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常,或多或少地,每一齣戲的類型會影響演員們彼此之間的夥伴關係。戲本身的情感越是濃郁,那份影響就越明顯。當然人與人之間本來就有投緣與否的根本問題,然而只要相處起來還算融洽,演員們多少就會受到戲的影響。《記得當時那個小》說的是高中校園故事,於是演員們彼此產生出青春活潑的相處氛圍;《水滸傳》裡頭一堆江湖浪子成為拜把兄弟,於是演員們彼此產生出哥兒們的義氣關係。那是一種很自然的氛圍上的蔓延,情感的轉嫁,也是很特殊卻短暫的緣分。
少數例子因此而在真實生活中建立出真實的親近關係。比方說《水滸傳》裡頭一堆男人,可能只有兩三個私底下真的變成好朋友,在曲終人散之後一年、兩年,友誼仍舊繼續維持且加深。其他的曲終人散便是散了,那份由戲而來的特殊親密氛圍會隨著時間而漸漸淡化,恢復其原有樣貌的一般質,要再強求也只是尷尬。
啊。我不知道為什麼我要用這個方式來開始這篇文章。我可能太過認真在看待這件事了。總之戲如雲煙,曲終人須散。我從很早便一直這麼想。
自去年十二月五號開始一直到昨天,《寶島一村》總共在劇院、嘉義、台中、新加坡、國館、高雄、中壢,八個不同的場地完成了四十四場的演出。在這段時間當中,除了好幾次演出結束後一起去吃宵夜之外,大家還會很自然地在一段演出檔期和下一段演出檔期的空隔之間,所有演員們相約出來吃飯。互約飯局的簡訊經常是這樣開頭的:各位寶島一村的村民們…….
戲如雲煙,曲終人須散。雖然我一直這麼想,但那些飯局我還是幾乎每次都到場。我想事情就是這樣開始的。在那些一場又一場的演出工作、一次又一次的後台笑鬧中,一頓飯又一頓飯的喧嘩裡頭,某種分離逐漸產生,我和我自己的分離。那個分離從隱約到具體,終於在昨天晚上隨著大幕的拉合完成一份古怪的距離,使我怔忡。
昨天在中壢是我們的第四十四場演出,接下來就是十一月份回國家劇院的重演了,中間相隔半年以上,到時候,飾演冷如雲的徐堰玲小姐由於其他工作的緣故將無法參與,飾演史艷文的武打小生查爾斯也很有可能在美國當醫生不會回台灣。由於這樣的緣故,所以大家都多少都有著「某種意義上的最後一場」之感。在完成謝幕的那一剎那,大幕才剛剛自左右向中間拉合,幾個演員們就在觀眾的注目下一層又一層地去抱住了堰玲。大幕完全關合了,觀眾們逐漸散去,演員們包括偉忠哥一起,卻都還留在舞台上一個個抱來抱去,又哭又笑,堰玲尤其哭得像個淚人兒似地。我打從那個擁抱的氛圍剛剛開始的時候便悄悄地站到邊緣去,並且在混合著喜悅的感傷真正蔓延而開的過程中,笑笑地望著這些人,覺得有些不知所措。我沒打算混入這場情感過於氾濫的泥巴裡頭,但是大家都還不散去,先跑掉又覺得怪怪的。於是在一種尷尬裡頭,從邊緣慢慢地往後退,郎姐卻忽然張著雙臂跑來了。啊我不要啦!我一面笑笑地這麼喊著一面想躲,她根本不管,靠過來便是一把抱。
唉唉好吧好吧。我和郎姐小小擁抱一番。她很識趣,見我人冷靜,也就笑嘻嘻地沒來跟我多做煽情的互動,一下子便放開了我,回身又去找別人擁抱了。天啊。搞得情感指數這麼盛大有必要嗎?有這麼要好嗎?有這麼誇張嗎?年底不是還要繼續工作嗎?大家抱抱徐堰玲和查爾斯也就算了這我能接受,但是每一個和每一個都得要哭著擁抱一回這也未免太誇張了吧?
我覺得這樣的大家很可愛。但我不是這樣的大家。我站得比方才更遠了。
慢慢自那場漩渦的邊緣,往翼幕悄悄而去,打算進後台換衣服。
就在幾乎快要退出舞台的時候有人喊,黃小貓!
