪嚕兜的時候衝過來幫哪嚕兜擋結果也跟著被爸爸揍的爺爺……。

哪嚕兜仰著脖子。

爺爺看起來孤零零的,很寂寞。

爺爺在哭。

哪嚕兜忽然從心口拔出匕首往魯米特安娜的手臂狠狠一刮。魯米特安娜哎喲一聲,手臂略鬆,小男孩頓時便將身子一縮跳下地來,飛也似地往影子奔去,口中大叫:「爺爺!爺爺!爺爺!」

他絕不能丟下爺爺一個人。爺爺對他來說,是全世界最最重要的人。

小小身影拔刀、竄逃,一切都發生得太快,加上眾人始料未及,根本就來不及反應,當怪老頭周和魯米特安娜拔步追去時,哪嚕兜已經跳上龍獸飛上天空,連孔雀和老鷹也追不上。閻燄的身影一面朝哪嚕兜張開雙臂一面繼續往上,終於融入那片漂浮在天空中的黑海。龍獸也載著哪嚕兜隨之沒入其中。

空中黑海在眾人的視線中迅速變小,不斷高昇,直到完全離開他們視線所及。

「哪嚕兜~~!!哪嚕兜~~!!哪嚕兜~~!!」眾人大聲呼喊。

但是哪嚕兜已經消失在夜空中。

「為什麼……?」魯米特安娜尋思地顫聲說道:「為什麼一定要帶走哪嚕兜?」她總覺得自己似乎遺漏了什麼很重要的事。

怪老頭周也瞪大一雙銅鈴眼,接著,電光火石間二人都想了起來,迅速地彼此對視。

糟糕!

他們之前都忘記了一件事。他們真的不該讓閻燄帶走哪嚕兜。就算把哪嚕兜重傷打昏也不該讓閻燄帶走。

哪嚕兜才是真正的馴龍師。在心口擁有匕首的是他。唯有那匕首才能駕馭龍獸,呼喚群龍。那匕首除了馴龍師以外誰也無法拿走。就連閻燄也拿不走。

除非閻燄直接擁有哪嚕兜。

「糟糕糟糕……」怪老頭周喃喃說著轉身往八戒和月舌的位置走去。魯米特安娜急忙跟了上去,孔雀男也跳下座騎快步走到他們二人身邊,只聽得怪老頭周自言自語道:「這下子閻燄馴龍師可真的要復活了。他只剩下最後一步,眼睛……得趕緊通知兩大家族才行……」

翔子和阿治兩人望著天空。翔子已經有力氣站起來了,她和阿治手牽手地併立著。就在眾人沒有意識到的過程中,阿治身體裡面的光芒已經悄然隱沒。

翔子默默地轉頭看向阿治。

阿治依舊仰望著夜空中哪嚕兜消失的方向。

翔子可以感覺到阿治的手心像是灼燒般地發燙,她看見阿治的脖子正在一塊一塊地改變顏色,像是瞬間長出青苔似地在皮膚上渲染開來,迅速發霉,顏色加深,然後,一片一片地剝落,掉下來,露出裡面的血肉。

阿治的表情沒有太大改變,只是緊緊咬著牙根。那下顎略略浮起的線條,翔子凝視著。

翔子緊緊握著阿治的手。目不轉睛地望著他。這次,翔子已經不掉淚了。

終於,皮膚的腐爛與剝落停止。阿治自己可以感覺得到。暫時結束了。他身上大約只剩下一半的皮膚,東一塊西一塊的很不規則。這是應該的。怪獸從來就沒有消失。怪獸就是阿治。我。Jed。劉啟治。

哪嚕兜什麼都想起來了。阿治也是。他在那掉皮的過程中想起怪獸在夜世界的時光。雖然怪獸基本上是一種記性很差的生物,但還是會有類似態度般的東西,透過經歷而產生且留存下來,變成本能。所以阿治很本能地對馴獸師沒有好感,覺得他們不值得信任;所以他很本能地知道黑液不是什麼好東西,閻燄很可怕,哪嚕兜這一去就算沒有生命危險,也可能會有悲慘的遭遇。

「翔子……」阿治看著天空輕聲喚道:「高以翔……」

「幹嘛?」

「我喜歡妳。」

翔子安靜了很久不說話,只是繼續凝望著阿治。

「可以跟妳正式交往嗎?」

翔子還是沉默著。

「看場電影總可以吧?」

翔子終於移開目光不再看著阿治,她盯著草原上空,「那要看是什麼電影。」

阿治呵呵呵地笑了起來。就像那種親切無傷會扶老太太過馬路的鄰家男孩般樸拙的笑聲。

「妳喜歡看什麼電影?」

「科幻片,動作片。」

「好啊。那很容易。」

「誰說的?好看的科幻片很少好不好?」

「嗯。也對。欸?那變形金剛算科幻片還是動作片?」

「欸……」

「呵呵呵。妳想得好認真。」

「……。」

「對了。上次妳給我的那張畫我放在房間書桌上。」

「跟我講這個幹嘛?」

「沒幹嘛。」阿治稍微環顧了一下四周。

只剩下巫師衣末離因為不放心翔子而留在他們附近,其他人都去照顧八戒了。

「妳會照顧她吧?」阿治看著衣末離問道。

衣末離點點頭。

阿治深深吸口氣,略停半晌,說道:「翔子,以前一直都是命運在推動我,現在,要換我自己來推動命運了。」

翔子再度恢復沉默。她知道如果不是她現在身體這麼虛弱,阿治不會說這些話,阿治會拉著她一起走。

殷紅色的天空漸漸變黑。已經看不見月亮了。月亮沈落到地平線的另一端,時間應該已經是早上了吧。只不過,在夜世界裡看不太出來罷了。

該出發了。

阿治看向身旁的翔子,然後忽然將翔子拉近自己,另一隻手探入翔子的長髮中捧住翔子的後頸,低頭將唇覆上翔子的唇。

他犯規。他知道。他不管那麼多了。

翔子的嘴唇非常柔軟。

阿治的身體很熱很熱。

溫和璀璨的白光瞬間潑撒也似地揮揚而出,照耀四野,將二人包裹其中。

翔子的身體也很熱很熱。

她一時間忘了阿治在犯規。忘了自己的禁忌。忘了長久以來的堅持。她好不容易穿習慣的那一層又一層鎧甲都在瞬間一層又一層地崩解。

終於,阿治的唇離開了翔子的唇,白光淡去,再度沒入阿治體內。他放開翔子,搓搓翔子的頭髮,「等我回來我們就去看電影。」說完轉身而行,所經之處,一片又一片的灰鼠、白兔和狼群皆往兩邊自動讓道;對牠們來說,走來的不是那個叫阿治的人類,而是怪獸。

其他人都忍不住看著那個景象。怪獸終於捨棄牠的巢穴了。魯米特安娜心想。

他究竟要去哪裡呢?月舌和瑞佛達斯互望一眼,均猜想不出這個怪獸青年有什麼打算。

怪老頭周則暗暗皺起眉頭。

阿治並不屬於夜世界,是被強行帶過來的。遲早會出問題。怪獸會脫離本體有它一定的道理;是因為有這需要所以自然發生的現象。但現在卻硬是與本體融合了,這種狀況以前從來沒有發生過,實在無法預料阿治日後會變成怎樣。說不定,本體會因為無法適應夜世界而毀壞,連帶也毀去怪獸吧。

或許這樣也好。怪老頭周想著。

衣末離卻看向站在旁邊的翔子。

一頭長髮因為經過打鬥而亂七八糟地糾結披散著,半邊的臉頰高腫著,額頭和雙臂都有許多擦傷,雙掌和兩腿卻紮滿了繃帶。嚴格說起來,要不是那條迷你短褲和黑色高筒靴的打扮露出些許時髦味道,這副德性實在有點像被打掛的野鬼。這就是眾人口中的那個闖禍菜鳥偵引師嗎?怪獸青年肚腹中的光芒儼然和這女生有關。那光芒究竟是什麼?和這女生之間又有什麼關聯呢?

翔子完全沒有察覺衣末離的眼光。她專心地凝視著阿治的背影。

戰鬥停止後,草原上的風漸漸大了起來。

月亮沈落之後,四野暫時變得比夜晚更加黑暗。

方才殷紅的天空已然恢復成原本的墨色。再過不久,淡淡的曙光就會染遍整個夜世界,天空會鋪上一層透明也似的薄薄銀藍。

阿治對這一切都感到非常熟悉。這是怪獸長年獨自生存的世界。

他邁著大步慢慢地穿越動物們。

他知道哪嚕兜會在哪裡。他感覺得到。怪獸的體內有黑液的殘餘,閻燄接下來會去哪裡,他可以感覺得出來。

雖然哪嚕兜現在是哪嚕兜,已經不是阿治記憶中那個三年九班的國小同學了。但是阿治看過眼鏡男,看過眼鏡男的爺爺,看過智障青年和癡呆老人那對祖孫在城市角落安靜相依為命的模樣。

眼鏡男的爺爺就是閻燄嗎?為什麼眼鏡男的爺爺會變成閻燄?如果哪嚕兜沒有變成哪嚕兜,如果眼鏡男沒有發生車禍,好好地長大成人,閻燄還會出現嗎?

阿治不曉得答案。但他不能不管哪嚕兜。

翔子。我想跟妳在一起。但是得要眼鏡男和哪嚕兜都好好的,我才能好好跟妳在一起。我要成為一個完全的人,我要改變怪獸,就算翔子妳不在意,我也不希望妳跟一頭滿身流膿的怪獸在一起。我不要妳來照顧和分擔我的疼痛。我要變得更強然後守護妳。我想要簡簡單單的過日子,唱沒人聽的歌、做紅不起來的音樂、跟Snail無聊瞎混、和妳悠閒地一邊吃漢堡一邊看電影,所以,我不能不管哪嚕兜。

我一定會變得更強。

我想跟妳在一起。

此生第一次,阿治覺得全身充滿力量,此生第一次他知道了什麼是劇痛和強壯。半身無皮的怪獸阿治腳步漸漸加快,終於在草原上奔跑了起來。

翔子看著那個背影。

她的身體依然在發燙,心臟也還因為剛剛那個吻而砰砰砰砰地跳個不停。她內在的盔甲全部都瓦解了,這種毫無防備、赤裸裸的狀態令翔子覺得非常恐懼,這種脆弱的感覺很可怕,心裡瞬間湧出的喜悅也很可怕,比怪獸、閻燄、脖子被切成一半的男人都要可怕。

當阿治離開翔子奔跑而去的時候,翔子覺得自己被硬生生地撕開來了。

雖然她不明白為什麼,但她就是非常真實地感覺到那份撕裂。彷彿自己有一部分已經被阿治拿走了那樣。

被拿走。並且離她越來越遠,越來越小。

草原上的動物們漸漸散去。

大風吹拂。

翔子一直看著那個背影直到再也看不見為止。

你真是太狡猾了。阿治。

我討厭你。

最最討厭你。

你去吧。愛去哪裡就去哪裡,愛跑多遠跑多遠。我才不在乎。

我不在乎。

 

 

翔子低下頭拿手掩面。終究。還是忍不住哭了起來。

 

 

 

 

8. 合法的外星人

 

 

阿治的腳程很快,奔跑起來的速度之迅連自己都嚇一大跳。而且他估計自己應該已經跑了有一個多時了,但身體竟完全沒有疲倦的感覺。

真是不可思議。

阿治知道那都是因為怪獸的緣故。

不過嚴格說起來,自從來到夜世界和怪獸融合以後,似乎已經沒有什麼事情會真的再教阿治覺得驚訝了。

阿治雖然不知道黑液就是閻燄的身軀,但能感覺得到滲透進怪獸體內,殘餘在他身體裡面的某種東西,隨時都和閻燄的能量相互感應。阿治依憑著那份感應穿越草原一直往南奔行,來到寬闊的河水旁邊。

對岸佇立著許多高樓大廈,點點燈火顯示出人的氣息。

是城市。阿治立在河邊遙望著。怪獸幾乎從來沒有進入過城市,所以阿治對夜世界的城市感到很陌生。

左手邊不遠處可以看到一座雄偉的高架橋橫跨在河水上方。橋邊的一排路燈在深色河面上倒映出一朵又一朵金花也似地綻放。阿治沿著河岸走向高架橋。幸好,橋上的兩邊設有行人步道。他三兩步踩著階梯迅速上橋,繼續奔跑,偶爾和清晨慢跑的人們擦肩而過。阿治能夠感覺到那些人的奇異目光。

因為阿治跑得絕對不夠慢也不夠悠閒。他保持著全力衝刺。

奔過高架橋的時候身體裡隱隱傳來些許熟悉的記憶。好像以前也曾經這樣奔上這座高架橋似地。不過那記憶很淡。阿治很快就把那模糊的感覺隨著腳步拋至腦後。

他在趕時間。他快要失去閻燄的蹤跡了。

閻燄一直隱身在被雲層所覆蓋的高空。連瑞佛達斯的老鷹們也飛不上去的高空,並且,往一個固定的方向前進。

阿治追著那個方向進入城市,也沒去注意周遭景物,只是專心地追逐著。

直到閻燄停了下來。阿治才停了下來。

他抬頭仰望天際。當然什麼也看不見。除了薄薄曙色和幾絲雲絮以外,天空只是維持著清晨的淡光。不過阿治知道閻燄就盤旋在那上面。包覆著哪嚕兜的閻燄。

雖然不知道閻燄停留在這一帶的目的是什麼,但眼下除了靜觀其變以外,阿治也別無他法。

稍微環顧了一下四周景物,這才發現眼前所看見的景物分外熟悉。

這裡是信義區。距離阿治的公司不遠。

怎麼回事?

阿治錯愕地愣了一陣子,注意到附近經過的行人偶爾投來注目,他這才重新想起,自己如今已經是個半身無皮的怪物了。幸好現在是三月初春,身上穿得都是長袖和長褲,沒有皮膚的部份大多分佈在右手臂和左半身,臉上掉皮的部份非常少,頭髮也都還好好地蓋在頭上。阿治深深感到慶幸。他現在最不希望的就是引人注目了。雖然如此,但身上的衣服和褲子已經有很多地方被自己裸露在外的血肉給侵蝕得產生破洞,左邊臉頰也有少許無皮的部份,沿著耳際到脖子。阿治身上的夾克是大翻領,他將拉鍊整個拉起來一直蓋到嘴巴,也把夾克後面的連帽戴起來,低低地覆蓋到眼睛,這樣,一副重感冒所以怕冷的模樣立在早晨薄籃的街頭,觀察著四周景物同時考慮眼前情勢。

首先,這裡絕對不是他所熟悉的台北市信義區。這裡是夜世界的城市。

雖然乍看之下好像一切都和原本的世界相同,但還是有許多似像非像的部份。比方說馬路的寬闊度雖然一樣、街道卻不同名,騎樓底下的商家也有部份出入。信義區可以說是阿治經常活動的範圍,他熟得很。不該出現便利商店的地方出現了便利商店、原本有排骨店的地方換成了西餐廳、星巴克的位置應該在馬路左邊而不是右邊、對面原本有一條小巷子現在卻沒有、旁邊不該有這條小巷子現在卻出現了……等等諸如此類。

當然最明顯的就是,在幾棟建築物後方,原本應該聳立在阿治眼前的一零一大樓,現在卻成了一座雄偉的高級大飯店。

阿治走到那飯店門口抬頭仰望。相對於飯店外觀上的現代化與宏偉,飯店名稱卻顯得相當復古且小家碧玉,叫茉莉花。

拿出身上的手機看了一下。依然沒有訊號,但維持著通訊以外的其他功能。時間是早上八點四十七分。他像個觀光客似地將茉莉花大飯店拍攝下來,然後試著走進附近的便利商店買了一瓶礦泉水,確定了身上的鈔票和銅板都能夠在這裡被使用。皮夾裡還有三千六百五十八塊的現金和兩張信用卡、一張金融卡。走到提款機將每一張卡都依序插入確認,沒有任何問題,連號碼都沒有改變,帳戶裡面的金額也和記憶中的相同,甚至可以提領現金。

換句話說,我在原本的世界裡擁有多少資產,在這裡便擁有多少資產的意思,是這樣嗎?

