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馬群不斷地迎面而來。馬群持續穿過海苗的身體。
風簡直就是以和大地平行的姿態在進行。黃沙也是。已經確定到達不了海水了。沙灘上一個人也沒有。沒有人會像海苗這樣瘋了似地走進這片狂飛的黃沙裡。
「我們走了吧。」男人在風裡喊。
海苗看著男人臉上為難的表情笑了起來。她在心裡笑得很樂,不過只留一抹微笑在嘴邊。
「你走啊。」海苗說著轉身,往黃沙深處再多走了幾步。
每一步都可以感覺到腳板陷入沙之中,短暫的瞬間,不安全感本能地從胃下方升起,沙很鬆,踩下去的時候你懷疑它不會有堅實的底來支撐你,你懷疑你就會這樣踩下去陷下去被吸入沙裡。這就是不踏實。踏—實—不—踏—實。你玩味著這幾個字。然而只是短暫的一瞬罷了,很快地你的腳板就會停止下陷,感覺到密實的沙化為大地在下支撐你全部的重量。於是你抬起另外一隻短暫停留的腳,將足踝從沙的包圍裡拔出來,繼續往前大跨,踩下一步。
海苗往前多邁了六步然後停住。
男人的臉色比他顯露出來的還要為難。他看著海苗的背影在心裡嘆氣,他想,追求女人真是一件辛苦的事,他似乎年紀大了,不再那樣適合做這種事了。風太大,吹得他耳朵很痛,漫天的黃沙不斷刮過他的皮膚,有些停留在他的頭髮間。他感到非常不舒服。他看著海苗,那個光頭的女人臉上有種興奮的神情。
應該很痛吧?一顆光頭這樣被沙猛烈吹刮,應該會很不舒服,會頭痛才對吧。「小心感冒!」男人喊,並且很勉強地往前跨出了一步。他用舌頭舔舔牙齒,滿嘴沙。
早知道就別帶海苗來這裡了。真沒想到今天海邊的風會這麼大。雖然這條海岸向來以風大著稱,不過這也未免太誇張了點吧。浸泡在一廂情願的浪漫裡的女人,連眼睛都張不開了,哪裡還能看什麼海呀?早知道剛剛在港灣那邊吃完海鮮就該改道去喝杯咖啡的。早知道就不該一聽海苗想看海,就帶她來海邊的。早知道今天海苗會心情不好,就不該多問一句她想不想去哪裡走走。早知道自己會喜歡上光頭的女人,就不該去主動去攀談的。
早知道會遇見海苗,就該早幾年回到這個小鎮了。對。在他對於追求女人還比較有幹勁的時候,在他對於女人的愚蠢浪漫還沒有看透的時候,在他對於疼痛的耳朵和皮膚還不會這麼介意的時候。
如果再年輕一點就好了。男人很可惜地想。
海苗站在沙中間,敞著胸膛將手臂朝兩側攤平,海水放在右手邊,背對著風的方向,看漫天黃沙在她眼前不斷往前飛奔而去。沙在空中有聚集的線條,有時濃密有時疏,越靠近地面的部分滾動的痕跡越明顯,大風呼呼呼,眼下卻是萬馬奔騰的蹄聲。
她當然會覺得皮膚耳朵和光頭都很不舒服。細沙以高速吹刮,是比想像中還要尖銳的疼痛。可是。
再多待一下。海苗望著馬群向遠方奔去。
男人摀起耳朵。「再一分鐘!」他喊。一喊又是滿嘴沙。
如果再年輕一點就好了。如果再年輕一點,他可能會走過去,為了趁機抱住海苗,而甘願和她一起風吹沙刮。
可這不是他的錯。時間過去人會變老是天經地義的事。只有女人才不想長大。只有女人才會抱著那些文藝愛情片裡的鏡頭捨不得放。她們以為自己守住了某種和外表無關的青春,守住熾熱的心,守住某種純真,卻不肯承認這一切都只是一種模仿而已。男人原本以為海苗和別的女人不同。一個光頭的女人會和其他女人不一樣。男人開始發現,自己有可能錯了。
「半分鐘!」雖然很不想再吃滿口沙,他還是覺得最好還是稍微多提醒一下。
海苗微笑。一邊微笑一邊在心裡呵呵呵呵哈哈哈,頗大聲。她知道自己不該再繼續考驗男人的耐性,可是她實在捨不得離開這些風,這些沙,這些具體尖銳的疼痛。她已經在房間裡待太久了。
房間裡總是太過溫和。房間裡有六張辦公桌,讓六個女人溫和地翻閱文件,打電話,閒聊或者吃零食。日光燈蒼白,空調適度,小鳥們啾啾,詢問下班後要不要一起去逛街。但是海苗不逛街。海苗回另一個房間。
房間裡有一盞老舊的檯燈在黑暗中發出昏黃的光,不會移動,永遠靜止。房間外面有更大的房間包圍其他的房間,住著其他的小鳥們,啾啾啾,看電視啾啾煮宵夜啾啾啾,抱怨年終獎金太少啾啾啾,參觀對方的新衣服啾啾啾啾啾。但是海苗不會啾啾啾。海苗的喉嚨有問題,發不出啾啾聲。她待在自己的房間。
偶爾她會自己做練習。張開嘴巴學著,啾,啾。打開門出去,啾,啾。
事實上,她發出來的聲音永遠是嘎,嘎。和大家很不協調,她自己聽著也覺得刺耳。