被小那發現了。過來過來。他用鼻音喊著,顯然也哭了,旁邊還站著蕭正偉,大概兩個人剛剛正一起擁抱著哭吧。切。
過來啦。小那用鼻音喊著。我不要。我繼續往翼幕走。心想小那你遜掉了啦。但是小那很高壯,他一擋前面就沒路了。三個人一起啦。小那說著和蕭正偉一起靠了過來。唉唉。好吧好吧。我們三個人一起擁抱。
放開彼此之後,小那為了稍微平息波濤,故意用平常口吻但卻依然很濃的鼻音說,要約什麼時候一起聽音樂啊?
就這幾天吧我想這麼回答,但我開不了口。
一開口就會連我都遜掉了,於是只能站在原地一直癟著嘴。
溜吧?小那的表情忽轉俏皮,回身便跑。一面跑一面說,再這麼搞下去會越搞越多。
就是啊。我終於能發出聲音了,往更衣室大步而去大聲說道,搞什麼煽情啊?!
關起門來,更衣室裡頭只有我和佳璇背對著彼此在換衣服,誰也沒說話,看也不看對方一眼,過程中只聽見吸鼻子的聲音。佳璇換好衣服就默默開門走了。
更衣室裡頭只剩下我和我自己。兩者之間出現一段說不出是長是短的距離。我腦子裡頭出現很多話,那是這一段時間以來,對這一切情感互動的冷眼旁觀和評論。那些話在我腦子裡頭形成另一股小小的漩渦。
換好衣服回到女生的化妝間,開始卸妝,在我旁邊的嚴藝文忽然喊著黃小貓我沒有抱到妳怎麼行?!說著兩手便伸了過來。唉我不要啦!我堅持不肯站起來。走開。我笑喊著。我不要!嚴藝文見我不肯被抱,笑嘻嘻地抓住我的臉硬是親了上來。我大叫著。笑著。然後繼續恢復俐落的姿態卸妝,收拾東西,偉忠哥卻走進來了。小貓。他喚著伸出雙臂。我還沒有跟妳擁抱。
不用懷疑。偉忠哥也一定哭過了。
我不要。我笑著閃。但是面對偉忠哥很慈藹的雙臂不能太堅持,於是。
我沒有掉眼淚。真的沒有。從頭到尾都沒有。只是鼻子變得很大然後紅紅的而已。同時,一直對著那哭不停的徐堰玲喊,愛哭鬼~~愛哭鬼~~
堰玲站在鏡子前面一邊哭一邊乖乖地舉起左手承認。
多麼虛幻啊。深夜裡我一面想著這一切一面把自己沉進盛滿熱水的浴缸裡頭。
以前,我可以把這篇關於「某種意義上的最後一場演出」寫得非常感性,感人。
但是現在我知道自己做不到。已經做不到了。因為我的雙手只剩那份自己和自己之間的距離所產生的征忡。
溼溼冷冷的春天深夜,我泡在熱水裡頭拿起金庸的神鵰俠侶閱讀。武俠小說的工作進行到這個禮拜,完成所有的大綱和結構表,下禮拜要開始動筆了,我很忐忑,擔心自己的能力不足。對於這份工作我的能力一直是不足的,四年下來小有進步,但還差一大截。我很忐忑。神鵰俠侶打開來我不是用看的,我在浴室裡頭拿著書念出聲音,希望如此做法可以讓那些文字以更鮮明有力的方式進入我的身體。我的中文程度實在太差了,而半文半白的書寫語法又實在離我的傾向和慣性太遙遠了。每次寫,都得花極大力氣。
今天醒來之後,肩膀和脖子痛得很厲害。
真的很奇怪。我的工作並沒有什麼地方會使用到那邊的肌肉啊。至少目前為止還沒有啊。
我不想也不願意讓昨夜的我掉入那場情感的漩渦,因為不想經歷曲終人散的悵然,也怕自己太過眷戀,泡在裡頭,無法及時抽身恢復身為文字工作者所必要的理性與冷靜,因為如此,我失去了盡興的機會,而事後也無從判斷,究竟哪一種選擇,會使今天的我,比較放鬆,使明天的我,更能投入另一份性質全然不同的工作狀態。
我只是本能地保持距離。正如那天,叫做拔癡的那個傢伙站在我家門口的黑夜風中,說著關於朋友的悲傷,臉上雖是笑的我卻差點掉眼淚,因為我看見眼前那張笑臉的後面在哭,所以我也聽得好想掉淚,一瞬間我好想上去給出一個秀秀的擁抱,但我沒有,像朵已然扎根的花一般只是佇立著微笑聆聽,我沒有張開雙臂而去,因為本能地必須保持距離,所以只是在笑臉的後面陪另一張笑臉掉眼淚,然後回家之後被朋友的故事纏繞很久,想著活這件事,死這件事。
