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牙痛的警示作用還要靈敏的夢境出現於我躺在男人身邊的時刻。
P用微笑將我環繞。然後我便微笑著沉浸在那個環繞之中。
我醒來,我鑽進男人為我敞開的懷中,失落的夢境宛如幽靈般地一直跟隨著我。
我還記得很清楚。我還記得三個月前我夢見P,在夢中我們試著重新在一起卻失敗了,然後我在早晨的光與男人的懷中醒來,我模糊地聞著男人的味道想著夢,我想著,關於P的世紀終於正式宣告結束。然後我在男人的懷中再度迷迷糊糊地睡去。
那時我與男人正開始相戀。
我怎麼還會夢見P?
我連在他身邊與他相戀的時候都很少夢見他,卻要在此時徒勞無用地,徒增煩惱地在夢裡把他招魂。
我醒來,在早晨的光與男人的體溫旁醒來,我模糊地感覺著男人靠過來的懷抱想著夢,我想著,P的殘痕居然還在。然後我緊緊抱著男人再度迷迷糊糊地睡去。我和男人交往三個多月了。我的心中正開始產生疑慮。
起床後,廚房傳來男人與男人的弟弟麥可的說話聲。洗完臉後坐在餐桌上抽菸,我對麥可說,我不覺得自己離開了一個月。麥可也說,我也不覺得妳有去那麼久。天氣難得晴朗,陽光珍貴地把天空照成藍色,舖在華麗的密西根大道人群中,我們三人一起和眾多假日觀光客們漫步於高大建築和精品店之間。在電車上靠近玻璃窗凝視著另一截車廂中的人影,我已經想不起夢境的內容了,然而失落內容之後的餘韻卻非常強大,像一條看不見面孔的濃稠鬼影。風與日光都在大街上和人群一起移動。我被男人牽著手,我被男人吻著臉頰,我被男人攬著腰行走,我被男人不斷不斷的「這個女人屬於我」的親愛幸福手勢所環繞。我被一場失落的夢境所環繞。無論走到哪裡,夢境所招來的魂魄都悠悠地跟隨著這樣美麗的一天。我想要努力,卻因為一場失落的夢境而感到些微的失落。我有點悲傷。我有點興奮。那點點點點的興奮與男人有點距離。我被男人攬著腰行走。我正在被密西根大道的華麗刺激著。我懷念起過去穿著高跟鞋和皮大衣走在這條街上的感覺。抬頭仰望建築物的頂端,一陣異樣的波動掠過我的心,我並非以一個旅人的心來到這個城市,而在此刻之前也從未感覺到絲毫旅遊的興奮。我忽然發現這依然是一座異國城市而我依然是一個旅人。我想念我的高跟鞋和皮大衣。想念在密西根大道上用鞋跟踩出喀喀喀的聲音,一手放在皮大衣的口袋中,一手叼著菸,並且或許在下一個轉角被另一個穿大衣的陌生男人呼喚,就像過去發生過的那樣。我想起筆記本中一個始終沒有使用的電話號碼,另一個芝加哥男人的電話號碼,四十歲男人的電話號碼。我感覺自己有種想要獨自在這條街上行走的慾望。我一直被男人用手攬著腰行走。
下午三點推門進入格調相當復古的老黑餐館,坐上吧台點了藍酪醬漢堡來吃。酒架旁邊有擦得光亮的老式點餐機,宛如打字機一般的鍵盤隨時在服務生的指頭下發出鏘鏘鏘的清脆聲響;光滑的深紅色吧台上擺著男人與麥可的啤酒和我的冰開水;棕色木製高腳皮椅除了有靠背之外還是少見的方形,坐起來非常舒服。我們三人靠著吧台讓服務生收走菜單之後,各自燃起一根菸。
「我很喜歡這裡。」我對男人說。
男人說我這天很安靜。
我一直望著天花板角落的電視機,雖然裡面正在播放的美式足球賽完全沒有跑進我腦袋。
在我們身後的靠牆座區,有一排貼著牆壁的矮鏡映照出對坐吃飯的人們側臉與桌上煥發金光的小檯燈。每張桌子的每盞檯燈下面,都擺著透明的玻璃菸灰缸。
失落的夢境宛如幽靈般地一直跟隨著我。
飯後男人幫自己和麥可點了酒。我的熱咖啡裝在玻璃高腳杯中,我點起另一根菸。