阿治思考著。

兩邊世界在某種形式上依然是彼此連結與相通的。

那我在新店的房子也還在囉?

阿治回憶了一下,這才想起那座橫跨河水的高架橋彼端所連結的區域就是新店。或者,長得很像新店的區域。

要回家嗎?

阿治猶豫了一下。很快就放棄這個念頭。

雖然騎樓底下有些商家和記憶中的相同,但一零一大樓卻變成了茉莉花大飯店。他在新店的房子可能還在,也很可能也已經不在了。

這時候阿治忽然想起一個重點。

他不是在自然狀態下來到夜世界的。是被人違反規則強拉過來的。他是本體,原本就不屬於夜世界。而不知在多久以前來到夜世界的部份自我根本連人類都不是,也不住在城市裡。

既然如此為什麼他的金融卡和信用卡卻可以使用呢?

應該是因為怪獸的緣故。怪獸是阿治的一部分,所以也擁有阿治所擁有的東西。是這樣吧。因為怪獸存在於夜世界,所以夜世界和原界之間,屬於阿治的相關部份便有了連結。

阿治到處張望了一下,沒看到速食餐廳,但有一家墨西哥美式餐廳。美式餐廳通常早上九點開始營業,阿治記得。他推門走進店內成為今日第一位客人,挑個靠窗的位置坐下來,點了一份雙層牛肉漢堡、炸薯條、無限續杯的可樂,暫且休息。

不管是便利商店的店員還是美式餐廳的女服務生,那服務的方式與態度都和原本世界沒什麼不同。來到夜世界的人們還是得要為了生活而繼續工作。不過,很可能得換工作吧?原本的工作不可能還存在。相關人員已經不同了。比方說阿治原本的經紀人很可能就不存在於夜世界。阿治原本的唱片公司也很可能不存在。那麼新工作是由夜世界的某種機制自動分配給予呢?還是得靠自己重新找呢?

一面吃著早餐一面繼續思考著這些生活細節,腦子漸漸安定了下來。一直到食物全部進入五臟廟了,閻燄還是沒有任何新的動向。時間是早上十點半。

阿治決定在附近晃一圈。這次他踩用悠閒的步伐。

怪獸雖然身屬北方山穴,聞著草原的空氣獨自生活,但阿治卻是個徹頭徹尾的city boy。在高樓大廈和各種活潑營業的商店之間慢慢踱步,穿梭於人群當中,看著紅綠燈的標示過馬路,聽著車流聲、喇叭聲、人們踩過磚道的腳步聲和說話聲,都市所獨有的脈動反而讓他感到鎮定與歸屬。

原有的幾棟知名企業大樓建築物都還在,不過似乎已經不是原本的企業名稱。這部份阿治不太確定。

新光三越的百貨商區也依然存在,幾棟分館建築幾乎和原本世界一模一樣,只不過在這裡已經不叫做新光三越,叫和風廣場。

華納威秀百貨區也是同樣道理。建築物一模一樣,但是裡面的商店略有不同。電影城也還在,只是正上映的影片全都是阿治沒有聽過的。不過華納威秀還是叫華納威秀,這點倒是讓阿治有點驚訝。

這樣用慢吞吞的步伐將附近大街小巷都走上一遭,時間已經是中午。

街的狀態瞬間改變。

像是整個城市忽然抖擻了一下,吐出許多小鋼珠似地,人們紛紛走出建築物站到街邊,燦爛的陽光在即短的時間內席捲而至,建築物與人們的影子快速移動。在短短十五分鐘內,很多人暫時停下手邊正在進行的事物,站到街邊曬太陽。

當然也有很多人抱持著這種情形每天都會發生沒什麼好稀奇的態度,繼續進行原本在做的事。

但還是有許多人特地走到室外喝飲料、吃東西、聊天,或者什麼也不做地微微仰著頭被陽光盡情照射。

阿治抬頭張望了半天,找不到太陽。

然後,像一陣大風吹過似地,那陽光自東方而來往西方消隱,暮色瞬間降臨。城市恢復到日夜交替時分的光度。那是陽光穿越廣大的原界和黑暗的結界來到夜世界時,只剩下一點點了那樣的光度。夜世界就是在那殘餘的光芒中、在光之邊境悄悄運轉的世界。

所有的影子都變得既斜又長,金線鑲著建築物的邊緣閃爍,阿治在和風廣場的美食區用過午餐,重新回到茉莉花大飯店。

閻燄還在這裡。在這一帶的高空中隱身埋伏著。阿治很確定。

稍微考慮了一下,阿治走進茉莉花大飯店。大廳內極盡挑高之能事,長長的金色流蘇吊燈自上而下地穿越四五層樓垂落在樓梯旁,空氣中飄浮著極為淡雅的香水味,古典鋼琴演奏聲自二樓悠揚地傳來。

阿治訂了一間房,指定要盡量高樓、窗戶朝外、視野盡量好的,然後回到百貨公司幫自己買了一個很大的太陽眼鏡,戴起來稍微遮住臉上沒有皮膚的部份,在超市買了紗布、剪刀、膠帶、雙氧水等基本醫療用品,最後幫自己買了幾套簡單的換洗衣物和一個旅用皮袋,回到茉莉花大飯店,搭電梯上至六十六樓,進入六六零三號房,將袋子放到床上,站到窗邊,望著暮色深籠的城市燈火。

寂寞悄然地包圍了他。

阿治覺得自己簡直像個被人一不小心踢落太空艙的小狗般,離開了原本的軌道,降落在陌生的異星球。

Oh~oh, I’m an alien.  I’m a legal alien.  I’m an Englishman in New York.

阿治對著窗戶輕聲唱起小時候聽過的一首流行歌。

Oh~oh, I’m an alien.  I’m a legal alien.  I’m an Englishman in New York.

我是個外星人,我是個合法的外星人,我是個紐約裡的英國人。

唱著唱著阿治自己都不禁笑了起來。

雖然這裡不是紐約,他也不是英國人,但說是外星人卻一點也不為過。甚至,很有可能不是合法的。

怪獸合法,阿治卻不是。如果在夜世界有法律存在的話,阿治很可能算是非法入境。

他已經使用了信用卡,是不是很快就會有警察來抓他呢?

阿治深深吸了口氣。

不。應該不會吧。既然信用卡可以使用就應該沒這個問題。怪獸就是阿治,阿治就是怪獸,怪獸合法阿治便合法。只不過以本體強行穿越結界造成了裂縫,雖然這是更大的問題,但那卻不是阿治的問題,也不是阿治的錯。

閻燄為什麼忽然停止了行動?

阿治原本並非是個沒有耐性的人。但這樣的等待卻讓他感到很寂寞。他平常無聊的時候並不是那種會自己一個人在家看電視或出門看電影的人,他是那種會約朋友一起喝酒吃飯的人。不需要特別做什麼事,只要跟朋友瞎混阿治就覺得很滿足。

蝸牛現在在幹嘛呢?他跟翔子忽然不見了,那傢伙會很擔心吧?回去以後一定要讓他看看茉莉花大飯店的照片。

翔子還好嗎?會留在夜世界還是回到原界呢?

不。翔子一定還留在夜世界裡。這點阿治很確定。

翔子會等他。

這是阿治目前唯一所擁有的,繼續堅守下去的動力。

走進浴室放了滿缸的冷水,將發臭破爛的衣褲脫下,拉開浴缸底部的水塞,轉開水龍頭,讓冷水保持替換與流動,然後將全身盡可能都浸泡入冷水中。一邊打著寒顫一邊感覺到肉體上火燒般的灼痛略略減輕,膿瘡的臭味也逐漸消除。

打開蓮蓬頭用洗髮精使勁搓頭,沐浴乳和泡沫沾到傷口的刺激疼痛對他現在來說已經不算什麼了。

洗乾淨之後稍微覺得舒爽些,阿治赤裸著全身打電話叫送餐服務,點了熱咖啡和炒麵,然後將破爛的衣褲都塞進垃圾桶,這才終於鬆了口氣地躺上潔白的床單。會把床單給弄髒或侵蝕弄壞也不管了。衣服的替換量看來會頻繁到誇張的程度。阿治不禁嘆了口氣。應該來研究什麼質料的衣服比較不怕被侵蝕。

阿治忽然覺得自己很像殘障人士。殘障就是這麼一回事。所謂的不方便,是全面充斥在各種生活小細節裡面的。

Oh~oh, I’m an alien.

I’m a legal alien.

I’m an Englishman in New York.

阿治腦中再度浮現出這首歌,並且在餐點送來之前,落入短暫的睡眠。

 

 

──────*────*────*──────

 

 

翔子花了一段時間才真正清醒過來,發現自己正躺在一張非常柔軟的床上,室內散發著木頭清香和濃郁的百合花香,四周都是原木裝潢,牆壁上插著一盞小小的夜燈,那小小的光芒讓翔子能夠大致辨認出眼前景象。桌上的花瓶裡插滿了百合,垂掛的窗簾有著圖案複雜華麗的手工刺繡,房門邊的衣架上掛著一件美麗的白色洋裝和翔子的外套與牛仔短褲。

這是一間女人的臥房。感覺很像鄉村小木屋的房間。

翔子閉上眼睛,暫時維持著側躺的姿勢不動。

她覺得自己好像做了一場很長很長的夢。她在夢中看見許多野獸,看見戰鬥與鮮血;她在夢中長出翅膀,認識了一個半身怪獸的男人,男人與她接吻然後離開了她。

那都是夢。現實中她只是一個靠著畫插圖賺錢的獨居女子,自由、悠哉、平靜且安然。

但是。

砰砰。砰砰。

胸口的心跳卻非常確實。臉頰也忽然熱了起來。原來如此,光是夢到接吻都會讓我在醒來以後心跳臉紅。我做的夢還真具有現實影響力啊。哈哈。

緊接著心跳而來的則是肚子的咕嚕鳴響。

好餓。餓得好像可以吃下一整隻大象似地。翔子睜眼坐起身來面對現實。

肚子真的很餓。餓了就要吃東西。這才是現實。

下了床,發現自己身上穿著陌生女人的白睡衣,寬寬鬆鬆的,樣式很簡單,但純棉的質料卻非常舒服。翔子打開門走出房間,發現自己置身於一棟木屋的三樓,屋內靜悄悄地。她光著腳踩過木頭地板,走下樓梯,來到有著壁爐的一樓客廳,壁爐裡的火燄正燃燒著乾柴,偶爾發出劈劈啪啪的好聽聲響,室內既溫暖又乾燥,巨大的棕色沙發散發出真皮的味道。

四下裡搜尋一番找到了廚房,流理台被整理的非常乾淨,掛著不同大小的鍋子,插有不同長短的刀子,原木料理桌上擺著新鮮的水果和乾麵包,打開冰箱,裡面則有各種果醬、乾乳酪、酸黃瓜、醃橄欖和半條未切的火腿。翔子也不客氣了,立刻用現有的食物和廚具幫自己做了很大一份的三明治,拿杯子直接打開水龍頭裝清水配著喝。水的味道非常好,毫無雜質,既輕軟又微帶甘甜,冰涼得很像山泉,雖然以三月天來說喝起來稍微冷了點,不過翔子卻一連灌上三大杯。三明治吃完了一份又連續再做了兩份,也全部吃光光。

吃飽喝足以後,終於覺得稍微有點力氣了。精神也不錯。可能睡了很久吧。到底睡多久了呢?

她又切了一大塊乾麵包,夾入濃濃的乾乳酪,拿在手裡一邊咬著一邊往外走,推門而出,站到陽台上望著環繞四周的鬱鬱林木,浸泡在森林所特有的潮溼芬芳中。

有人死了。翔子記得。

犬老大斷氣之後,馴犬師那對銀藍色的「淒泣雙刀」便在犬老大手中漸漸失去顏色和質量,化成果凍一般的透明狀態,然後迅速蒸發,消散至大氣中不見了。

十二馴獸師如今只剩十一人,馴犬師正式宣告死亡,暫時從缺。

失去了淒泣雙刀之後,狼犬們便失去了首領,原有的特殊靈性頓時埋入內在深處,連體型都因此而跟著變小,也不再聽得懂人類語言。牠們將暫時處在和尋常野獸無異的狀態,直到淒泣雙刀隨著下一任馴犬師重出江湖。

最可憐的莫過於犬老大的座騎。那頭白色巨犬即使失去了淒泣雙刀,收起了特殊靈性,對犬老大的忠誠情感卻沒有絲毫削減。在馴犬師死後很久,白色巨犬依然日日夜夜徘徊在犬老大的住處附近,成為無根的野花、無主的幽魂。

白色巨犬的名字叫做妊娠,是隻母犬。原本的體積幾乎有一匹小馬那麼大,現在則縮成大約像聖伯納犬那樣的體積大小。

妊娠每天晚上的哀嗚其實讓大家都感到非常困擾,但除了默默忍受之外也別無他法。

翔子就是這樣被吵醒的。

那聲音讓翔子聯想到怪獸的哀鳴,雖然怪獸從來不曾哀鳴出聲。翔子站在陽台上一面咬著麵包一面靜靜聽著,眼前彷彿再度看見阿治的皮一張一張地撕裂掉落,臉上卻沒有表情;雖然沒有表情,但阿治身體裡面卻傳出怪獸的哀鳴。翔子還記得很清楚,記得她把手放到怪獸身上時所感覺到的疼痛,翔子看著阿治轉身離開,耳朵卻繼續聽見那嗚嗚的哀叫聲。她緊緊捂起耳朵然後猛然睜開雙眼。

不是幻覺。這裡還是夜世界。我是偵引師。阿治是怪獸。他走了。一邊忍受失去皮膚的疼痛一邊笑笑地說要一起看電影,但卻走了。

翔子在陽台上呆了一陣子,然後踩著嘎吱作響的木板離開陽台,下了階梯,踏上泥土和青草。很乾淨的泥土和青草,踩在腳底的感覺非常舒服,附近隱隱約約傳來人聲,翔子朝著那個方向找去,在森林小路中一邊繞過大樹一邊經過兩棟和剛才很像的三層樓木屋,眼前出現一片稍微空曠的泥地,泥地上座落著一棟老舊三合院,既沒有圍牆也沒有門,兩邊整排的廂房內燈光都還亮著,院子裡生著熊熊火堆,擱了一張長長大桌,桌上擺有許多食物,桌邊坐滿了人,還有很多人或坐或站地圍在各處。

