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該起床的，就不要再賴床了。
聽說春天就不遠了。
喂。該刮鬍子的，就不要再懶惰了。
聽說已經差不多放完假，要開始上班了。
喂。該剪腳指甲的，就趕快拿起指甲刀吧，
聽說夏天就可以穿起花涼鞋了。
雖然其實冬天還沒有結束，然而高雄的天氣還真是熱呀。
大概是剛從歐洲回來不久，或者是住在淡水實在太冷的緣故，
鮮黃色的旅行袋裡裝了一堆到了高雄才明白完全穿不到的衣服。
那三件毛衣，那兩件衛生衣，那條厚厚的白圍巾，還有那件自以為聰明地打算如果天氣不太冷就穿的米色休閒抓毛外套。真是見鬼了。一件也穿不到。全部輪流從旅行袋裡一件一件拿出來，用手洗乾淨，讓太陽曬暖暖，又一件一件放回去。簡直就像是特地帶下高雄來洗衣服似地。
簡直就像是特地帶下高雄來曬太陽似地。
這樣，好像也不錯。
（我在說什麼？不錯個屁啊！行李原本可以很輕很輕的！）
（三件毛衣，兩件衛生衣，一件抓毛外套，全部都，嗯，乖，我特地把你們帶下高雄去曬曬太陽喔？這樣嗎？）
我真是太笨了。居然會忘記南台灣的氣候四季皆如夏。真的。我在家裡都穿著夏天的細肩帶碎花連身長裙走來走去，喝新鮮的冰涼柳橙汁，吃無盡的零食，並且把光腳丫子抬得高高的，把安達充的漫畫好逑雙物語，從頭到尾總共三十四本通通看完畢了！什麼跟什麼嘛！不管老弟怎麼說，男主角看起來都像是因為沒辦法和女主角在一起所以才好像會接受女配角。而且會就會，不會就不會，都已經結局了幹嘛還「好像」會在一起呢真是的！國見比呂（就是男主角）雖然的確很可愛，不過多少還是有可惡的地方。
好吧好吧。可惡的當然不是國見比呂，是那個自戀又三八的安達充。
（他很喜歡讓自己出現在漫畫裡。）（或者在劇情中忽然宣傳自己的其他漫畫。）（這次居然還讓漫畫的角色們去參觀什麼安達充漫畫展。）（然後在展覽會場裡把所有的遊客都畫成他自己的臉。）（很可惡吧？）（可惡的很可愛吧？）（咳，括號太多了很抱歉。）
總之，拜安達充所賜，原本帶下高雄的筆記型電腦也完全英雄無用武之地，始終像一塊石頭般安靜地待在黃色旅行袋裡，並且就要這樣像一塊石頭般地被原封不動扛回淡水了。（而且連太陽都沒曬到！）
繼續喝新鮮柳橙汁，繼續吃無盡的零食（吃到母親會用呆呆的表情望著我的臉很久然後說，妳真的很恐怖欸……），繼續穿著有將近十年歷史的棉布連身裙然後把腳丫子翹得很高。
雖然夏天還沒到，而可以被盡情揮霍的青春也早已被揮霍光光了，然而怎麼就覺得悠閒又理直氣壯呢？
看完了安達充又看吉村明美（這是我目前最喜歡的少女漫畫家），這套還沒出完的真情比海深（內容和畫風絕對沒有書名那麼差勁真的）（不過還是薔薇之戀比較好看），看完了吉村明美又看荻原一至的暗黑破壞神（也還沒出完）（從很久很久很久很久以前到現在都還沒出完）（雖然裡面充滿暴力，然而總是像個白痴般哈哈大笑的男主角很有魅力）。
……。
這新年的南台灣之陽，就這樣暖烘烘地兀自在窗外陽台上，照耀著被母親細心照顧的盆栽們，龍舌蘭，滿天星和金絲菊都和我一樣，即使假期中依然哪裡也不需要去。
雖然南台灣的日光和羅馬的當然不一樣。
而台北的灰色天空也和巴黎的冬天不同。
但是。
但是我已經和親愛的姊妹淘約好了過完年一起去看宮崎駿的電影。一想起來就很期待。
而且。
而且打開email，收到外表坊打不死的蟑螂團長阿常從紐約寄來的賀年信（什麼時候跑到紐約的？），裡面充滿幹勁的驚嘆號是他一貫拿來強調獅子座氣魄的風格，喊著台北不比紐約差，看了就令人微笑。
陽光繼續。繼續又繼續著。即使陰天。即使下雨。
在電梯門口和弟弟連聲一氣，與母親大人斤斤計較地用西曆計算自己的年紀（我是三十一！三十一！不是三十二更不是過完年就變成三十三的三十三！）（老弟：對！所以我是三十！三十！三十！）（母親：唉。）