推開重重的店門走上人行道的時候,陽光還在。空氣舒爽。風很清澈。我把腳步跨大。我有意識地在行走當中將我的手放入男人的掌心。我想要努力。我忽然感覺到力氣,可能是因為一家我所喜歡的老式格調的老黑餐館,可能是因為吃飽了的關係。日光與風在寬闊大街與建築物折射之間展現另一種意義。我跳躍著前進。我覺得我們的戀情有些為難了這個還在半工半讀的芝加哥小夥子,雖然那個被為難的部分他自己並不真的知道只存在於我心裡。我站在月台上和麥可打打鬧鬧地玩笑,並且將臉正對著太陽即將墜落的方向,來自建築物玻璃的反射之光貼上了綠色草地和樹群,宛如一句被悄悄置入城市隱密角落的美麗私語。「我終於醒來了。」過馬路走進便利商店的時候我蹦蹦跳跳地對男人說,「我想之前我大概都還一直半睡著,一定是因為剛起床沒多久就出門的關係。」
我們回到家,然而天氣如此美麗。我覺得精力充沛,我感到某種需要被傾瀉的持續震動以及需要被填滿的渴望。我想要出門玩耍。我告訴男人。明知道他經濟上可能有點為難我還是說了,一面說一面盡量技巧性地表示我可以付錢。
然而要去爵士酒吧的時間尚早於是我用無意義的迅速和力氣幫自己泡了熱咖啡打開了畫冊和蠟筆盒捲起了袖子點起菸,開始把所有的活潑精神,或震動,或渴望,或不安或興奮或失落或追逐跟蹤盤據我的一切,全都刷啦啦一股腦地放進反覆大量的塗抹之中。
畫完「回頭的藍色花小姐」之後,一整日又緊縮又擴張的胸腔才終於,宛如剛剛淋過一場大雨的乾枯草原般地暫時停止了哀嚎。已經不那麼需要出門了,於是我決定幫自己做一份厚煎餅。悠閒地在廚房裡一面聽著收音機一面拿出麵粉,混合著牛奶攪拌均勻,空氣浮上特有的麵粉淡香,接著灑上一點鹽巴和大蒜粉(應該用胡椒的,但是胡椒沒了只好用大蒜粉代替),再度攪拌均勻,徐徐倒入平底鍋煎成一塊,然後加蛋,加火雞肉,最後用大盤子盛著拿起刀叉端到黑漆漆的客廳去坐在男人腳邊吃。男人正躺在沙發上裹著棉被看電視。
「什麼怪東西啊?!」男人嘲笑地喊。
「小貓特製怪異煎餅。」
「妳還有要去Green Mill嗎?」男人問。
我知道男人其實並不想出門。
「沒有了。不需要了。」我說。
「那要是我還想去呢?」男人故意問。
「我立刻奉陪,寶貝。」
「那要是我想去跑步然後跳進湖水游泳呢?」
「我獻上最珍貴的祝福。」
男人很滿足似地笑出聲音。裹在棉被中的男人長長一條簡直像隻巨大的蠶蛹。他無事可做的時候就會看電視。很多男人無事可做的時候都看電視。我不知道為什麼單單對他會因為這樣而在意。
雖然在意,但我還是經常選擇性地加入。於是吃過晚餐之後,我也躺入男人在胸前為我敞開的世界去看電視。我被男人擁抱著。我們四隻冰冷的腳板互相交疊著。我們像兩隻冬眠的熊一般裹在黑漆漆的洞穴和柔軟的樹葉中,望著洞穴外面交替的光。我們在棉被裡分吃一盒巧克力冰淇淋。我們不時對著影片中的細節吱喳交換著意見。男人吻了我說他要起身去抽根菸,我忽然用手肘頂住他的胸膛還用腳跨到他肚子上。我們躺在沙發上打架。「妳幹嘛啦!」男人笑喊。「不夠,」我繼續死命扭打著說,「一個吻不夠。」我們躺在沙發上打架。我們大笑。然後男人翻過身四肢並用地將我制服在下,他用兩手緊緊將我的手腕分別按在兩邊,接著低頭輕輕吻了我。很多。很多。很多很多很多就像自夏季夜空墜落的星星般那樣多的吻,逐,一,緩,緩,落,上,我,的,唇。落上我的鼻尖。落上了我的額頭眼皮臉頰下巴直到我終於投降。然後男人離開被窩,然後我側過身捲起膝蓋用手撐著頭繼續看電視。
男人站在客廳門邊點起菸來笑睇著我。我斜眼瞪他。我問他看什麼笑什麼。他說,「妳很美。」
就這樣地我打跑了幽靈。
於是我連幽靈都失落了。
失落了夢境與幽靈的區塊位於胸腔下面,橫隔膜中間,它在失落之後始終呈現一小團凹陷的陰影。它不需要跟隨。它已然附身。
這一切都沒什麼。愛著或著無法超脫的,擁有或者失落。這只是人生的一部分而已。到此為止,或者,隨便它去自生自滅。
我把回頭這個動作留給了藍色花小姐,讓自己轉身與男人繼續相愛。
1005/10/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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