小那昨天說,在翼幕裡頭看我演將軍夫人打牌的樣子,忽然就真的看見了五十歲的我,並且想到幾十年後我們還是朋友看見彼此老臉的模樣。
那爺真是樂觀。但那份樂觀,我想是正確的。
吧檯桌上的向日葵一天不換水便已然枯萎,角落盆栽裡的瑪格麗特依舊單純且活潑地仰著頭,電腦旁邊的小小蘭花,則以微笑傾聽一切的姿態,溫柔地微微低首。打開家門之後這全然一個人的世界,是我唯一且最最真實的憑藉。我泡在熱水裡頭讀金庸,累了便把書本往浴室門口用力扔去,我在凌晨四點喝咖啡,然後作夢夢見粉紅阿飄,她站在劇場後台的化妝間裡頭大聲對我喊,黃小貓我們都不講話!於是我笑了,開始說話。我在劇場後門外越過馬路去幫技術人員們買咖啡,然後在謙遜的老闆與老闆娘一起忙著煮咖啡的時間裡,笑咪咪地反覆搖晃著娃娃車以及車子裡那不到一歲的男娃娃。在十杯咖啡的過程當中男娃娃從頭到尾都盯著我,一瞬也沒有移開目光。他的表情很嚴肅,眉心微皺。於是我想,原來如此,有些人真的是天生就有皺眉頭的習慣啊因為上次粉紅阿飄提醒我,說我老是眉心微蹙。在那之後好幾次我自己特別去意識到這件事,我知道自己有這個習慣,只是從來也沒特別想去改變。我想試著去改變。我意識到的時候便告訴自己把眉毛往兩邊拉,但一個不注意他們又會自動往中間靠。我想這真難。怎麼會這樣呢?難道我經常處於有心事或者困擾的狀態裡嗎?但是沒有啊真的沒有。很多次我發現自己只是認真在看一個東西而已,眉頭就自己皺起來了。沒有很嚴重,只是一點點,但是確實是眉心微蹙這四個字沒錯。於是我一直望著那個男娃娃然後我想,唉呀原來如此原來是天生的呀。既然如此我就算了不掙扎了。那是眉毛自己天生的傾向我何必多作強求。我睡著了。肩膀好痛。我望著春天的冷雨細細地飄過濛白的窗。我無意間第一百零九次地錯過了媽媽的生日。我讓爸爸媽媽失望。我經常讓他們失望。我很久很久沒有對任何人開口訴說心事與煩惱。我想我大概沒有什麼煩惱,有的只是一些零星瑣碎不足為道的生活抱怨。我希望自己盡量不抱怨。我活得任性無情且逍遙。我一個人攤在沙發上咬手工餅乾,幫小白花們澆水,全身光溜溜地坐在電視機前面一邊看蝙蝠俠打壞人一邊擦乳液,我不會騎車不會開車,但是馬偕醫院就在隔壁,走路只要五分鐘,所以除非昏倒,病得再重也能自己爬得過去。我希望爸爸媽媽可以原諒我。我堅守孤獨不亂陣腳。不去與朋友為鄰。不去和家人同住。不接受男人的追求。我只能和朋友玩耍,和家人吃飯,和男人看電影,再多就不行。我保全我的最後一塊領土。我就是我自己的歸屬。這是我最大的力量來源,而它必須是,失去這個,我將會失去我唯一用來抵擋所有風霜的最大屏障。會掉進宇宙黑洞。會在風中被吹散。我喝三杯咖啡關在房子裡頭寫字。武俠小說明天要開始動筆了,我的夥伴二小姐除了自己的工作付出之外得要連我能力上的不足一起承擔,她會很辛苦。
我在天色將亮未亮之際輾轉睡去,夢見了很多人,醒來後記得的是粉紅飄。
《寶島一村》某種意義上的最後一場演出結束了。大家都哭了只有我沒掉淚。唯有無盡的征忡如百合花香般濃郁,影子一般虛,春雨一樣輕,和我的五官一起淡淡地不久便能輕易被遺忘,只是暫時,暫時停留在我的脖子和肩膀之間,變成一種小小的疼痛,暫時還沒有化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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