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兩天，我難得在三個多月以來除了過農曆年的那四天之外有了不需要工作的日子。幸運的是，那是兩個獨居的日子。
由於種種原因，我有了新的室友。並且，由於種種原因，這個新室友絕對並不是一個適合和我一起住的朋友，但是，也由於種種原因，我沒有其他選擇。
一個多月以來，經常在外工作結束之後，對於「終於可以回家了啊」這樣的念頭一點也沒有愉快的感受，回到家之後，也沒有辦法真正好好的放鬆，於是當一日的工作結束，而碰巧心情特別低落的時候，搭上即將午夜的捷運班車抵達竹圍，我就會去家附近的小店獨自坐到凌晨一兩點才回家。
前兩天，由於種種原因，我的新室友不在家。我難得過了兩個獨居的日子。
也沒有特別做什麼，第一天，我先去亞藝出租店租了美國影集慾望師奶第一季，一整套，然後在巷子裡買了滷味、牛肉捲餅、炸雞腿、兩塊非常美味草莓既多又大顆的草莓起士蛋糕，以及一杯冰的咖啡凍奶茶，將所有食物全部擺到桌上，縮在沙發上用那印有泰迪熊圖案的小毛毯裹住自己，接著便開始一直一直吃，一直一直看，偶爾起來上廁所，累了起來洗個澡，看到天荒地老，把所有的食物吃光光，也把一整套的DVD全部看完。總之，那簡直就像是度假中擁有著無盡果實和奶油的松鼠一般，時間無盡的穿過樹林，一切只能用一個爽字來形容。
我可以在洗完澡之後放心地光著身體走出來，赤裸走回房間，門也不用關，一面聽著羅拉費琪的爵士歌一面花長長的時間，先把面膜仔細的往臉上貼，接著坐上紅色大床鋪，開始悠閒地將帶有濃濃草莓香味的乳液擦滿全身。
洗澡的時候，我盡情的大聲唱歌。
睡覺的時候，我掛著微笑。
白天睡醒之後，我不再感到疲倦。
把影集全部看完了的第二天，我一起床就打開音響，挑選CD，接著開始洗衣服、整理客廳、收拾書桌、將廚房裡被新室友沾滿食物殘渣的瓦斯臺一一拿菜瓜布刷乾淨。黑眼豆豆的舞曲，被我用極大的音量放送著，在東擦擦西抹抹的過程中，我一面在小小的公寓裡面穿過來走過去，一面不時跟著音樂大聲亂哼換唱，搖頭晃腦，扭著我的屁股跳來跳去。
這是我的家，我一個人的生活，我是如此自得其樂，然而它的有效期限卻這樣短暫。一天。兩天。然後結束。
一面將餐桌上剛剛洗好的煙灰缸用衛生紙擦乾，我一面凝視著新室友擺在客廳的行李袋，忽然發現自己這一個月以來，始終是憋著氣在過日子的。彷彿一條被綁在塑膠袋裡面的金魚那樣，由於氧氣不夠，只好縮減呼吸的份量。
那些嫁到夫家的女人，那些必須以夫家的生活規則為規則的媳婦們，都是怎麼過日子的呢？我忽然深深感到佩服。
在這個城市中，有很多很多人，都無可選擇地在憋著氣息過日子，一天，兩天，一個月，兩個月，一年，兩年。
我是多麼渴望我有能力可以自己住啊。但是現在有好多人有能力自己一個人住，工作結束之後卻還是選擇在外流連，為什麼呢？我又想著。
大概，並不是每個人都適合獨處或獨居吧。
或者，有些人從來就沒有學會怎麼盡情的呼吸。
回到家的時候如果新室友在客廳，打聲招呼後我就趕緊回房間。
回到家的時候如果新室友在我的房間使用我的電腦，我就待在客廳看DVD。
回到家的時候如果新室友的情緒不佳，我就陪伴。
由於種種原因，如果新室友的狀況不好，通常是針對我，而我理所當然的必須承擔。
然而在回到家之前，如果我實在太過疲倦，我就暫時想辦法不回家。