翔子站在大樹底下遠遠望著。大家都很聚精會神地討論著事情,似乎沒有人發現翔子的到來。

不知怎地,翔子不太想靠近這些人。但又覺得好像得瞭解一下眼前情勢,要不然很難判斷接下來該怎麼辦。

於是她抬頭看看上面的樹葉與枝幹,輕輕一蹬,上了樹梢。

翔子對這些動作都已經越來越熟練了。

稍微目測了一下三合院屋頂和這邊的距離,在枝幹間跳過幾棵不同的大樹,來到最靠近的地方,躍上屋頂,盡量輕手輕腳地靠近然後蹲下來坐著繼續吃麵包。

她根本沒想到如果不趴下來,光是坐在上面一下子就被發現了。

當然,就算她趴下來也會被發現。院子裡每個人都聽見了翔子跳上屋頂走來的聲音。大家都覺得有點好笑,有些人繼續專心講話懶得理會,有些人則忍不住相互使了使眼色。

奇怪的是沒人抬頭出聲點破。

於是翔子暫時自以為神不知鬼不覺。一邊聽著眾人的交談,一邊漸漸搞清楚在場人的身份與關係。

原來這間三合院便是馴獸師們的住所,目前有六個馴獸師住在這裡,還有五個馴獸師則住在隔壁另一棟三合院,連同五個巫師的木屋,這一區便是森林裡被稱為部落的地帶。

上次的會議在森林更深處魯米特家族的村落進行。這次則選在比較接近外圍的部落。情勢不同了,大家的警戒心都提高很多,集會選在部落區,如果發生了什麼事情要應變會比較迅速。這時在場的除了馴獸師和巫師以外,還有兩大原住民家族的重要代表。

夜世界除了一般來自原界的居民之外,還有所謂的原住民。據說,原住民是從夜世界一開始便存在於夜世界的人類,他們並沒有本體另存於原界,夜世界就是他們從出生便歸屬的世界。原住民的壽命都很長,平均三百到四百年,擁有特殊的能量和運用的才華,所以從很早便因應環境而建立出巫師、馴獸師和結界師的存在。不過他們的數量卻很少。或者,是外來移民的數量在短短幾百年內增加得太多了。到了現在,大部分的原住民都已經分散到城市裡,和大量的外來移民雜居共處,通婚,且逐漸同化,只剩下兩大家族還維繫著原有的力量和體系。

魯米特家族居住在森林中,自成一村,嚴格訓練所有族人成為饒勇善戰的士兵。

白氏家族則住在城市裡,非常有錢,眾所皆知的白氏企業底下已經發展出許多子企業。

兩大家族向來井水不泛河水,平常很少相互往來。雖然同為原住民,但彼此的生活方式和生活態度都實在差太多了。

魯米特家族向來是母系嫡傳,眼下以魯米特老奶奶為家族之首,今天晚上負責帶著族人來參加會議的,則是老奶奶的胞弟,魯米特閒狗。

白氏家族則是父系嫡傳,白氏老祖是夜世界裡年紀最大的人類。他究竟有多老了,說實在的沒有人知道。只知道應該有五百歲以上了。白氏老祖大部分的時間都在睡覺,已經很少理會世事,這次來參加會議的,照例是白氏老祖的孫子,白氏企業的董事長,白嚴。

閒狗和白嚴兩人在長桌兩端各坐一方,雙方的家族長老們則隔桌分坐兩排,各自帶來的晚輩們在閒狗和白嚴的身後佇立,馴鼠師怪老頭周和巫師九晝坐在長桌最中間,偶爾隔桌彼此交換無奈的眼色。

馴獸師們三三兩兩地在場中隨意散落,有一搭沒一搭地偶爾加入談話。

幾乎所有的結界師都是原住民出身,五個森林巫師也都是原住民,外來移民所佔比例最高的則是馴獸師。或許是因為這樣的緣故,每次開會的時候,馴獸師們的說話份量總是比其他人小很多。久了大家也懶得計較。反正策略、行政,本來就不是馴獸師們的長項。與其熱烈加入會議,不如趕快讓會議結束吧。這就是馴獸師們最常共有的心態。

不過這晚的會議非比尋常,就連平常最懶惰的馴猴師,也在這時候聚精會神地參與討論。

在場的馴獸師只有九個。馴犬師已經死了。馴豬師八戒在兩大家族的堅持下不准參加會議。馴蛇師月舌也沒到場,可能算是一種無言的抗議。

眾人正在討論的,便是對八戒的處置。

八戒殺了好幾個魯米特族人又殺了犬老大,對很多人而言,不做出懲處難消心頭之恨,更覺得此後無法再信任八戒。

「那不是八戒!那是閻燄!」巫師米亞雖然外表一副少女模樣,其實年紀也不小了,她雖然是原住民,但是和兩大家族皆無血緣關係,向來便不太有長幼尊卑的概念,這時站在旁邊氣急敗壞地嚷道:「氣死我了!到底要我說幾次?閻燄控制了八戒的身體,算起來八戒也是受害者,哪有懲罰受害者的道理?!」

「喔,那如果今天老娘火大了,把妳砍斷一條腿,難道我也可以說唉呀我當時火大了失心瘋,根本不受自己控制,我也是受害者,無罪,這樣嗎?!」魯米特安娜不甘示弱地回嚷。對魯米特安娜來說,馴獸師殺害馴獸師是無論如何都不可原諒的事。

白嚴忽然說道,「哪嚕兜也殺了魯米特家族的一員。」他一張臉天生長得很嚴肅,說起話來也是一派冷峻威嚴,簡短且毫無廢話。

魯米特安娜登時無語,閒狗接話回道:「白董事長,哪嚕兜現在生死未卜,討論他的事也沒用。」哪嚕兜可是老奶奶的寶貝孫子,若要在這時問起這條罪來,可不是自己拿磚頭砸自己的腳嗎?「重點是,」閒狗將對話導回正題,「八戒既然曾經被閻燄所惑,就表示他的自我意識不夠堅固,即使黑龍爪的能量已經被拿出了,誰也無法保證,閻燄的影響力是不是還留在他體內。在這種狀況下,還讓他身為馴獸師的一員,對大家來說都是一種潛在的威脅。」

「這不擔心,我已經詳細檢查過了。八戒體內絕對沒有閻燄的能量殘餘。」巫師九晝很確定地說道。

「這樣吧,」孔雀男瑞佛達斯建議道:「八戒如今重傷斷臂,被敲碎的膝蓋骨能不能復原也還很難說。光是養傷,便需要一段相當時間。我想不如先暫時讓他退出馴獸師的行列,這對他來說就已經算是很大的懲罰了。」

「革籍嗎?」九晝微蹙眉心,撇了坐在對面的怪老頭周一眼。

馴獸師之所以成為馴獸師乃是天命。那身份和能力任誰也拿不走。所謂革籍,便是自部落驅離。退出這個守衛夜世界的共同組織。

「不行。」怪老頭周捧起茶杯,一邊呼氣一邊悠悠地道,「十二馴獸師,缺一不可。」

「犬老大都已經死了還講什麼缺一不可!」魯米特安娜氣呼呼地道。

「缺一不可,缺二豈不更糟?」怪老頭周毫不動搖地堅持自己的論調。

「也對,」孔雀男嘆口氣,「眼下正是用兵之際,少一個馴犬師就已經力量大減了,再少一個馴豬師的話怎麼對付閻燄?」

「說到這個,」閒狗看向白嚴,「目前龍珠是由白氏企業負責監管,是不是該找一天移到魯米特家族來比較保險?畢竟,論起結界守禦和實際對戰,魯米特家族都比白氏企業來得牢靠。」

「不用擔心。」白嚴面不改色地說道:「我們自有我們的方式,牢靠得很。」

「就是啊,魯米特爺爺,」白嚴之子白行站在一旁笑咪咪地道:「雖然您是赫赫有名的退休結界師,但別忘了我們家裡還有個年紀更大的白氏老祖,非但曾經當過結界師,也曾經當過巫師和馴獸師。」

「誰不知道白氏老祖整天只會睡覺?」魯米特安娜冷眼說道。

「唉,閻燄既然已經成型,要取得龍珠也是早晚的事。這事,只怕是攔不住了……」怪老頭周忽然嘆道。

「噯噯,老周,說什麼喪氣話?」閒狗反倒是笑了。

「對了,」連祖父都被拿來開刀,這下子換白嚴轉移話題,「結界修補得怎麼樣了?」

「之前功虧一簣,現在正在加趕進度。」閒狗的弟子烏帕報告回答。

「最好不要再有什麼該死不死的偵引師帶什麼不該來的人來了。」怪老頭周又是悠悠嘆道。

他這句該斷句不斷句的話才剛剛說完,所有人便同時抬起脖子,看向屋頂。

翔子一大口乾麵包正咬入嘴裡,被大家這麼一瞧,登時無所遁形,別說是來不及躲,連吞都來不及吞,只能很尷尬地僵住不動。

難…難道他們一直都知道我在這裡嗎?

翔子覺得自己臉上好像忽然出現三條線,頭上還有一隻烏鴉拖著點點點慢慢飛過。

「喂,妳坐在那邊吃麵包會不會太悠哉了?」有人這麼說道。

「很舒服喔?乘涼喔?」有人這麼笑道。

「她是誰呀?沒見過。」有人這麼問道。

「她就是翔子。」有人這麼回答。

「翔子?!就是那個把結界搞出裂縫的偵引師?!」有人這麼叫道。

「對。一切都是因她而起的。都是這傢伙!」有人這麼罵道。

「算了算了。我猜她也只是被閻燄利用了。更何況,你們想啊,就憑咕婆婆的個性,肯定有很多事情都還沒教給翔子。她有很多事情都還不懂,所以才會不知輕重。」有人這麼語重心長,耐心且善良地為翔子辯解。

翔子含著那口麵包看向這個語重心長、耐心且善良的人。然後很用力地點點頭。

對!沒錯!就是這樣!死老太婆什麼都沒跟我說,什麼都沒教給我!

那人抬起頭對翔子微微一笑,道,「妳終於睡醒啦?來呀,下來吧。」

翔子呆呆地含著一口麵包,從屋頂上跳下來,走到那人面前,連咬都忘了咬。

那人又笑道:「啊,妳自己從廚房找到吃的啦?怎麼樣?這麵包很棒吧?是米亞特別從城裡一家很有名的烘培坊買回來的喔。」

這人是巫師衣末離,先前翔子醒來的那間木屋,便是衣末離的家。衣末離的外表看來大約二十七八歲的年紀,實際年齡卻有一百三十五了。她擁有一頭蓬鬆微捲的淺紫色短髮和一雙淡淡的灰色眼珠,身上永遠散發出幽微花香,穿著細肩帶連身長裙,剪裁俐落且毫無裝飾的黑色衣裙,將她的皮膚托襯得更加嫩白纖滑,細瘦的肩骨微微閃著光芒似地往兩邊滑出美好線條。衣末離腳下穿著黑色皮靴,兩手插在寬裙口袋裡,用很帥氣的站姿對翔子發出微笑。

那張臉不算是長得特別漂亮,但是,卻擁有翔子這輩子所見過最美的笑容。衣末離一笑,她身邊所有景物便彷彿都忽然搖晃起來似地,好像所有的顏色都瞬間變淡了些,所有的光芒都朦朧了點,春天融化,流水芬芳。衣末離的笑容混合著嫵媚和帥氣,純真與滄桑。翔子從來不知道世界上居然存在著這樣的笑容。

她呆呆地望著衣末離的臉,也忘了該回話,更忘了那口麵包已經在嘴巴裡含很久了,都變軟了,很噁心。

「看起來精神恢復得不錯。」衣末離說著伸手去摸翔子的臉,掌心感覺到翔子下意識地退縮,衣末離不以為意地又去摸翔子的手臂,翔子又是往後一縮。

衣末離這才覺得有點奇怪,她看了翔子一眼,拉來一把椅子讓翔子坐下。米亞連忙端來一杯飲料遞給翔子,很活潑開朗地對翔子眨眨眼,「大家都有很多話要問妳,妳來得正好。」「米亞,妳這樣一說,只會把她搞得很緊張。」衣末離輕輕說道。

衣末離說話總是輕聲細語,彷彿天生肺活量指數只有平常人的十分之一似地。但相對而言,她的耳力也比平常人靈敏十倍。衣末離平常最受不了別人大聲喧嘩。她的口頭禪就是「噓」。

剛剛開會過程中,衣末離已經很有多次想要發出噓聲了。不過長輩太多,話題也不適合,在氣氛不愉快的時候發出噓聲可能會有人會錯意,於是衣末離只好盡量忍受著。

她見翔子對周遭狀態顯得有點不知所措,站在翔子身旁拍了拍翔子肩膀。

翔子照例又是肩膀一縮。

衣末離把手插回口袋,心中好生奇怪。

這女生不喜歡人家碰她。衣末離很快就發現了這點。為什麼呢?

在場所有人望著翔子。諸多眼光中既有審視、也有好奇,大家都各自用各自的眼睛觀察著這位新加入的成員。

怪老頭周睜著那雙銅鈴眼露出有點不耐煩的表情,「臭丫頭!拜託妳趕快把那口麵包吞下去然後報告一下事情始末!」

怪老頭周的口氣讓翔子稍微鎮定了下來。她吞下麵包,喝一大口飲料,然後皺起眉頭。

好怪的味道。

魯米特安娜也皺起眉頭,兩隻圓潤的手臂交叉胸前,含著煙斗沒好氣地說道:「幹嘛?嫌難喝嗎?真是不知好歹。」

孔雀男笑道:「唉呀,確實很難喝,難不成妳要人家假裝那是可樂嗎?翔子,那是米亞特製的五草茶,對於恢復能量很有幫助。」

米亞也笑咪咪地在旁點頭。

衣末離彎下腰來在翔子耳邊小聲說道:「沒關係妳不用勉強,我屋子裡有煮好一鍋湯,療效更佳,而且絕對好喝。」

「好了好了,」白嚴盯著翔子問道:「妳從頭說起,為什麼之前要強行帶走那位少年離開夜世界?難道不曉得這樣會讓結界產生裂縫嗎?還有,那次是咕婆婆帶妳進來的吧?為什麼後來都沒有看到她?」

於是,一切從頭說起。關於眼鏡男的警告、咕婆婆的失蹤、被困在結界裡、幫助她穿越結界的天燈和那隻黑色的手。

翔子盡量簡潔扼要地將一切經過全部說出,一直說到追著咕婆婆和阿治再度進入夜世界為止,之後的,大家都知道了。翔子一口氣全部報告完畢,然後一口氣把難喝的五草茶喝進肚子。

「所以,偵引師已經有一個確定死了。盧教授目前失蹤,藍牙則重傷生死未卜。」白嚴歸結地道。

翔子點點頭。呼出一口長氣。

「真是麻煩啊……」魯米特安娜噴出一口長煙,「三日之約已過,原界卻沒有傳來任何消息,可見藍牙和盧教授不是死了,就是傷勢過重,無法穿越結界來跟我們聯絡。」

「這樣也好。現在正在趕工修補結界,暫時還是不要有任何穿越比較保險。」閒狗沉思地道,「翔子,在我們告訴妳可以之前,妳也暫時先待在這裡不要回原界。」

「總之接下來要全力對付閻燄,可有一場仗好打了。」魯米特家族長老之一說道。

「所以啊,十二馴獸師,缺一不可。」怪老頭周趁機重提舊事。

這下子,話題馬上又被帶回關於八戒的處置問題,兩種對立意見僵持不下,場面越來越有火藥味。

衣末離嘆口氣,很受不了地拿起雙手掩住耳朵,瞪著眼前講話越來越大聲的那些人。

然後她的視線邊緣被一個人影吸引。衣末離轉頭看去,放下了雙手。

身穿白袍的月舌自林內緩緩走來,步至院中,安靜地望著眾人。

月舌什麼話也沒有說,但院子裡的喧嘩聲卻很自然地在他的注視下慢慢消隱,不管是主張要懲罰八戒的也好,堅決反對的也好,一個個都不由自主地閉上了嘴巴,看向那張蒼白秀美的面容。