對，我是三十一歲的女人了。沒有存款，也沒有職業，沒有值得令父母炫燿的成就更沒有值得驕傲的對世界的貢獻。對國家缺乏使命感，對民族缺乏偉大的情操，連國防部長的名字都寫不好，還曾經被某個現在已經不來往的朋友語重心長地形容我是這個社會的米蟲。
我是米蟲。三十一歲（對，三十一）。母的。
為了來做點什麼吧，以及不想真的當個扛石頭的笨蛋，所以走進咖啡廳，打開電腦。小姐說，曼特寧嗎？我帶著驚訝的微笑說對。（真的好厲害呀，我一年沒來幾次呀。）
然而。
然而卻還是寫出這些屬於米蟲的喃喃自語。
除夕夜，二舅來一通催我們快點出門的電話，卻在我喂一聲之後就開始嘰哩瓜啦地愛現他新學的日文。
上車前，生性隨意又害羞的外公連發個紅包，都用啊對了似地方式站在馬路邊遞給我和弟弟。
爸！連年夜飯都還沒吃呀！這樣多沒氣氛啊！母親大人揮手。
其他孫子都已經給了。外公一面笑笑地說一面把紅包拿給我們，簡直就好像只是借包衛生紙給我們一樣。
飯店餐桌上，老弟開始幫我撥蝦殼。
黃小貓！二舅媽忽然想到地喊，一月份中國時報開卷上有提到妳，我剪下來了！
一行人全部回到狹窄的五金行店內，拿起木尺忽然想到，小時候我和老弟都被外婆用這根玩意兒痛打過。
就是你們新婚不久的時候。我笑咪咪地對大舅媽說。你們剛買的新沙發，一個下午就被我和我弟跳壞了。
聊到漫畫，一切的箭頭全轉向大舅。都是你！我從小就跟著你在看漫畫！看一堆不適合小學女生看的漫畫！
（嗯，我也是。表妹小聲地說。）
怎麼會？怎麼會不適合？！大舅喊。
哪裡適合？眼鏡蛇這種漫畫哪裡適合國小一年級女生？！
（嗯，眼鏡蛇。眼鏡蛇我也是國小就看過。表妹小聲地說。）
眼鏡蛇？眼鏡蛇還好啊！
哪裡好？！裡面就是色情！暴力！和人性黑暗面！我那時候都被嚇壞了！
（嗯。我也……我還好。表妹小聲地說。）
……。妳就專門記這個！妳小時候在這裡住了一年半，上下幼稚園都是我載妳欸！
……。有嗎？（真的完全不記得。）
有啊！好的不記專記壞的！
有啊！好的我也記得啊！我記得你以前常常帶我和我弟去亂逛啊！
逛什麼？表弟忽然問。
逛墓園啊！
……。
你也有跟著去過，很小的時候，還跟著我們對你爸喊舅舅，你爸還罵你說，哇哩杯啦（我你老爸啦）！
（哇。好吵。）
算了算了。
不要理這些大人我們去看電影。
（大人？）
華納威秀裡，我和老弟和表弟和表妹，和一張仟元鈔票。仟元鈔票像是沾到狗屎似地在四人之間硬傳過來又偷塞過去，終於在表弟開車送我們抵達家門的時候，被老弟拿出來扔進車內，關門快跑。
除夕夜已經結束了。
夜繼續慢慢沉落。然而陽光也是。
打開窗戶，不見星月，一層薄薄水霧罩滿金黃的街與路燈。
轉角的便利商店還亮著。
父親母親和敞開肚皮的老弟，都沉睡著。
明天應該是好天氣吧？
喂。
喂。誰也和我一樣喜歡吉村明美？喂。
誰有看過暗黑的破壞神？它到底出到第幾集了？
喂。
我想要安達充的鄰家女孩全套二十六冊。（沒記錯吧？應該是二十六？）
喂。喂。米蟲。
很久以前當我年輕，家族聚會很容易令我感到壓力，疲倦。
原來過了三十歲，不僅僅是失去。也可以找回某些失去。
牙齒的毛病越來越嚴重了，這次要換的假牙大概至少有四顆以上吧。想起來就頭大，然而到了連魚肉都咬不動的時候除了看醫生之外已經沒有其他辦法了吧。
了吧。哈。
不管我到底是三十一歲，還是過了除夕夜的三十三歲，至少對於疼痛，都比以前能夠禁受了。
對。不是不痛了，只是挺得住。這就是年紀大了的好處。
至於那些繼續增長的魚尾紋就把它們養在魚缸裡吧。
雖然接下來看病的錢在哪裡還不知道，不過。
明天應該是好天氣吧？
也許我只是太過幸運了。身為一隻米蟲。
但願所有人。所有所有所有人，都會有比去年更好的一年。
新年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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