妳只要把神經變大條,就什麼問題也沒有了。
在繼續以這句話為以下議題之延伸以前,必須先聲明,這裡說的神經是感受神經。用X光照不出來的那種感受神經。既非運動神經也不是痛覺神經之類的。
好那麼繼續。妳只要把神經變大條,就什麼問題也沒有了。
這句話,有人對我說了好幾次。不知道為什麼聽到後來會漸漸有種自己做錯事的感覺。好像是我自己把我自己的神經捏細的,它們本來都很大條,但被我捏細了。這是錯的,很不應該。
打從國小三年級看了紅樓夢以來,我一直覺得自己好像跟林黛玉很像。之所以用「好像」這兩個字,是因為真的很不想承認。紅樓夢的十二金釵中,我最喜歡的向來是史湘雲。天真、樂觀、豁達、帥氣。我始終相信總有一天我也能夠成為這樣的女人。沒想到翻來覆去活到三十幾歲,竟還是林黛玉一隻。實在很鳥。人家史湘雲丟出一句「寒塘渡鶴影」,多麼寬闊爽落,瀟灑得都要飛上天去了,林黛玉偏偏就會接出一句「冷月葬花魂」。好雖好,卻也一下子冰凍三尺深,再下去就連個屁都沒得放了。
罵到這樣的程度,諸位應當多少能體會我對於附身在內的那隻林黛玉有多麼討厭。而要承認裡面有個林黛玉又是多麼叫人氣結的事情。畢竟,我曾經以為自己可以當史湘雲的同類。
於是。
妳只要把神經變大條,就什麼問題也沒有了。
聽到這句話的時候我認真覺得,沒錯,就是這樣,非常簡單,太有道理。
只不過。
發現自己一直沒做到的時候,就忍不住開始惶恐,還伴隨一種奇怪的自卑感。好像神經大條的人是比較優秀的人種,神經太細,是一種殘疾,要是被別人發現了,別人就會露出討厭的表情,「什麼?她的神經是太細的那種?什麼?不到零點五吋?我的媽呀,好難搞呀。」然後皺著眉頭掩起口鼻,向後退去三大丈。
那大概就像我的牙醫在幫我抽神經的時候,發現我的神經太細太長又太深太彎,忍不住就要發出嘆氣聲吧。
林黛玉在大觀園裡人緣不好不是沒有道理的。
然後,我開始有一點點不平的感覺。要知道,麻煩的人或許是牙醫,受痛的卻是我呀。
所以呀,妳只要把神經變大條,就什麼問題也沒有了。有人這麼對我說。
原來如此。換句話說。妳自己不把神經變大條,當然就會有問題啊。
原來如此。我那些抽神經的痛苦,都只能怪我自己沒把神經變大條。
還是覺得有點不平。
於是我很認真地把這句話想了一番,接著發現,雖然我依舊很贊同這句話,卻不得不承認那是辦不到的一件事。把神經變大條。
我想如果我是那樣的人,我很可能就不會寫出那兩本長篇小說了吧。不會寫小說,也不會寫劇本了吧。或許文字創作和神經的大小條沒有绝對的關係,但我卻很清楚自己的文字創作是發源於自己的哪一部分。
就是神經很細的那部份。
而事實上,即便這世界上有很多感受神經很大條卻依然能夠專事文字創作的人,在我身邊,仔細想來卻一個也沒有。我所認識的朋友們,會把文字創作真正拿來當成一輩子的事的人,神經都很細,不管表面上看來多大條。
於是我一面想著神經到底該怎麼變大條,一面發現,如果我是那樣的人,我現在就不會做著我正在做的事,也不會做過我以前做過的事吧。如果我是那樣的人,我大概就不會是寫了二十幾本日記的這個我,不會是將村上春樹的每一本小說都反覆閱讀很多次的我,不會是在十六歲的時候同時熱愛三毛又熱愛張愛玲的我,更不會是國小三年級就看紅樓夢的我,二十歲以後反而比較喜歡金庸的我,寫不出來的時候就想畫畫的我,有點快樂和有點悲傷的時候都會即興亂哼唱的我。
如果我是那樣的人,我大概就不是我了。
很單純,很直接,過日子,且沒有那些形而上的種種思維與感受。這樣的朋友我也有。我也,向來覺得這樣的人實在非常可愛。但那畢竟是別人。如果真的有需要的話,我也能採取並且執行這樣的生活態度,只是在那之前必須先通過非常複雜的程序,才有辦法抓住那個態度。抓住之後也還是會常常失手遺落,遺落之後只好再次經由非常複雜的程序來把它抓回來。
換句話說,我沒有辦法把神經變大條,以避免某些承受,能做的只有先去承受,然後找出一種方式做到坦然。
朋友的關心警語,簡直就像是一塊拆不下來的老舊招牌一般掛在零零落落的姿態中,卻一直掛著不會掉下來。
把神經變大條。要不然妳會很辛苦。
Tell me about it。
沒有辦法把自己變成別人。面對生命中的困境,畢竟還是只能用這樣的自己所能做到的方式去盡最大力量吧。
雖然比較辛苦也沒辦法。
My way。
就連這麼簡單的道理我都得花費這麼曲折的思考才能領會。還真是My 他媽的難走的麻煩fucking way啊。
然後我又想起昨天剛剛拼完的一集劇本。
打從進行動畫影集腳本的這兩三個月以來,經過彷彿比兩三個月還要漫長不知多少倍的走走停停,東跌西撞,卡手絆腳,低潮憂鬱之後,最近終於漸漸地有種曙光微現,輪胎轉動起來的感覺。總之,昨天下午自己寫得很有感覺,當天光在我完全沒有察覺的時候逐漸暗去,咖啡喝到第三杯,椎名林擒聽了三回又換米西亞來聽,手指在鍵盤上連續敲了六七個小時以後,我自己一個人坐在暗暗的客廳裡,一方格電腦螢幕前,竟然又是哭,又是笑。
完全神經病模樣。
今天脖子跟肩膀都好痛。
但。
啊。
終於有飽足感了。我那必須以書寫來餵養的第四個胃。
真是好不容易啊。
而在這樣的時候,居然還有人能幫妳買好熱騰騰的炒麵和勿吻魚炒蛋回來餵妳一整天沒進食的另外三個胃(在下屬牛),吃了一點就吃不下的時候居然還能幫妳清光光(在下也屬貓),接著還能抱在一起看庫斯拉(原來竟然這麼好看),被庫斯拉嚇到的時候還會握住妳的手(庫斯拉真的很好看)。唉呀呀,幸福上天,夫覆何求?
雖然午夜夢迴依然不免有被陰暗侵擾的時候。但總之。
關於神經沒有辦法變大條,以至於凡與感受有關的問題都會比別人複雜辛苦這回事。想到昨天的劇本和庫斯拉,就覺得。也不是沒有代價的。
也好啦。那麼就這樣吧。
親愛的黛玉妹妹,以及所有神經太細的二等公民同鄉們啊,多流一點淚或許是值得的。只要還能笑,陰暗的峽谷就不會只是盡頭。
「妳太嬌嫩了,妳對疼痛的感受總是別人的雙倍。」
下次我們要這樣回答。
「沒關係,我對幸福的感受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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