月舌沒有特別看誰,沒有特別對誰說地開口言道:「諸位無須再爭。八戒已然不是馴豬師。」

眾人驚愕地彼此對視,還來不及開口多問幾句,月舌便已轉身離開。

自從回到部落以後,八戒便一直將自己關在房裡,足不出戶。

正當眾人在會議中吵得不可開交之際,月舌卻在八戒的房間裡,他看著八戒將豕演寶刀握在手中,聽著八戒喃喃說道:「刀啊、刀啊,你殺了魯米特族人,殺了犬老大;雖然這不是你的錯,但我卻不能再要你了。」

馴獸師和兵器之間的關係很像戀人,很自然地互相吸引,選擇了彼此,於是相互歸屬。

八戒自責很深,覺得自己已然沒有資格繼續擔任馴獸師的一員;與此同時,對豕演寶刀的感覺也已經改變。即使明知寶刀無辜,卻無法抹滅那刀上已沾染犬老大鮮血的事實。

八戒的心遠離了那把刀。憎恨自己的同時也恨起了寶刀。

無辜的寶刀並不明白為什麼會如此,但寶刀本身的能量和八戒開始產生牴觸,互不融合卻是事實。

於是,被八戒握在手裡的豕演寶刀漸漸地變成透明,化散消失。

八戒望著自己的空掌淒然一笑,「去告訴他們吧。如今我只是個斷臂跛腳的尋常莽漢,不用再為我費神了。若有誰想來取走我另一條手臂或是我一條命,我在這裡等著。」

「戒兄,」月舌說道:「哪嚕兜還在閻燄手裡,難道你便撒手不管了嗎?」

「現在的我還能幹嘛?」八戒低頭看向袖子空空如也的右臂。

「與其等死受罰,不如冒死贖罪。」月舌淡淡回道。

八戒安靜不語,落入沉思。

月舌說道:「馴豬師已經消失了,八戒沒有。」他起身推門而出,在門外簷廊略略駐足,「此處不留人,自有留人處;戒兄若有去意,務必相告。」說罷離開了八戒門外,穿過簷廊,拾級而下,出了三合院轉過兩棵大樹,來到隔壁的三合院,告知眾人。

八戒已經不是馴豬師了。

怪老頭周長嘆一聲。

就在眾人的議論紛紛當中,月舌淡淡拋完一句話便又轉身緩緩離開。

衣末離望著月舌的身影沒入林中,想起八戒,頓時胸中一痛。她環顧四周,走向長桌對九晝輕聲說道:「翔子身體還很虛弱,我先帶她回去休息,有什麼事妳再跟我說。」

九晝點點頭。

衣末離轉身對翔子使使眼色,翔子會意,起身跟著走了。

二人在靜謐的夜森林中並肩而行,踩著泥土、落葉、雜草與各自未說出口的掛念。

翔子忽然想起似地問道:「我睡了多久?」

「兩天兩夜。」衣末離回答。

兩天兩夜……?!翔子不禁愕然。我還真能睡。

「翔子,」衣末離說道:「這幾天妳就安心住在我家吧。妳應該有很多事都還不太清楚,我可以慢慢教妳。」

翔子安靜了一下,「不要慢慢教。」翔子說,「還是快快教吧。事情不是在很歪腰的狀態裡嗎?」

「歪腰?」衣末離楞道:「什麼歪腰?」

「歪腰就是不太妙的意思。是狀聲詞,」翔子解釋,「事情不太妙的時候空氣中就彷彿傳來配音師的音效聲,歪腰腰腰~~,這樣。」

「噢……」

「總之,」翔子覺得自己好像說了什麼愚蠢的廢話般,揮揮手想把剛才的話抹掉,「郭先生已經死了。藍牙和盧教授狀況不明。搞不好四個偵引師只剩下我這一個。一直處在菜鳥的狀態裡也不好吧?如果方便的話,最好儘快把所有我該知道和學習的事情都教給我。密集訓練。」

「密集訓練。」衣末離微微一笑,「翔子很加油呢。」

「並沒有。」翔子臉上露出一絲無奈。這幾天下來她所學到的教訓就是,雖然身為菜鳥闖下的禍端她並不太在乎,但很多時候倒楣的依然是她。

「好呀。」衣末離輕聲答應,「不過我畢竟不是偵引師,只能憑著過去從他們那邊聽來的知識傳達給妳。主要還是得靠妳自己摸索。」

翔子點點頭。

她並不是天生個性很上進的那種女生。她其實一點也不想加油。從小到大,翔子向來是個懶得奮鬥的人。但是。

時間很緊迫。翔子可以感覺到。事態沒有變好,只會更糟。她不能光是在這裡乾等。她必須儘快讓自己成為一個成熟洗練的偵引師。她再也不想被什麼噁心討厭的東西利用她的身體了。

而且,阿治就是因為翔子太弱所以才會一個人離開。

阿治正在獨自奮戰。

所以。

翔子胸口一緊。

她必須趕快變強才行。

 

 

 

9. 不是普通人類

 

 

黑暗中有人正注視著他。

即使處於睡眠狀態中,阿治依然能夠感覺到那雙眼睛之巨大,宛如漂浮在夜空中的飛行船那般龐然地浮在他黑暗的房間裡。

那是觀察、審視、非常老練且不可思議的眼神。

那眼神讓阿治覺得自己不是人。只是一隻籠子裡的白老鼠。

躺在床上的阿治倏然睜眼醒來,視線很快便適應了黑暗並且精確地搜尋目光所及,他維持著原本的睡姿不動一陣子,接著才坐起身來四下環顧,下床檢查各處,然而房間內除了他以外並沒有任何人在場。就像過去幾次那樣。

在茉莉花飯店裡連續住四天了,阿治一直盡量都在房間裡不出門。只要待在飯店房裡,他就可以不穿衣服,身體會比較舒服,也減少衣服的消耗量。雖然如此,四天下來阿治還是對眼前情勢有了更多認識與觀察。

比方說,他隨時都可以入睡,也隨時都能夠醒來。屬於野獸的警覺本能深埋體內,任何一點風吹草動都會讓肌肉處於戒備狀態。雖然如此睡睡醒醒,但身體並不會因此而感到休息不夠的疲憊。

比方說,那經常出現在他睡眠狀態時的巨大眼神。雖然每次睜眼醒來都沒有人,但阿治很確定不是自己的錯覺。有人趁他睡著時將一雙巨大的雙眼侵入他的房內注視著他。

還有,那些送餐點上門和打掃房間的服務生,男男女女,對阿治的態度總有什麼怪異的地方。

床單和浴袍被侵蝕破壞,雖然只要賠錢就能了事,但那被破壞的狀態並不尋常,服務生們卻絲毫沒有露出驚訝或奇怪的神色;看見只穿著浴袍便打開門的阿治身上很多地方沒有皮膚,表情也沒有絲毫動搖;眼神既沒有閃躲也沒有好奇,不多看、不少看。令人舒服的適度微笑就像用尺事先量好似地精準,儀態始終保持著最高指標的親切自然。

自然得太不尋常。

阿治有幾次都忍不住想要主動出聲詢問:「真的不覺得奇怪嗎?」

事情可能有很單純的解釋:茉莉花飯店是一家絕對了不起的高級飯店,對員工的訓練已達國際第一名的標準。說不定總裁辦公室裡還掛著很多獎章和獎盃。

也可能有別的解釋。但那究竟是什麼?阿治還沒有答案。在沒有答案之前,主動問出「你們都不覺得我奇怪嗎?」就等於讓對方知道「我覺得你們很奇怪」。

阿治憑直覺判斷,目前最好先盡量沈住氣,冷眼靜觀一切。

閻燄依然沒有任何動靜。事情沒有任何推展。說不定,對方也只是在等他有所動靜罷了。

連續將自己在房內關了兩天,這天晚上,阿治終於決定出門透氣。

一走出飯店不久,阿治便感覺到自己似乎被人跟蹤了。

阿治決定先不多想,先去百貨公司花時間慢慢地閒逛,順便幫自己買了一頂棒球帽、兩條寬鬆的黑色垮褲、兩件寬鬆的黑色大立領長風衣和一打內褲,這才提著購物袋坐在露天美食廣場,一面吃著撒滿碎培根的起士薯條一面望著街景路人。

被跟蹤的感覺依然緊貼著他的背脊沒有消失。

阿治想不出自己有任何被跟蹤的價值。究竟有誰會為了什麼樣的原因來跟蹤他?阿治實在一點頭緒也沒有。

吃過簡單的宵夜之後,提著購物袋回到飯店裡,阿治脫光了衣服站在窗邊想了一下,最後穿上剛買的黑垮褲,打著赤膊套上黑風衣,將立領豎起來遮在雙頰邊,戴上棒球帽把帽沿壓低,兩手插在口袋裡將敞開的風衣稍微合攏,重新走出飯店。

果然,沒過多久便又感覺到自己被人跟蹤。阿治終於確定了不是自己的錯覺。而且就算變裝了,對方依然很準確地發現了他。

阿治現在對自己的腳程速度很有信心,相信若真的要甩開跟蹤的人應該沒問題。不過,阿治不打算這麼做。與其甩開,不如趁這機會多瞭解自己究竟處在什麼樣的情勢裡。

抱著一絲捉弄對方的心態,阿治走進電影院隨便挑了一部時間最接近的影片,進入包廂。

螢幕上究竟在搬演些什麼阿治一點也沒看進去,只知道是動作片。演員都很陌生。阿治放鬆地將身體陷入椅背裡,閉上眼睛享受這片刻休息。

至少,這裡沒有巨大的眼睛在監視他。

片長兩個多小時的影片結束之後,時間已過午夜。一走出電影院,那被跟蹤的感覺便立刻又出現了。看來對方很有耐心也足夠堅持。廣場的燈光變暗,原本摻雜在娛樂商圈中的家庭式娛樂氛圍一掃而空,百貨公司和大部分的餐廳、服飾店都已經打烊了,只剩下夜店繼續營業,街頭剩下裝扮時髦的年輕人,空氣裡充滿性吸引力的騷動。阿治慢慢離開廣場,朝著茉莉花大飯店的相反方向前進,穿越毫無半點遮蔽物的大馬路,進入住宅區。路上行人變少了,跟蹤應該會變得比較困難了吧。但即使走在毫無遮蔽物的斑馬線上,阿治還是沒有回頭,他一直走到附近連一個人也看不見的時候,拐彎進入一條死巷,這才停下腳步轉過身來,等待。

這一帶他很熟。阿治知道自己這項對方所不知道的優勢。

沒過多久,拐角處出現兩個男人,一個理著小平頭,另一個則用大量髮膠將頭髮抓成刺蝟一般的造型。雖然是冬天,小平頭的上身卻只穿著一件羽絨背心,兩條臂膀光溜溜地,刺蝟則裹著一件看起來很重很大的卡其外套,兩人都穿著名牌牛仔褲和高級球鞋。他們一拐進小巷便不由得雙雙愣住,像是一時間不知該躲還是該繼續往前地半猶豫著停頓腳步。

阿治冷冷看著他們,開口問道:「你們幹嘛一直跟著我?」

兩個男人下意識地互看一眼,刺蝟頭對阿治笑道:「什麼跟蹤?先生,你誤會了,我們只是剛好也走這裡。」

阿治稍微看了一下四周,嘴角牽起嘲諷的微笑看向對方,「走去哪裡?」

這裡是一條死巷,並不通往任何地方。兩邊都是住宅大廈側牆,連一個門都沒有。

刺蝟頭不經大腦的謊話當場被揭穿,臉上露出一絲尷尬,他旁邊的小平頭立刻從身上拿出打火機和菸盒說道:「唉,家裡人不准我們抽菸,只好躲到這裡來。」說著拍拍刺蝟頭的肩膀,往巷子深處走。

「唉對對對。我們兩個都住這附近,要回家前想說先來根菸。」刺蝟頭鬆口氣似地笑道,跟在小平頭後面,兩人經過了阿治走到巷子底,一人一根菸地點燃了站在原處,小平頭試探性地問道:「先生,你住在這附近嗎?還是有朋友住在這附近?」

「對啊,你覺得我們兩個走進這裡很奇怪,這樣看來你也很奇怪吧?」

阿治看著兩人,回道:「我只是要確定跟蹤我的人長什麼樣子才走進這裡的。」

「哈哈,你這個人講話還真奇怪,」刺蝟頭噴出一口煙又笑道:「欸,你該不會是做了什麼不好的事吧?要不然為什麼會覺得有人在跟蹤你?是怎樣?欠錢?還是搞外遇?喔我知道了。商業間諜。對吧?」

阿治沉默地望著他們。

「看來不是隨便閒聊就會說實話的人啊。」終於那小平頭說道,將手中才剛抽幾口的菸扔在腳下踩熄。

「真的嗎?你確定?」刺蝟頭問道。

「有什麼辦法。他已經認定我們是跟蹤他的人了。既然認定了,之後就算剛好跟他走同一個方向也不會接受其他解釋吧。就算他原本要做什麼虧心事,打算跟什麼人碰面,也都會全部暫時取消吧。」

「原來如此。那就沒辦法了。不過,唉,等一下啦,起碼等我抽完這根菸。」刺蝟頭很珍惜似地又吸了一大口菸。

「你慢慢抽啊。」小平頭一說完便驟然衝向阿治揮出拳頭。

阿治本能地偏頭避過拳頭,抬腿用膝蓋頂住對方下腹,刺蝟頭悶哼一聲,抱著肚子倒退幾步,咳嗽了起來。

「喂喂喂,遜掉了。」刺蝟頭笑道:「不是早就交待過不要輕易動手,這傢伙不是普通人。」

小平頭不甘心地撇撇嘴,再度衝向阿治揮出拳頭,阿治根本連看都不用看,光聽聲音便左跨一步、右跨一步,閃過面前連續不斷的攻擊,他兩手還插在風衣口袋裡,只是一會兒偏頭、一會兒側身,不管小平頭如何轉換方向,那些拳頭就是碰不到阿治,到後來阿治漸漸不耐煩了起來,這才終於把右手抽出口袋,一把抓住小平頭的左腕往下翻壓,便聽得小平頭慘叫一聲,手肘已然脫臼。