終於海苗還是回到自己的房間。她打開自己的電視,用熱水壺泡杯麵,她自己看電視嘎嘎,吃宵夜嘎嘎,打開日記寫不出半個字嘎嘎嘎,對著衣櫥遺憾自己沒有新衣服嘎嘎嘎嘎嘎嘎。海苗沒有新衣服很活該。誰叫她不喜歡逛街。雖然不喜歡逛街,海苗一直都很想有新衣服。不過她不太確定自己想要一件什麼樣的衣服。她一直不太確定這件事。她繼續待在房間裡。
嘎嘎嘎。嘎嘎嘎嘎嘎。一切都這麼安靜且溫和。嘎。
男人剛回到小鎮的時候把海苗嚇了一跳。
「你不是出國了嗎?」海苗說。
「回國啦。」男人說,「妳來多久了?」他才是被海苗嚇一跳。
「一年多。」海苗在男人的視線下摸摸自己的光頭回答。
「失戀嗎?」男人很直接地看著海苗的光頭問。
海苗聳聳肩,「失望嗎?」她知道自己以前的飄飄長髮是她的註冊商標。
「失望。」男人點點頭。
海苗笑了。
「你怎麼認得出我來?」海苗問。
男人摸摸自己的脖子後面,髮際下面正中央的凹槽,「妳這裡有顆紅色的痣。」
妳這裡有顆紅色的痣。男人說,將她的一頭長髮撥到她的右肩。海風有點大,不過站在身後的男人懷抱很暖。海苗往前走,離開男人的懷抱。
海苗眨眨眼,端起桌上的咖啡喝。她沒想到男人還記得。
男人自己也沒想到。他和海苗只約會過那麼一次而已。當時也不挺認真,只是貪玩。
「你打算回來多久?」海苗打破回憶。
「兩個月。」男人說。
其實可以更久。可以更久更久更久。大學時期的教授正在積極地邀他回母校去教書,但那只是一個可能性。男人不確定自己想不想在這個地方久留。他打算花兩個月的時間來觀察再決定。
拿出紙筆,男人寫下自己的聯絡方式,推到海苗的咖啡杯旁,「有空一起吃個飯吧。」
海苗點點頭收下紙條,「好啊。」
男人把筆收回上衣口袋,十指互插放到桌上,看著海苗。
「幹嘛?」海苗說。
男人敲敲桌子,「妳的聯絡方式啊。」
「喔。」海苗笑,拿出一張名片,翻到背面寫下自己的電話。
男人拿起名片翻回正面,用不太確定的聲音唸,「周靜惠?」
「喔。那是我同事的名片。」海苗說,「我的用完了。不過辦公室電話是一樣的。」
男人鬆口氣,「我就記得妳不叫這個名字嘛。」他將名片翻到背面看了一下,抬眼望著海苗,表情顯得有點奇怪。
「又怎麼了?」海苗也用奇怪的表情回看。
「嗯。」男人遲疑。
「嗯?」
「那,妳叫什麼名字?」
「……。」
男人笑了出來,一邊笑一邊搖手,「對不起對不起,我原本希望自己想得起來的。」
雖然海苗覺得一點都不好笑,不過她也笑了。將名片拿回來翻到背面,在電話號碼下面寫上自己的名字,推回去給男人。
「真的很不好意思。」男人說著收下名片。斂起笑意。
「沒關係。我們本來就不熟。」海苗說。
海苗說得是真的。何況都過這麼多年了。
男人點點頭起身推開椅子,「那我先走了。」
「拜拜。」海苗說。
「拜拜。」男人微笑。
推開玻璃門,走上小巷,在轉角處拐彎。男人的身影被筆直的水泥牆刮進去消失不見。
海苗坐著。咖啡還剩三口,雜誌看到一半。她打開來翻到先前被打斷的那一頁。
玻璃門再度被打開,男人走進來到海苗前面站定。海苗抬起頭。
「這樣好不好?妳明天下班如果有空的話,我去接妳。要是妳有興趣,最近有幾部電影我還滿想看的。」
嘎。海苗望著男人。
嘎。男人微笑。
「好啊。」海苗說。
「好。」男人點頭擺擺手,「明天見。」再度轉身推開玻璃門,走上小巷,再度被轉角處的水泥牆刮進去消失不見。
方才,熱夜的空氣在玻璃門推開的那一霎那襲上海苗的臉。她低下頭看著雜誌,並且在被二度打斷的那一頁上面停留很久,直到她終於放棄地蓋起來放到桌上,將三口咖啡當一口喝盡,起身拿皮包,到櫃檯付了錢,然後推開玻璃門,走出去。走出房間。這個讓不同的陌生人休息喝咖啡的付費公共房間。
然後,在接下來的日子裡,海苗開始走出另一個房間。又另一個房間。雖然次數沒有她暗自期待地多。
趁勢而為。海苗想著。藉力使力。海苗想著。她需要走出去。
她坐在那盞永遠靜止昏黃的檯燈下面,打開日記,開始寫下和男人重逢的事。一寫就寫很久,細細的寫,包括他們所有的對話,包括這次約會男人穿了什麼樣的衣服,另一次約會男人做了什麼樣的小動作,或者在不約會的時候,也就是大多數的時候,自己想到了什麼和男人有關的事。海苗開始減少看電視的時間,打開音響聽著音樂,配合她筆下的一切。房間不再那麼監牢,寫著寫著,她就感覺自己一直穿越水泥牆到另一個世界。
(待續)
文章定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