晚上十一點半，走在小巷中，推門走進雨果，二樓的沙龍區一入夜就燈光昏暗，每張桌子上，都擺置了綠色小瓶子，小小燭火透過綠色屏障晶瑩地閃耀。我總是點一壺熱熱的金桔茶。那是有著確實溫暖的夕陽顏色，滿滿盛裝在透明茶壺中。
將夕陽的顏色倒入透明小茶杯，一口一口緩緩地將夕陽的溫暖喝進肚子裡，再將夕陽的顏色從透明茶壺倒入透明小茶杯中。我一面抽煙一面如此反覆著這個安靜的過程，直到夕陽完全消失。
有時候我寫字，有時候我看書，也有的時候，不知是因為疲倦還是因為心情低落，除了緩緩喝下那一壺酸酸甜甜的夕陽之外，我捧著腦袋什麼也不能做，只是呆坐。
前天，我經過雨果，發現它的店門關著。
昨天，我經過雨果，發現它的店門關著。
今天，我經過雨果，發現它的店門還是關著的。
然後我看見有一個女人站在店門口，她綁著兩隻小辮子，身上穿著這個冬天，這個春天，不管到哪裡都穿著的那件，有一個破洞的長長紅色毛衣外套，腳下踩著一雙三年來不管到哪裡都穿著的紅色愛迪達，手提一袋十二包裝的百吉抽取式衛生紙。她面對著緊閉的鐵皮門，張大著雙眼，以致於把額頭擠出了好幾條從國中就開始出現的抬頭紋。
妳在幹什麼？為什麼還不回家？我站在她旁邊問她。
女人安靜了一陣子，然後回答，「我覺得我好像沒有家。」
圓胖圓胖的月亮有點扁，但是很亮，高高掛在建築物上空，而夜晚沿著斜坡一直往上，爬過了路燈下面的雜草，又爬過黑暗中的車棚。我照例邊走邊小聲哼唱著亂七八糟的自編歌曲，手提十二包百吉牌衛生紙，離開那家很可能已然不存在的雨果。
之前，我寫了一則「夜晚的孩子」，其實是因為當時很需要被安慰，被呵護，被擁抱。「我，想，要，人，來，呼，呼」，三更半夜的時候，我在自己的手札本裡面這樣寫著。
於是我寫了「夜晚的孩子」，自己給自己呼呼。
幾天之後，我寫了「跳舞的孩子」，其實是因為自己很需要被鼓勵，被鼓掌，被人說聲加油，因為我每天每天都盡量讓自己踩著有精神的愉悅步伐走向捷運站，走向工作地點，走向一天的進行內容。
於是，我寫了「跳舞的孩子」，自己幫自己鼓鼓掌，順便加點油。
前兩天，我難得過了兩個獨居的日子。在所有那些微不足道的小小細節中，活著的真實與喜悅不靠外力，自發地，從我體內源源不絕煥發而出。我發現，如果我是一條小小魚的話，其實我已經找到了我的海洋所在處。雖然這一個多月來，以及接下來的許多個月，由於種種原因必須暫時住在一只裝了水的塑膠袋裡。
但是我知道盡情呼吸的感覺是什麼。
我已經學會盡情呼吸的方法。
只要有一天我能夠回到海洋，不管碰上什麼樣的風浪，我都能找回力量。
我很幸運。
我真的很幸運。
真的很幸運很幸運。
目前，先暫時小口小口的呼吸就好。
***
沒有家的孩子唱歌吧
唱歌的時候可以哭
可以笑
也可以扭著屁股去亂跳
就在孩子的眼睛裡
就在孩子的頭髮裡
就在孩子抬向天空的腦袋裡
小小的歌聲給自己
沒有家的孩子唱歌吧
唱一點沙發給自己
唱一點檯燈給自己
唱一點棉被給自己
唱一點穿著浴袍香噴噴的草莓給自己
唱一片不會消失的屋頂給自己
一直唱
一直唱
唱出幸福的味道給自己
沒有家的孩子唱歌吧
唱歌吧
唱歌吧
***
(給所有需要被擁抱的孩子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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