這下子連阿治自己都嚇了一跳。他明明覺得自己只是輕輕轉一下而已。

刺蝟頭嗆出一口煙,邊咳邊笑道:「你看吧?不是叫你不要輕易動手的嗎?」

小平頭的左腕還被阿治抓在手裡,轉頭罵道:「我剛叫你慢慢抽你還真的慢慢抽嗎?不會過來幫忙呀?!」

阿治放開了小平頭,再次問道:「說吧。你們到底為什麼要跟蹤我?」

刺蝟頭吸了最後一口菸,點點頭,「其實也沒什麼,」說著將菸蒂往旁邊一彈,「只是想搞清楚你到底是一個人行動還是有幫手罷了。」他看向阿治微笑,「也想順便多瞭解瞭解你。劉啟治,Jed,綽號阿治,怪獸和本體的融合。這在夜世界很稀有呀。」刺蝟頭一邊說著一邊慢慢拉開身上的外套拉鍊,裡面掛滿了各種匕首、尖錐、鐵刺。「既然跟蹤失敗了,為了要多瞭解你,只好把你帶回去慢慢聊天啦!」話沒說完,雙臂輪轉也似地不斷從身上各處拔出暗器射向阿治。

「操!看準一點!」小平頭變色大叫。

「準~當然準~搭檔這麼久了還信不過我嗎?」刺蝟頭很有趣似地哈哈大笑,手下不停。射出去的暗器果然沒有一發打中小平頭,但與此同時,卻也沒有一發射中阿治。就看阿治的黑色風衣宛如風影般地在巷壁之間飛來旋去,呼呼的長衣拍打聲和各種暗器打在水泥牆和磚地上的清脆撞擊混成一片,煞是熱鬧。小平頭臉色很難看地僵在原地連動也不敢動,以免不小心遭池魚之殃,忽然那黑色風衣嘩啦啦地越過他上方,小平頭才剛剛抬頭,便正好被阿治一腳踩了個滿臉,頓時鼻骨碎裂,鼻血噴將而出。

小平頭還來不及開口罵人,刺蝟頭卻猛然一聲大叫跪在地上,那時機拿捏得恰到好處,正好就是阿治落下地來站到他面前之際,阿治身上的長風衣都還沒完全落下,跪在地上的刺蝟頭已經叫道:「不要打我!」兩手往地面一趴,只差沒磕頭。

「切!這小子……」小平頭不禁暗罵。

「我只是好玩想試試看而已!」刺蝟頭叫道:「你不要生氣!不要生氣!我當然知道我打不過你!別說力氣輸給你!速度輸給你!靈活度輸給你!就算只是跟你握握手擁抱一下表示親熱,搞不好也會被你身上的傷口給侵蝕弄傷!你身上有怪獸!我們只是普通人類而已!救命啊!救命啊!救命啊!!」

阿治愣愣地站在原地低頭望著這齣鬧劇,一時反倒不知該如何反應,直到聽見刺蝟頭亂喊救命,阿治才終於開口說道:「不要吵了。」

刺蝟頭立刻閉上嘴巴,抬起頭對阿治眨眨眼。

阿治問道:「奇怪,你們要是真的想威脅我,幹嘛要用暗器這麼麻煩的東西?這又不是古代。沒有手槍之類的嗎?」

刺蝟頭陪笑回道:「Jed老大果然是剛從原界過來的,對夜世界什麼都不知道。這裡沒有手槍這種東西。沒有手槍、獵槍、散彈槍、機關槍,總之什麼槍都沒有。也沒有手榴彈、炸彈、原子彈或核彈,總之除了雞蛋鴨蛋或鵝蛋之類的以外什麼彈也沒有。當然要是有的話對我們來說真的會方便很多。也不用這麼辛苦的練暗器了對吧?又不是馬戲團,一天到晚拿飛鏢射來射去,或是拜託夥伴在頭上放蘋果讓自己練習,還得聽他的抱怨,還得欠他人情,要是我也有什麼槍或什麼彈的話就不用這麼麻煩了。」

刺蝟頭一說起話來就好像關不上的水龍頭似地,阿治只好出聲說道:「好了我知道了。」刺蝟頭這才閉上嘴巴。

阿治回頭看向小平頭,又道:「不好意思傷了你。還是趕快去找醫生吧?」

「說到醫生,我們這裡也是沒有的。」刺蝟頭忍不住又開口了,「不過你不要以為我們夜世界真的這麼遜,居然什麼也沒有。我們沒有醫生,但是有巫師。基本上大部分的醫療都是由巫師來進行的。說到這個,這附近剛好就有個巫師算是我們的老朋友。幾乎就像家庭巫師那樣。你不要以為只有森林裡那五個巫師才是大咖,大家都這樣以為,不過大家都錯了。散佈在城市裡的巫師雖然大部分都是不怎麼樣的普通巫師,當然,因為大部分的時候人們都只需要不怎麼樣的普通巫師來幫他們做不怎麼樣的普通醫療就夠了。就像我朋友受的傷,其實也只是不怎麼樣的普通的傷。不過這不是重點,重點是我們這個巫師老友其實真正是很屌的,只不過因為不喜歡用自己的身體餵蚊子,又很堅持要使用現代化乾淨的廁所和豪華衛浴設備,所以才不肯進駐森林。總之Jed老大不用擔心,我待會兒就會帶我朋友過去。」

「那就好。」阿治好不容易等到刺蝟頭的話語稍微出現可以被打斷的縫隙,連忙再出聲說句話,以免刺蝟頭停不下來。「不過,」阿治皺起眉頭,「你剛剛說是為了要知道我是不是獨自行動?為什麼要知道這個?等一下,」眼看刺蝟頭又要開口,阿治回頭看向小平頭說道:「你來回答。」

小平頭捂著血流不停的鼻子不答反問地道:「你是為了閻燄而來的吧?」

「沒錯。」阿治想不出有任何說謊或隱瞞的必要。

「這件事你最好不要繼續插手。」小平頭意有所指地道。

「為什麼?」

「不過我看你應該是不會輕易被說服吧?」小平頭又道。

阿治沒有回答。

「哼。」小平頭對刺蝟頭招招手,「走啦,還跪在地上幹嘛?拜拜嗎?」刺蝟頭嘻嘻一笑,從地上爬起來拍拍褲子上的灰塵,快步跑向小平頭,並且對阿治撇下一句,「算是我們送給你的忠告,你最好早點離開,回原界去吧。」

阿治不置可否,只聽得小平頭一邊走遠一邊說道:「他現在想走可能也已經太遲了。」

「等一下!」阿治忽然揚聲喚道:「你們不是獨立行動的吧?是誰叫你們來跟蹤我的?」

小平頭和刺蝟頭雙雙停下腳步回過頭來,刺蝟頭笑道:「喂,不會吧?你真的以為這樣問一問,我們就會回答嗎?想也知道指使我們的人來頭不小吧?隨便說出不該說的話,我們的麻煩可就大了,更何況…」

「說穿了,」小平頭打斷刺蝟頭的話,「你要不然就是殺了我們,要不然就是放我們走。怎麼樣?」

刺蝟頭臉上的笑容也沒了。三人對望一陣子,阿治看得出小平頭說得是真的。

阿治只能沉默。

小平頭撇撇嘴,「所以我才勸你趁早放手。」說著和刺蝟頭兩人走出小巷,拐過彎沒了身影。

阿治獨自立在原地嘆了口氣。

對方既然知道自己是為了閻燄而來,為什麼還要阻止他呢?森林裡的馴獸師、巫師、結界師,以及他們口中的白氏家族和魯米特家族,不是也都想盡辦法要阻止閻燄嗎?究竟是誰派小平頭和刺蝟頭來跟蹤他呢?阿治在深夜無人的街上一邊走一邊沉浸在思緒中,但卻無論如何都猜不出任何原因。正如刺蝟頭所說,他對夜世界的瞭解實在太少。

回到飯店的時候已經很晚了。一樓大廳除了櫃台服務人員以外沒有半個人,二樓西餐廳也已經打烊,阿治走進電梯,按下升往五十五樓的按鈕,看著電梯門關上,然後轉身看著鏡子裡的自己。

不過,話說回來,不曉得是自己真的很強還是對方太弱。總之也未免太弱了吧?派來跟蹤他的那兩個人。

我們身上沒有怪獸,我們只是普通人類。小平頭這麼說。

阿治忽然覺得這句話很好笑,於是對著鏡子裡部份臉頰沒有皮膚的自己笑了起來。

轉回身來背靠著鏡子,盯著按鈕上的數次顯示一層一層地往上增加。茉莉花大飯店總共有一百零一層樓。但是電梯最高只到八十層樓。或許是八十樓以上是不對外開放的辦公區域,另有直達電梯吧。阿治的房間在六十六樓。

電梯門上面的電子數字碼正在顯示著63。

64。

65。

66。

電梯並沒有停下來。

阿治皺起眉頭。

顯示器上的電子數字碼消失了。

電梯繼續在上升當中。

阿治試著重按幾次六十六樓的按鈕。然後又試著按開門的按鈕、按緊急鈴聲、按下緊急對講機旁邊的按鈕。

沒有任何反應。所有的按鈕都失去作用。電梯宛如得了自閉症似地拒絕接收任何來自外界的接觸,也不打算對外界扔出任何反應,只是發出單調的低鳴聲兀自進行著同一個動作。

繼續上升。

看來,守了兩天都沒有任何改變的情勢,全都要在今天晚上出現轉折了。

阿治沉住了氣後退一步,兩手插回風衣口袋中,盯著緊閉的兩扇不繡綱門。

也不知究竟上到第幾個樓層,總之,過了相當一段時間,電梯總算停下來了。

不繡綱門在阿治眼前緩緩往兩邊打開。

阿治走出電梯,映入眼簾的是和一樓大廳一樣寬敞的休息廳,只不過沒有任何座椅沙發,立燈或矮桌,也沒有另一端能通往其他房間的走廊,空蕩蕩的寬敞密閉空間裡,只有燦亮金黃的水晶吊燈、四面花形刻圖的淡灰石牆,地上鋪著和其他客房樓層同樣的高級米色棕紋地毯。

阿治踏出電梯。那地毯踩上去既厚實又柔軟,幾乎不會發出任何腳步聲。

立在大廳中間等著他的,正是剛剛才碰過面的小平頭和刺蝟頭。

小平頭剛剛被踩碎的鼻子這時已經止住了血流,但是歪七扭八地卻尚未包紮,這時望著阿治,懷恨地說道:「剛剛我朋友說謊了,其實我們也不是普通人類。」兩條手臂向外一抖,頓時變長,化成兩把金刀。

刺蝟頭則嘻嘻一笑:「所以不是叫你趕快離開嗎?」說完以後,一顆頭從嘴巴開始往兩邊裂開,中間冒出一顆蜥蜴頭。

「原來如此。」阿治自己就是怪獸,見這等情景也不覺得奇怪或驚訝了,「要殺我嗎?」怪獸的戰鬥經驗非常豐富,阿治一點也不覺得害怕,「在外面不好動手殺我,只好等我回來是吧?電梯自動把我送來給你們,看來這間飯店也有鬼。」

「真聰明。」變成了蜥蜴頭的刺蝟頭點頭說道,「不過聰明不是件好事。這下子,本來不想殺你都不能不殺了。」長長的舌頭咻地一響射向阿治額心,與此同時,小平頭也揮動雙刀衝向阿治,一上一下地劃出兩道金光攻向阿治的胸膛與下腹。

阿治看也不看他們二人一眼,右臂揚起抓住了蜥蜴舌頭;左臂倏出,啪啪兩下以手掌上下拍擊雙刀刀面;金刀手小平頭在那拍擊的力道下身子晃了幾晃才穩住重心,刺蝟頭卻被阿治拉著蜥蜴舌用力一扯,整個人朝阿治彈飛而去。

危急之際,刺蝟頭自懷中掏出一把小刀,斷然斬斷了自己的蜥蜴舌,身子下落滾地,被阿治握在手中的那條長長舌頭則宛如繩子也似地,刷刷刷將阿治團團圍繞,圈緊,將阿治的右臂和上身緊緊束在一起。小平頭趁此機會揮刀再上,刺蝟頭的蜥蜴嘴巴則再度生出新的長舌,滑到地上,抖動著爬向阿治。阿治雖然只剩下一條手臂能夠自由活動,但要對付雙刀還綽綽有餘,只不過腳下長舌甚是狡詐滑溜,阿治的一腳終究還是給纏上了,一時分神,左臂登時被金刀劃出一道血口。

刀子劃過血肉的瞬間,阿治感到一陣顫慄。

那不是來自於疼痛或者恐懼的顫慄。那是興奮的顫慄。

刀子劃過血肉當然會痛,但是那份疼痛卻讓阿治覺得……很爽。

那種感覺有點像一直隱隱作痛的牙齒,拿它沒辦法,無法解除又實在被搞得很受不了,於是,忍不住故意去咬或者去按那發痛的牙齒,以此稍微分散身體對原本疼痛的感知狀態。

刀子劃過血肉的瞬間,阿治那二十四小時分分秒秒所承受的火燒般的感知狀態也稍微被分散了一些。

他覺得很爽。幾乎想故意再讓小平頭多砍幾刀。在那興奮的顫慄中,阿治身子向外一撐,頓時崩裂了原本捆住他的舌頭。揚起右臂擋下另一砍,斜身翻肘,伸掌抓住對方金刀與手臂的連接處,與此同時抬起被捆住了腳踝的左腿,凌空一繞,小腿反纏回去,足底往下一踏,踩住了蜥蜴長舌。

刺蝟頭任由長舌被踩著,兩手自懷中掏出八件暗器夾在十指間同時射出。阿治大喝一聲「好!」手臂回扯,頓時將刺蝟頭整個人拉過來做擋箭牌。

小平頭眼見自己登時就要變成渾身中招,連忙吸了口氣,化成金刀的手臂驟然變短恢復原形,脫出了阿治的手掌,身子往下一蹲,饒是如此,背上還是給兩件暗器給射著。

阿治身子微側避過五發暗器,下腹卻中了一根鐵刺。

他深吸口氣,身體感到更加興奮了。

「操!」小平頭背上中了暗器,腳下急退,罵道:「不是每次都教你要看準嗎?!」

刺蝟頭很冤枉地張著蜥蜴大嘴叫道:「瓦特嘆沈啊!」他舌頭還伸在外面,講起話來變成大舌頭的狀態,連忙再拿小刀將舌頭砍斷了,吸回口中,重新叫道:「我是看準啦!」

小平頭方才砍中阿治的右手刀已被阿治的鮮血侵蝕出一道缺口,他舉起恢復原形的左手,振臂一抖再度化作金刀,護在身前,卻不急著再進擊,只是戒備地瞪著阿治。

這小子……。小平頭皺起眉頭心中暗道:狀態和剛才不太一樣了。

阿治的眼珠變成了綠色,閃爍極為冰冷的精光,呼吸也變濃濁了,原本沒有太多表情的一張臉現在卻帶著似笑非笑的神色,兩隻擱在身旁的手臂都輕輕顫抖著。

「來啊。」阿治低聲說道。

刺蝟頭的蜥蜴大嘴往旁邊咧開,露出大大的笑容,接著,便真的很樂似地嘿嘿嘿嘿哈哈哈哈哈地大笑了起來,「不愧是Jed老大!哈哈哈哈!太帥了!怎麼樣?剛才幫你做得暖身還不賴吧?!哈哈哈哈!好厲害好厲害!」「吵死啦!」小平頭忍不住出聲制止刺蝟頭的叫嚷。刺蝟頭簡直就像是看見自己所支持的棒球隊擊出一支全壘打似地歡欣鼓舞,甚至忍不住原地興奮地跳了幾下,一邊大笑,手裡一邊劈劈啪啪地連續不斷朝阿治射出數十發暗器。

阿治只稍微動了動身體和右手,避免心臟和臉面被射擊,偶爾伸手接下幾枚暗器,至於其他身體部位倒不怎麼用心防禦,任憑那些尖刺小刀插入肉體,鮮血泊泊流出,很快就將他腳下的米色高級地毯染成一片殷紅。

小平頭眼看刺蝟頭身上的暗器很快就幾乎要發射完畢了,舉起金刀跨步而上,砍向阿治的脖子,那刀子還沒來得及靠近阿治,阿治已揚臂翻肘,上拍下打;掌背拍開了金刀、掌心打中了小平頭下腹,腳下卻往斜前滑去;站在後面的刺蝟頭暗叫不妙,眨眼之間,黑影一晃,阿治已經整個人衝到他面前,左手壓上他的脖子將他整個人撞上身後牆壁。咚一聲低沉巨響,石牆略陷吋許,陣陣石屑如雪花般地抖落。

刺蝟頭咧著蜥蜴嘴巴咳了幾下,困難地訕笑說道:「啊~~啊不就幸好我這蜥蜴頭夠硬,要不然怎麼經得起被你這樣往牆壁搥?」

阿治那雙綠色眼睛冷冷地盯著那顆蜥蜴頭。

這一次,刺蝟頭自動閉上了嘴巴。

阿治略略將手鬆開些,考慮著什麼似地盯著那張蜥蜴臉。那張臉在阿治的注視下㿜起嘴巴,過得半晌,終於還是忍不住似地開口叫道:「救命啊~!救命啊~!救命啊救命啊救命啊~!!」

唉……金刀手小平頭方才被阿治一掌打得噴出一口血,這時抱著肚子站在一旁,不禁深深嘆了口氣。他實在很懶得再開口讓那動不動就討饒的傢伙閉嘴了。

刺蝟頭於是繼續喊道:「我們只是幫你暖身而已呀Jed老大!你不會真的生氣了吧?!啊?!看也知道你剛才都是故意被我的暗器射中,絕對不是我想要傷到你,我用腳趾頭想也知道你隨便都能躲開的,對吧?Jed老大?」

「到底是誰叫你們來的?」阿治冷冷問道,「這間飯店的負責人是誰?他知道這件事嗎?」

「Jed老大,你一次問三個問題要我從哪裡開始回答?唉不過不管怎麼樣我們也搞不清楚啦,就憑我們這種三腳貓的功夫,Jed老大憑腳指頭的腳趾甲應該就可以猜到,我們只是很下層的階級,下層階級通常是什麼也不知道的啊~~」

「閉嘴啦,笨蛋……」金刀手小平頭終於出聲。

阿治放開了手,回頭看向電梯的方向。

有人來了。

「看吧?看吧?我就跟你說我們兩個只是很好心的先來幫你暖身罷了。」刺蝟頭往旁邊跳開,揉揉自己的脖子,哈出一口氣,剛才裂成兩半始終掛在旁邊的頭殼便從脖子下面開始迅速地往上合攏,蜥蜴頭則宛如麵條似地咻一下被吸入脖子裡面,刺蝟頭恢復原形。他幾步靠向小平頭,一邊把小平頭往電梯的方向推一邊對阿治揮手說:「掰掰~!掰掰~~!Jed老大加油!我對你有信心!」

阿治動也不動地凝視著電梯的方向。

電梯門外,一個身穿黑色西裝的男人正推著一把輪椅徐徐步出走廊,和小平頭刺蝟頭二人擦肩而過,雙方皆未曾多看彼此一眼,男人臉上的表情淡淡地,沒有顯示出任何特殊情緒,小平頭和刺蝟頭則面色怪異地進了電梯。

男人推著輪椅進入大廳,在靠牆的角落停下,伸手在石牆上的一朵蓮花刻紋邊緣輕輕觸摸。

天花板傳來非常細微的嗡嗡響聲,水晶吊燈輕輕搖晃著,開始上升,天花板則以T字型分成了三塊漸漸打開,平移著往三面牆壁徐徐收攏,上面多出了大約三層樓高的向上空間,收攏完畢之後的三面牆上露出了ㄇ字形的迴廊,數十個人以各種不同的站姿靠在金色欄杆後面往下望著。

但阿治始終沒有朝上多看一眼。他一直盯著那把輪椅。

輪椅上坐著一個看來大約十二三歲的少女,少女的鼻子很挺,臉有點圓,嘴巴小小的,眉毛很淡,微捲的淺紫色短髮柔軟地貼在臉頰旁,身上穿著寬鬆的長袖白色洋裝,兩手非常乖巧似地交覆在腿上;看起來非常溫暖且質料上好的毛毯將她整個下半身都覆蓋了起來,連同少女的雙足也包覆其中。

阿治一直盯著那少女是因為他感覺不到少女的氣息或能量。明明看得見,身體卻無法感覺到少女的存在。

而且少女的眼睛一直閉著。不像是睡著了。只是閉著。

終於那少女輕輕吸了口氣,小嘴略抿,臉上露出一種「好吧」之類的神情,樓上數十個人裡頓時跳下了三個,有的拿刀、有的舉劍、有的提著大槌子,三人躍躍欲試地圍住了阿治。

「車輪戰嗎?」阿治面無表情地道。

「嗯。」少女開口了,發出銀鈴般悅耳的聲音,「你所想像不到的車輪戰。」

 

 

 

 

 

10. 緊緊貼在隕石表面

 

 

「翔子~~!」

「翔子~~!」

「不用這樣喊啦,大不了她飛上天空就好啦。」

「翔子~~!」

「飛上天空也沒用,她跟我說過,因為樹木擋住了一切,從上往下看根本什麼都一樣。」

「翔子~~!」

「唉,真是會給人找麻煩!」

「翔子~~!!」

「對了,剛才是輪到誰要陪翔子練習?」

「尋。」

「尋!好端端的怎麼會把人弄不見?!」

「……你們又沒跟我說她有這種怪毛病。」

「這才不是什麼怪毛病,翔子說原界裡很多女生都會這樣,其實還滿普遍的。」

「翔子對森林很陌生,說穿了也怪不了她。」

「不怪她?!不怪她怪誰?!」

「溝,你待會見到她可別這麼兇。」

「我們到現在沒有跟藍牙聯絡上,搞不好真的只剩下翔子一個偵引師,要是她也有個什麼萬一的話,我們就等於和原界完全斷絕聯繫,說不定以後,至少相當一段時間內,而且誰也不知道會是多長的一段時間,原界和夜世界之間沒有任何一個偵引師可以進行原本偵引師應該進行的任務。」

「要是翔子有個萬一的話。」

「對!」

「……。」

「翔子~~!」「翔子~~!」「翔子~~!」

「找到了!」

在那宛如被海水層層環疊的藍色林葉樹影間,翔子正站在一棵梧桐樹下嘆氣,她遠遠聽到人聲傳來,臉上頓時露出半驚喜半懊惱的複雜神情,抬起頭來,尷尬地揮揮手,心裡卻開始大叫歪腰。

米亞、溝、尋和衣末離四個巫師居然都來了。

溝的臉色很難看,尋照例是一副懶洋洋的模樣,衣末離露出鬆了口氣的表情,米亞則帶著那一貫燦爛可愛的笑容朝翔子奔去,口中喊道:「翔子~~!總算找到妳了!」

「欸……」翔子心虛地抓抓頭。

「妳,」巫師溝在翔子面前站定了腳步,用不敢置信的表情問道,「難不成,妳真的又迷路了嗎?」

「……。」翔子無言以對。

「要不然呢?」尋打了個哈欠,「故意跟我們玩捉迷藏嗎?」

「可是妳,」溝還是用難以置信的表情望著翔子,「妳今天早上不是才迷路過一次嗎?」

「……。」翔子還是無言以對。

「她今天早上才迷路過?」尋也露出驚訝的表情。

「我不是因為這樣還特地帶妳把附近都走了一遭,教妳怎麼認路嗎?」溝繼續說道。

「妳今天早上才迷路過現在又迷路?」尋睜大眼睛瞪著翔子。

「……。」翔子還是無言以對。

「我剛不就這樣說嗎?你幹嘛再重複一次?」溝瞪了尋一眼。

「可是她……」尋也開始露出難以置信的表情,「她不是已經在這裡待好幾天了嗎?」

「……。」翔子還是無言以對。

「哪有好幾天?」米亞嘟起嘴巴抗議,「你們兩個講話真誇張,又不到一個禮拜。翔子前兩天都在睡覺,所以嚴格算起來……才五天罷了!」

「五天內就迷路了六次,誇張的人是她吧?!」溝的臉色更加難看。

「六次?!」尋張大嘴巴。

翔子滿臉通紅,終於開口說:「我沒有迷路。」

「……。」四個巫師望著翔子,心中各自對翔子睜眼說瞎話的功夫之爛感到佩服與同情。尋故意問道,「喔,妳沒有迷路。那妳在這邊幹嘛?」

「……乘涼。」

「妳的意思是說,妳兩個小時以前,上課上到一半,說要去上廁所,結果上完廁不回去繼續上課反而晃到這裡來乘涼?」

「……欸。」

「兩個小時都在這裡乘涼?」

「……欸。」

這下子連溝都不禁嘆氣了,他看著翔子那副面紅耳赤的心虛模樣,實在無法分辨這女生到底是很不要臉,明知藉口被拆穿還在硬撐,還是很低能,到這地步還不曉得自己的藉口有多爛。

「哎喲,翔子沒事就好了,計較那麼多幹嘛?」米亞沒好氣地撇了溝一眼,然後低聲對翔子說道:「妳不要被溝嚇到,其實剛剛最緊張的人就是他。」

溝瞪了米亞一眼,「妳覺得我是會為了這種事情緊張的人嗎?」

「好吧我糾正,」米亞挑挑眉毛,對翔子低聲又道:「其實剛剛最擔心妳的人就是他。」

「我擔心?妳哪隻眼睛看到我擔心了?」

「翔子,」衣末離終於開口輕聲說道,「這陣子是非常時期,所以大家才會比較容易緊張,妳既然還不記得路,下次就要直說,不用逞強。」

「就是啊翔子,」米亞笑道,「對了,妳怎麼會上課上到一半人就不見了?」

翔子抓抓頭,「我…我去上廁所……」

「嘖,」尋撇撇嘴,「那妳好歹也說一聲吧?」

翔子瞄了尋一眼沒說話。

溝看到了那眼神,皺起眉頭。

「就是啊,」米亞不禁失笑,「上個廁所要人陪也沒什麼,不用覺得不好意思。」

翔子不禁又抓抓頭。

開什麼玩笑,上個廁所要人陪怎麼會不用覺得不好意思?又不是小學生!更何況尋是個男的,對個男人說麻煩請你陪我去上廁所。這像話嗎?!

「唉,找到人就好了,我可以回去睡覺了吧?」尋伸伸懶腰。

「睡什麼覺?」衣末離推推尋,「現在是輪到你陪翔子練習。」

尋看看手錶,「我的上課時間早就結束了。」

「說到這個,」米亞看向尋歪頭問道,「剛剛是輪到你跟米亞上課?那你怎麼會不知道她是怎麼不見的?」

「那還用問?」衣末離又推了尋一把,「一定又睡著了。」

「尋?!」米亞雙手插腰叫道。

尋掏掏耳朵,顯然不打算辯解。

「原來如此。」溝終於搞清楚事情是怎麼回事,「你這傢伙睡著了,翔子有跟你說她要去上廁所,是你睡得迷迷糊糊根本忘記了!」

「嗯……」尋打了個哈欠,「也是有這種可能啦……」

「尋!」米亞忍不住又大叫。

翔子臉上露出挫敗之色。光是為她上個廁所,四個巫師就討論這麼久,世界上還有比這更丟臉的事情嗎?

翔子不禁暗暗嘆了口氣。

 

巫師尋是個很愛睡覺的男人。基本上除了工作和吃飯以外(而森林裡巫師的工作並不多),尋幾乎都在睡覺,這也是為什麼大家印象中的尋,除了吃飯的樣子以外,通常是這樣的:掛在樹上睡覺、躺在樹下睡覺、橫在溪邊睡覺、趴在屋頂上睡覺。就連剛加入森林部落的新夥伴翔子對尋的印象也如出一轍。

這是翔子住進衣末離家的第七天,前兩天都在睡覺不算,接下來五天,翔子都很努力地進行偵引師的特訓課程。課程內容是巫師九晝幫翔子規劃的。九晝是森林五巫當中資歷最深的一個,外表看來大約是六十多歲的模樣,實際年齡卻已經有兩百二十七歲了,即使以夜世界的標準而言也算是中老年,雖然如此,九晝卻絲毫不見老態,無論站、坐、走、臥,她永遠保持著猶如芭蕾舞者般筆挺優雅的身形姿態,一頭銀白色的濃密長髮總是在後腦杓綁成一束長長的馬尾,臉上永遠帶著慈祥和藹的親切光輝;在某種意義上,巫師九晝幾乎就像是女神般地守護森林並且受到眾人尊敬與仰慕。有鑑於翔子很可能是他們所擁有的唯一一個偵引師了,加上翔子自己的要求,九晝特別幫翔子規劃了特訓的課程,由於米亞資歷還很淺,相關知識瞭解不夠多,九晝便摒除了米亞,吩咐其他三位巫師每天輪流陪著翔子,幫助她練習。

於是,翔子每天早上一起床,和衣末離共同享用過一頓豐盛的早餐之後,便在衣末離的陪同下到森林各處散步。根據衣末離所言,在森林裡散步對能量的恢復很有幫助。由於之前翔子在同一天內多次進行黑龍爪的輸入和輸出,加上為了救醒阿治而把自己的能量大量給予,即使後來大睡了兩天,翔子依然遠比她自己所知道的還要虛弱。第一天散步,翔子才走沒多久便軟趴趴地躺在地上睡著了。躺在森林土地上睡覺對能量的恢復也很有幫助。衣末離便任由翔子睡到她自己醒來。散步在第一天只維持了半個多小時,到第二天便加長至一個多小時,到第三天再加長至兩個小時並且就此固定下來。經過兩個小時的散步之後,稍事休息,接下來便練習飛翔。

一開始翔子單純只練習如何憑意念將翅膀打開與收回。翔子很驚訝的發現,想要打開翅膀時,那原本已經減輕的疼痛又加劇了許多,衣末離告訴她那也是因為翔子現在身體太虛弱的緣故,加上肉體本身對疼痛的本能畏怯,所以翅膀的收放練習剛開始進行得相當不順利。衣末離要翔子專心回想翅膀長出來時的身體感覺,翔子所能記得的卻盡是疼痛,於是衣末離轉而要翔子練習「把手臂縮起來」、「把手臂伸開」,然後把這個簡單動作的身體感覺轉嫁至背脊,想像背上藏著兩隻手臂,然後想像把那手臂伸出來。然而每次翔子明明覺得自己已經很專心地想著:伸出來、伸出來、伸出來,背上卻還是空空如也。別說是翅膀,就連一根羽毛沒有。仔細回想起來,翔子先前的幾次翅膀收放幾乎都是在緊急狀態或無意間發生的,身體雖然已經知道該怎麼做了,意識卻還沒有好好吸收與接受那份新知,加上現在身體太虛弱、對疼痛的畏懼、以及前幾次和翅膀有關的身體經驗都和情感上的負面經驗連結在一起,所以就算翔子覺得自己很想做到,實際上卻困難重重。

翔子因此而感到非常氣餒。她真是沒想到自己居然連打開翅膀這麼一個簡單的指令都得要從頭學起。若非衣末離那絕世無雙的鼓勵笑容,翔子早就被自己氣得跳溪撞樹了。

「其實妳現在就要重新練習本來就很勉強,」衣末離如此安慰,「妳的身體和意識都還沒有休息夠。」

「那也沒辦法。」翔子如此回應。因為沒時間了。

於是衣末離苦思一番,決定倒退很多步,隔天改了課程內容,先讓翔子學習身體和意識之間的連結與相互運作。

那些很簡單的能量訓練原本是巫師們的入門課程,一般來說,偵引師是不需要做這種練習的。在正常的情況下,巫師學會飛翔就像普通人學會騎腳踏車一樣,單純靠身體記憶就完成,會了就是會了。不過,翔子並非處在正常情況下。

關於翔子自己的身體,還有很多翔子自己所不知道的事情。衣末離有好幾次趁翔子睡覺時,握著翔子的手感覺翔子的能量,就某種意義上而言,衣末離對翔子的瞭解其實更甚於翔子自己。

「妳的裡面有牆。」衣末離如此形容,「要把牆壁打破才行。」

換作是咕婆婆的話,就會用水管堵塞和通水管來形容吧。然後翔子就會建議去買通樂。然後就會被咕婆婆用拐杖打頭。

翔子嗯嗯了兩聲,「所以要拿鐵鎚嗎?還是用電鑽?」

但是衣末離並不理解翔子這種爛幽默,她困惑地看著翔子。

翔子只好尷尬地摸摸鼻子,「當我沒說。」

「牆這種自我防禦的東西每個人都有,只是妳的牆特別堅硬,把牆壁打破之後妳會感覺到自己有很大的改變。」衣末離繼續說道,「妳天生具有很強的輸入能力,對他人能量的感應非常敏銳,可能是因為這樣的關係,小時候應該很辛苦吧?」

那聲音非常溫柔,翔子本能地愣了一下,然後摸摸鼻子嘿嘿哈哈地回道:「不會啦。我不是什麼受過童年創傷的人。我的人生很平凡幸福,沒啥好辛苦的。」

衣末離牽牽嘴角。她沒打算勉強翔子打開心房什麼的,只是淡淡說道:「總之,不管妳過去築起牆壁的過程和原因是什麼,現在那個原因都不存在了。我只是要讓妳知道這一點。」

「不存在?」

「正確來說,應該是妳已經把自己訓練得很好了吧?每個人裡面都有非常非常柔軟的、類似能量之核一般的東西。那個核在經過長年歲月的歷練下通常會被洗磨、改變、粗糙了或者混濁了,但是妳……」衣末離想了一下該如何解釋,「妳的身體裡面沒有那個核。」

「我沒有?」翔子驚訝地睜大雙眼,「妳是說大家都有,但是我沒有?」

「照理說不應該沒有,但是我卻感應不到。」衣末離思索地道,「或許妳自己將那個核藏入很深很深的地方,這是非常少見的狀況。保護得太過周全了,牆很厚,而核太深,以至於竟連巫師的感應力都無法觸及。」

藏入很深很深的地方……。翔子腦子裡不禁浮現出一個很深很深的井。

筆直的井穿過大地,進入土壤深層,通過地心,直達另一端然後穿出地面進入外太空。外太空雖然沒有引力,但是在重力加速度的情形下,不管什麼東西從井的另一端掉出去後都只能繼續前進,直到那東西碰到某個行星或者行星的碎屑、隕石,然後,終於停下來,像是鬆了口氣般地終於得以休息。就這樣,不管通過井掉入外太空的東西是什麼,那東西都還存在,沒有消失不見,即使它很可能已經離地球非常遙遠,遙遠到地球對它而言已經變成夜空中的一顆星星,甚至完全看不見了,但是地球沒有消失,它也沒有。它靜靜躺在一塊隕石上,像是依偎似地貼在隕石表面,遙想著和地球有關的一切,或者什麼也不想,只是緩緩地呼吸且沉睡。

藏入深處、通過井、穿過地球、掉入外太空的,翔子的核,就這樣遠遠離開了翔子,帶著和地球有關的所有記憶,和隕石一起靜靜飄浮在冰冷的太空中,很快就結上了一層薄霜,從此不怕被風化也不再會受傷。

衣末離不知道翔子的腦袋已經被她自己的想像力拋到外太空去了,見翔子兀自發怔,便暫時不說話地安靜等翔子自己回過神來。

終於翔子的目光回到衣末離身上,她眨眨眼睛說道:「啊?什麼?不好意思,妳剛說什麼?」

衣末離牽起淡淡的微笑。

不管看過多少次,衣末離的笑容依然令翔子感到眩目,即使只是淡淡的一點點。翔子真不知森林裡的男人們要如何在衣末離的笑容旁維持正常運作。

「我說,還有另一種可能。」衣末離續道,「說不定妳根本已經沒有了核,不知道在什麼時候,妳的核已經離開了妳,遺失或者消失了。」

「是喔……」翔子抓抓頭。大家都有的,與生俱來的,柔軟的能之核,我的核,已經沒有了,不見了。搞不好還是被我自己弄丟的哈哈。換句話說,如果我是一顆蘋果的話……「原來如此,」翔子不禁笑了起來,「我是一顆空心蘋果,只有肉沒有核,一定很好賣。」

衣末離沒有什麼表情地望著翔子。她替翔子覺得有點悲哀,但卻在翔子的笑容裡看不到一絲自嘲或感傷的痕跡。翔子是真的覺得有點好笑而笑。

看來……應該是已經失去她的核了吧。衣末離暗嘆。之前翔子能夠不被閻燄的黑液影響,應該也是因為這樣的緣故吧?堅實的牆和已然不存在的核。要說現在的翔子是最不怕攻擊的一個士兵也不為過。衣末離心中暗忖。不過……翔子不是個士兵,她得要儘快幫翔子讓偵引師的能力覺醒且強大才行。

「沒有核的話會怎麼樣呢?對於一個偵引師來說?」翔子問道。

「不會有太大影響。」說不定,反而更方便工作。不過衣末離沒有把這句話說出口。失去核對本人而言從來就不是件值得慶幸的事。「只要把牆慢慢推倒打破就好了。」衣末離說道,「既然那個核能夠被妳藏到連巫師都感應不到的身體深處,牆壁的存在就沒有必要了,只是妳自己還不知道而已。只要我們開始把那些牆壁慢慢打破,妳的身體和意識就會慢慢察覺這一點,一切都很安全,把牆壁打破沒有關係,然後身體和意識就會越來越敞開與放鬆,妳會恢復妳原本所具有的強大輸入能力,不過與此相反地,妳的輸出能力卻很差;但是不用擔心,這部份可以靠訓練來達成。」

翔子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不管怎麼樣都沒關係,她對衣末離本能地感到非常信賴,反正衣末離怎麼說她怎麼做便是了。

於是接下來連續兩天,在衣末離的建議之下,翔子每天早上散步之後連打開翅膀的練習都不做了,只是反覆進行著衣末離為她安排的能量訓練,一直持續到傍晚才結束。

課程一直到第五天才終於回到偵引師的範圍,衣末離暫時休息,換巫師溝和巫師尋來輪流跟翔子上課。溝每天早上到衣末離的住處接翔子,和翔子一起散步,接著便開始陪她練習飛翔。從一開始單純的翅膀收放,到飛翔的靈活度,最後開始練習如何帶著溝一起飛翔。翅膀的構成和身體其他部份完全不一樣,不是一般的血肉和骨骼;能量越強,翅膀的力氣就越大。打開翅膀時所能負載的重量和平時天差地別,提在手裡的任何東西都能藉由空氣浮力而減輕重量。翔子從一開始提著一桶水,到後來練到提著五桶水,最後終於能拉著溝一起飛翔。

中午之後,便換尋來陪翔子上課。

巫師溝和巫師尋兩人外表皆是三十多歲的模樣,實際年齡卻連他們自己也搞不清楚。溝的個性很嚴厲,加上翔子又很努力,所以早上的飛翔練習翔子進步得很快。然而下午的時光翔子卻幾乎都是靠自己練習。尋總是稍微講解練習方法之後便不再理會翔子。

翔子不太認識尋,尋也不太認識翔子。這天下午翔子閉著雙眼,坐在兩棵大樹之間手持紅花;尋也閉著雙眼,躺在樹蔭底下呼呼大睡。翔子對尋的初步印象立刻便符合所有人對尋的認識:他是一個很愛睡覺男人。

尋對翔子也沒什麼特殊印象,不過沒有關係,那個特殊印象在這天下午很快就會建立起來。

翔子閉著雙眼,感覺手中花朵開始漸漸變小直到完全消失不見,然後她睜開眼睛凝神辨別體內那朵花的存在,接著將掌心覆在地上,引導那存在的流動並使其完全脫離,最後打開掌心,看到一朵紅花完完整整地躺在地上。翔子拿起來仔細檢查,確定一片花瓣葉子也沒少,這才嘿嘿嘿地笑了起來。

「成功了!」翔子很開心地自己喊出聲來,還將兩隻手臂往上伸直。

躺在旁邊睡覺的尋連動也沒動。完全沒有被打擾。

翔子抓抓頭,猶豫了一下,終於還是決定把尋吵醒。她伸手推了推尋的肩膀。

「嗯?」尋很勉強似地睜開一條眼縫。

「不好意思,我…我要去上個廁所。」

「喔。」尋所居住的木屋便在附近,他稍微點了點頭,閉上眼睛繼續睡去。

「……。」翔子尷尬地呆望尋一會兒。

尋的木屋便在附近。上個廁所罷了。當然是告知一下就可以去。沒什麼。這是很單純的一件事。

翔子又抓了抓頭。

然後她起身暫時離開去上廁所。

這一去,便去了兩個小時還沒回來。

 

夜世界大約在下午三點便已完全進入夜色,傍晚五點,森林裡已是近乎一片漆黑,銀色月光將所有影子鋪陳且交錯在樹林之間。四個巫師找到翔子之後,鬆了口氣,齊往三合院的方向步行。翔子很無奈地望著尋轉身離開的背影,聽見米亞興致高昂地說:「走吧翔子!今天晚上安娜找了大家一起在他們院子裡聚餐,妳也一起去吧!」溝沒好氣地接話說道:「不過最好跟緊一點。」

「噢……」翔子困難地問道:「馴獸師的三合院離這裡多遠?」

「很近啊。」米亞笑咪咪地道。

「噢……很近是多近?」

「走個二十幾分鐘就到了。」米亞說得猶如唱歌一般。

「噢……」二十幾分鐘在此時的翔子耳中聽來簡直像千萬光年般長久。

溝撇了翔子一眼,不放心地慢下腳步走到最後面,讓翔子走在中間。

翔子踱至衣末離身旁,扯扯衣末離的衣服一角,小聲問道:「離這裡最近的房子是哪裡?」

「我家。」溝在後面聽到了沉聲問道,「想幹嘛?」

翔子看看衣末離,又回頭看看溝,終於怯生生地回答:

「想……想借廁所……」

 

是的。翔子之前說要去上廁所,卻始終沒上到廁所;她非但迷路了很久,也已經憋尿憋了很久很久。

 

 

與此同時。

 

城市裡,商區和娛樂區的混合中心,茉莉花大飯店猶如一口自天通地的長井般高高矗立在雲層與燈火間。兩個男人站在飯店門口角落,一面抽煙一面瞇眼看著街道即將迎來下班車潮的光景。

「多久了?到現在?」

「五天。」

「沒停過嗎?」

「當然沒有。」

他們是先前攻擊過阿治的刺蝟頭和小平頭。二人沉默了一會兒,臉上的表情都很複雜。

「Jed老大果然是Jed老大。」刺蝟頭又說道。

「你叫他老大還真是叫上癮了你。」小平頭嘆了口氣。

「不覺得很順口嗎?」

「不覺得。」

「不覺得很貼切嗎?」

「不敢這麼覺得。」

刺蝟頭笑了,「怕什麼?又沒人會聽見。」

「很難說。」

「就算有監視器也沒到監聽的程度吧。」

「難說得很。」

「我們兩個有這麼重要嗎?」

「嗯……倒是沒有。」

「承認吧,你也覺得他很屌。」

「誰?」

「Jed老大。」

「有你當粉絲就夠了,我幹嘛湊熱鬧?」

「已經破紀錄了吧?他?」

「嗯。就算是個怪獸,打了五天沒死也該累垮才對。」

「但是卻還沒死。」

「說不定快了。」

「也還沒倒。」

「也說不定快了。」

「聽說他越戰越強,現在不知強到什麼程度了,這五天簡直就變成了特訓。」

「以後別想再跟他交手。」

「是因為怪獸的緣故嗎?聽說那隻怪獸本來就打不死。」

「人獸合一以後還是叫怪物比較貼切。」

「怪物啊……」

「嗯。」

「我們也是啊。」

「我們也是。」

沉默。

像是被一陣黑塵悄悄撒了滿身般,兩人的臉色都頓時暗了些。

刺蝟頭抽完了手中那根菸,將菸蒂放到一旁的菸筒上捻熄,自懷中又掏出一根新的來點燃。銀色都彭打火機在他手中發出喀嚓一聲,滾輪轉出了火焰。

「既然同樣都是怪物,叫他一聲老大也不為過了。」刺蝟頭啣著新菸將火焰湊近菸頭。

小平頭沒有覆議,卻也不再反駁,他盯著手中即將燒盡餘煙裊裊的菸蒂。

「不管怎樣,第五天了,聽說五天是規定好的上限。」

「只是聽說。搞不好是假的。」

「嗯。畢竟之前還沒有人撐到第五天。」

「不過也有可能是真的……。」

「接到這次任務的那些傢伙應該都累壞了吧。」

「肯定。」

「希望沒有人死。」

「嗯。」

「幸好這次我們只需要負責暖場測試。」

「幸好。沒錯。真是太幸運了。所以我們剛好很閒。加上位階很低,就算聊天也沒人監聽,就算逛街也沒人監視。」

「就算這樣,要是幹了什麼不該幹的事也遲早會有人知道。」

「肯定會。然後上頭就會把我們當成叛徒。」

「會招來殺身之禍。」

「但我們本來幹的就是賣命的買賣。」

「所以沒差。」

「沒有太大差別。」

「差別只在有錢沒錢。」

「還有換了老大。」

「人家可沒有答應要當老大。」

「不答應也硬要他答應,纏著他直到他受不了為止。」

「就算沒死也已經被打得很慘了吧。」

「當然。很慘。就算沒有累死也該要失血過多而死,沒死簡直就是奇蹟。不過,不會死,因為是Jed老大。」

「他是單獨行動。」

「一個人,沒有任何幫手。就算死了也沒人收屍,就算全身骨折血流成河也沒人理會。」

小平頭嘆了口氣,將燒盡的菸蒂扔進菸筒。

「怪物的老大嗎?」

「怪物的老大。」

「沒人理會嗎?」

「除了我們。」

小平頭又嘆了口氣。

刺蝟頭笑了起來,拍拍小平頭的肩膀,並且將手就那麼暫時停留在小平頭的肩上。

 

 

與此同時。

翔子正漸漸陷入一片朦朧,理性開始稀薄,意識自行飄盪與流浪。

三合院的院子裡生著火堆,旁邊架著烤肉盤和一大鍋肉湯,吃不完的新鮮蔬果堆在長桌上,石地板各處倒著空酒瓶。自從閻燄擄走哪嚕兜以來,森林裡始終氣氛低迷。由於魯米特老奶奶親下指令,說閻燄交給她來對付,要大夥兒都先按兵不動,馴獸師們雖然百般不願也只能勉強聽令;事實上,就算他們想對付閻燄也不知從何著手。眾人有志難伸,焦躁不已,於是魯米特安娜乾脆提議說這天晚上,為了紀念犬老大的存在與消逝,索性來盡情吃喝一番。大夥兒也都非常捧場,像是為了發洩似地盡量撒野,就連月舌也跟著喝了好幾杯,米亞、溝、尋和衣末離四名巫師酒量更是驚人地好,可以說比在場任何一個馴獸師都好,部落裡,唯有八戒依然深鎖在自己房中不見任何人,但是,已經沒有任何隻字片語會在眾人場合提到八戒。

翔子的酒量很差,才喝一杯就昏昏沉沉地縮在角落一把太師椅上,瞇眼望著眼前眾人豪邁談笑的景象。

米亞正在說到翔子之前為了尿尿結果迷路而且還憋尿太久的經過,尋在一旁大笑。

大家似乎都已經很自然地把翔子納為這個團體的一份子了。火光既耀目又溫暖。翔子卻感到非常孤單。那些環繞身邊的動作與聲響,似乎都隔在一層水膜之外,彷彿隨時都會破掉似地。

是因為已經遺失了核嗎?即使別人真誠送來溫暖也沒有能力接收了嗎?翔子困倦地這麼想著,並且朦朦朧朧地睡著。她夢見一塊飄浮在外太空的隕石和一顆躺在隕石上的寶石,寶石晶瑩剔透,隕石卻漸漸產生裂痕,大量鮮血不斷自裂痕中如岩漿般地湧出,迅速將寶石淹沒。黑暗冰冷的太空遠方傳來怪獸的哀號狂吼。

翔子倏然睜眼,呆望著眼前馴獸師們相互舉杯喝酒的場面,花了一段時間回到現實。

她悄悄起身離開院子,沿著外牆走到角落,然後蹲下去拼命大口吸氣、吐氣、吸氣、吐氣;簡直就像是剛剛被人從水裡給拖出來似地,胸口很悶,心臟的位置也很痛,不知是不是因為一下子呼吸太過劇烈的關係,翔子的眼淚像斷線似地一顆一顆掉落下來。

好難受。為什麼呢?翔子不明白。

衣末離走來,在翔子身旁蹲下輕聲問道:「身體不舒服嗎?」

翔子搖搖頭把眼淚抹開,吸吸鼻子。

「要先回去休息嗎?」衣末離又輕聲問。

翔子點點頭。

在衣末離的陪同下回到木屋,上床前,衣末離熱了一鍋湯讓翔子喝。那是衣末離特別為翔子熬的藥湯,衣末離的手藝很好,湯非常鮮美,翔子每晚都會喝上一碗才上床睡覺。

「衣末離,」翔子忽然問道,「妳有妹妹嗎?」

衣末離微微一愣,不答反問地笑道:「怎麼會這樣問?」

「如果有的話,妳一定是個好姊姊。」

「是嗎?」

「是啊。這湯真的超好喝。」

「這樣就可以當好姊姊嗎?」

「要不然?妳要我說好媽媽嗎?」

「不用了謝謝。」

「還有每天的早餐也超好吃。」

「那是翔子剛好跟我一樣喜歡吃手工麵包和乾乳酪吧?」

「嗯。還有煙燻火腿和醃橄欖。」

「還有鮮榨柳橙汁……我們好像每天都在吃一模一樣的早餐。」

「哈哈哈哈哈,有什麼關係?」

「不過翔子真厲害,妳這幾天進步好多。」

「因為住得地方太舒服了,所以恢復得很快。我每天晚上都睡得很好。」

衣末離微微一笑。翔子眨眨眼低頭繼續喝湯。

其實翔子這兩天晚上都做惡夢,醒了就哭。衣末離都知道只是沒有多問。

「這座森林本來就有很不可思議的能量,」衣末離把手撐著下巴,看向黑漆漆的窗外,「會給人力量,也能喚醒很多原本沉睡的知覺。負責幫人們療癒的是巫師,那巫師需要療癒的時候找誰呢?就是這座森林。」

衣末離說到這裡便暫時安靜了下去,怔怔地陷入往事。

衣末離曾經有個妹妹。

曾經。

那是在她來到森林以前的事了。

翔子喝完湯放下大碗,兩手撐著下巴端詳衣末離的臉龐。

怎麼會這麼好看呢?那張臉。

衣末離意識到那視線了,轉眼斜昵翔子笑道:「看屁啊?」

翔子也笑了起來。衣末離說話輕聲細語,笑容如天仙,但偶爾卻會冒出這種頗不文雅的字眼。「看妳漂亮不行嗎?靠。」翔子回敬。

「翔子,」衣末離忽然輕聲地說道,「要是,哪天有機會找回妳的核,就去找回來吧。」

「當一顆很好賣的蘋果不行嗎?」翔子笑。

衣末離安靜片刻,「沒有核或許很安全。但是不會受傷的心,也就沒有感受幸福的能力。」

翔子想了一下,「聽起來倒是很公平。」

「當然這只是我的建議。一切還是妳自己的選擇。」

「我覺得不痛不癢很逍遙。」

「不痛不癢嗎?」

「嗯啊。」

「真的嗎?」

「……原本啦,咳,」翔子撇撇嘴,「最近有點……變了……」

「變得有點癢也有點痛了?」

「靠,被妳講得好曖昧。」

衣末離被翔子逗笑了,腦子裡卻想起阿治體內因為翔子的靠近而出現的光芒。

「睡覺吧?」

「嗯。」

雖然這麼說了,兩人卻都暫時沒有動。衣末離想著遙遠往事,翔子想起阿治。

一起看場電影吧。阿治這麼說。

好啊。翔子不確定自己有沒有這樣回答。

說要一起看電影,然後就自己跑掉了。不知道在夜世界原本的手機無法通訊嗎?白痴。連怎麼聯絡對方都不知道,還說什麼看電影?阿治根本就是個大笨蛋。

她閉上眼睛聞著自窗外漫染進屋的深夜泥土、青草、樹葉芬芳。

阿治現在在哪裡?在幹什麼呢?

我呢?接下來呢?

就在這裡等阿治回來嗎?

翔子想起空中那一大片如海水深潭般的黑液,想起她所曾經感受過的閻燄能量。

阿治光憑自己要救出哪嚕兜嗎?阿治是笨蛋嗎?

很顯然是。

或許是因為先前在三合院的短暫睡眠,那夢的殘痕依然像石子隱沒之後的湖面般蕩漾,在胸口輕輕劃著波紋。

翔子覺得胸口很緊,氣悶,鼻子也忽然有點酸酸的。她開始對這種感覺感到不耐了。

「衣末離。」

「嗯?」

「外面那個嗚嗚聲是怎麼回事?連續好幾天了。」

「狗叫聲。」

「狗怎麼了?」

「狗的主人死了。」

「噢。」

 

 

夜更深。翔子上床入睡了,阿治的戰鬥卻還在繼續。

 

腳下的米色地毯早已變色。鮮血一層又一層地染進去,濕黏的乾了又被撒濕,米色變成了深紅,深紅再變成棕黑。阿治微微張著口,發出來的濃濁喘息聲已經不太像人類,正如那雙綠色瞳孔所發出的精光屬於野獸。他一直沒有倒下,連休息的念頭都不曾閃過腦海,因為攻擊沒有停止的片刻,緊繃的神經便不能有絲毫鬆懈。敵人輪翻倒下,倒下之後就被其他人拖走,阿治連那些人是在什麼時後被什麼人拖走的都不知道,他沒有餘暇去注意那個,因為敵人雖然輪翻倒下但數量卻始終沒有減少。從一開始的以一敵二、以一敵三,接下來便維持著這樣的相對數量沒有改變。每一批新上來的敵人都比上一批更強大,但阿治沒有意識到這點,因為他也一直隨著戰鬥變得更強大。

五天下來,輪椅上的少女不吃不喝,沒有睜開過雙眼也沒有睡著;她只是靜靜地坐在大廳角落,聆聽這場漫長的戰鬥。

阿治的喘息、阿治的眼神都已不屬於人類,他的強大與對鮮血、傷口、疼痛的貪嗜一直繼續將他推往極端。就像一個被逼到懸崖邊的怪物般。少女一直在等,按照她事先被吩咐的,等待怪物跳下懸崖,等待阿治放棄身為人類的自覺和理性,等待那人類身體裡面的怪獸終於被逼出來。

但是阿治沒有變身。他站在懸崖邊緣,維持著人類的形體,瞇著因為乾凅的鮮血與汗水而無法完全睜開的雙眼,用渙散失焦的綠色瞳孔,緊盯著那些攻擊他的身影。在阿治眼中他只能辨識得出約略身形,再也看不清其他細節。他緊盯著攻擊他的那些影子靠本能持續戰鬥沒有倒下,也沒有放手跳下理性的人性的懸崖。

沒有人,就連阿治自己,都不知道阿治被另一種東西支撐著。像懸崖邊緣的欄杆、狂風中的鎖鏈、大海盡頭的燈塔。阿治的身體守護著那個,那個也支撐著阿治。

閉著雙眼的少女繼續等待。時間的流逝在這間密室裡是沒有意義的。高樓外大街上的下班車潮已經來了又漸漸鬆開散去。銀月高升且持續移動。少女的沉默一直維持到夜漸漸深了,才終於被她自己打破。

「我們走吧。」五天來始終不發一語的少女終於開口,用那銀鈴般悅耳的聲音說道:「怪獸不會出來了。」

負責推輪椅的西裝男子不置可否,推著少女沿牆離開大廳,進入走廊,按下電梯按鈕,並且在電梯門打開之前動也不動地筆挺站著。

電梯門打開了,西裝男子抬頭朝走廊天花板上的監視器點點頭,這才將少女和輪椅推入電梯。

懸掛在挑高天花板上的金色吊燈開始徐徐往下,三面牆壁伸出平板,以T字型向中合攏,關起了上面兩層樓以及那些站在金色欄杆邊等著要戰鬥的數十人。原本正在與阿治對打的三人見情勢有變,彼此相顧示意,輪番往上一跳抓住金色吊燈,攀爬上去,在T形天花板完全合攏之前離開了這個大廳。

阿治沒有追擊。他停下動作。一時間,身體和意識都還沒能接收到戰鬥停止的訊息。迷茫的視線只能看出眼前已經不再有任何人影,但是阿治對身邊正在發生什麼事卻無法判別。

空氣中發出細微的嘶嘶聲。阿治聽到了,但不知道那是什麼。

他的大腦漸漸昏沉。他不知道那是因為他的體能已經超越了極限,更不曉得那是因為大廳內的空氣正在被悄悄吸走,他的大腦開始缺氧。

阿治一直固執地維持著備戰的姿勢,沒有動,沒有倒下,直到這間偌大密室裡變成了真空狀態。

就像在太空裡一樣。

 

 

翔子半夜忽然醒來,不遠處依然傳來白犬哀鳴。

她起身走出房間,找到浴室,將兩腿的繃帶拆掉。傷口已經結痂了。翔子花很長的時間慢慢洗了熱水澡,然後回到房裡脫下衣末離借給她的白睡衣,穿上自己的牛仔短褲,檢查一下口袋,錢包還在,裡頭還有好幾千塊。很好。最後套上自己的襯衫和外套。

不,那不是她的外套。是阿治的。回想起來,阿治身上也還一直穿著蝸牛借給他的外套。

有時候雨下得太大了,穿上朋友的外套。之類的。阿治好像說過這樣的話。

阿治的外套穿在翔子身上雖然太大了一點,但是外套背後都已經被翅膀撐破,有了兩條裂縫。位置很準確。就像翔子自己那件襯衫一樣。都已經成為最適合偵引師的服裝了。

然後翔子在床腳找到自己的黑色高筒靴,套上。

走出房間,走出木屋,跳上樹梢再躍至最頂端,遙望遠方。

那是阿治所在的方向。翔子可以感覺得到。

她抬頭看向天空,並且深深地倒抽了一口氣,整個胸腔頓時被打開了似地,瞬間被擊倒了似地,翔子著迷地望著。

滿天繁星。壓倒性的密密麻麻的滿天繁星,毫不保留地閃爍著各自的光芒。

七天前所出現的血色已經一點也不留了。就像從來沒有出現過般。夜空墨黑,星光若淚。

翔子深深地吸氣,吐氣,森林的空氣,夜世界的空氣,她一面如此靜靜地呼吸一面仰望著無盡星空。良久良久。

風與顏色,大氣和植物,泥土,水分,沉睡或未眠的動物們。包圍著她的一切都充滿了不可思議的能量。翔子用全身的細胞感覺到了。那裡面的流動隨時都在與她相互應和。

充滿能量的大地和天空是非常美麗的。

即使不遠處的白犬哀鳴依舊。

白犬會如此哀鳴至死吧。

翔子決定以後都不哭了。一滴眼淚都不准自己再掉。

衣末離,謝謝。妳幫我把衣服褲子都洗乾淨了,香噴噴的穿在身上很舒服。

湯也很好喝,床也很好睡,手工麵包和乾乳酪,煙燻火腿和醃橄欖,全部都非常好吃。

人只要這樣就會有力氣。衣末離謝謝妳。

翔子深深吸了口氣,然後,意識自己的背,意識傷口的位置,吐氣。

骨頭破皮迸出,啪搭,翅膀展開。

還是滿痛的。不過已經開始在可接受範圍了。

她振動翅膀,升空,在繁星的照耀下飛越森林。

七天內可以發生很多事,如果她真的想看那場電影,她就不應該呆呆地等下去。因為她跟阿治不一樣。她不是笨蛋。

她不是才怪。

她所離開的森林將會沾滿血光,她所前往的城市將要被悲劇籠罩。再也沒有什麼可以阻止裂縫的急速加大。

翔子並不知道她這一去便將會永遠告別過去的自己。她心中的念頭非常單純。就跟笨蛋一樣。

只是要看場電影而已。翔子這麼告訴自己。不是交往。我沒有這麼答應過。

她這樣告訴自己,於是暫時說服了自己。安心且確實地往阿治的方向飛翔而去。雖然翅膀的骨架依然歪斜,分枝也還缺了不少,但能長得出羽毛的地方總算全都長齊了;每一根白色羽毛都乾淨得幾乎要閃出微光,沒有半點分叉,羽毛和羽毛緊密相依、交疊、並且密密覆蓋了那些尚未健全的骨幹支架。形狀不完整的潔白羽翼已然變得既壯碩又豐滿。不過翔子自己看不到自己的翅膀。她只知道一件事。

阿治。我想跟你在一起。

不管會發生什麼事我都不怕。

因為那些對我來說都不是真正可怕的事。

我不會變成你的絆腳石。

我知道你變強了。

但。

 

 

我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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