炎熱的七月,房間內,兩個電風扇晝夜不停的轉著仍無法驅走暑意,還有吵雜的車聲。我在睡夢中隱隱約約看見了靈堂。阿公就站在離家不遠處的玉米田裡,看著我們,枯黃的玉米枝葉在艷陽的七月天裡被焚風搖出兮兮颯颯的聲響。事實上,我也無法百分百確定,那是阿公。只能憑感覺。是一個瘦小的老人,皮膚被太陽曬得像烏炭。
自從阿公住進加護病房後,關於靈堂這樣不吉祥的夢,不只夢一回。夢裡,有偌大的靈堂,鮮黃的布幔,靈堂門口的菊花籃,漆成深藍色的門,以及黏在上頭的假花。一切都那麼清晰。可是,我遲遲沒有勇氣踏入,我的雙腳像是被釘死在地上一樣,彷彿害怕得到一種已然預知的結局。隱約感覺到周圍有許多人,來來往往,紛紛雜雜。
夢,進行到這裡就停了。
無法置信,來得太突然了,不可能,簡直是開玩笑嘛!「急性白血病」這名詞怎會跟向來硬朗的阿公連在一起,幾個月前,我回家的時候,阿公的身子還健康得很,可以在正中午一點的大太陽底下拿鋤頭清院子裡的雜草,八十幾歲的老人家性子一急起來,就會扯開嗓門大聲罵人,激動到連假牙也從嘴裡噴出來。怎麼才短短幾個月,阿公就突然間住進了加護病房,而且病況一直沒有好轉。最後,醫生要求我們轉到大醫院做血液篩檢,之後,才發現阿公的白血球數量偏低,狀況並不樂觀,醫生要我們有心理準備。血癌末期。還存有多少時間,誰都不敢保證。我們並沒有告訴阿公真正的事實,而阿公一直以為他的病會好,一直以為不久之後就可以回家了!我們只能告訴阿公:田裡的秧苗已經插了,不要掛心,家裡很好,阿婆也很好,很快很快,阿公,你就可以回家了……。
然而,真叫人不堪啊!當死亡即將來到,阿公的身體狀況時好時壞,病榻前噓寒問暖的兒女,後腳才邁出病房,就在門口商討起有關於田產和土地分配的事。
而,我的父親,並沒有參與這場遊戲,他只是天天買醉。拎著米酒瓶在家裡或麵攤喝酒,喝醉了便開始大罵,從老到小從小到老,連家裡的狗也挨罵。他已經不是幼時記憶裡那個會買洋娃娃給我們的爸爸了……,父親的好脾氣壓抑太久成了懦弱,懦弱後開始墮落……,酒精可以麻痺一切;如果酒精可以麻痺一切,我寧願相信阿公的病不是事實。阿公!你會很快地好起來的,可以再騎著你心愛的白色腳踏車上街買東西。我寧願相信,你真的,很快就可以回家了……。
加護病房開放是有時間限制的,每天早上八點半和下午四點半,每次只開放半個小時。清晨不到七點,我騎了一個多小時的摩托車到達省立醫院。八點二十五分,我在病房外換上了淺綠色的隔離衣,雙手徹底洗淨消毒後,等待。八點三十分,加護病房的自動玻璃門「唰!」一聲打開。一堆家屬擁入。
慘淡的日光燈讓人覺得好冰涼。
病房裡共有九張床。從第一張床尋掃到最後一張床,終於,在第九張床上看見了一個縮了水的老人,白花花的頭髮,蒼白的臉,以及,一個好大的氧氣罩,乾瘦的手腕上還插滿了針頭,床頭弔著一罐黃色液體點滴和一袋暗紅血液。老人閉著眼睛休息。遲疑了一下,我不敢相信平常總是扯著大嗓門教訓我們的阿公也有如此軟弱無助的時候。是阿公!我的鼻頭一酸眼淚幾乎就要飆出,但,我不能哭,最起碼不能在阿公的面前哭。我走到阿公的跟前,沉靜地看著阿公好一會兒,阿公的睫毛好長,眼框好深,我輕喚了一聲:「阿公,捱(我)來看你了!」阿公似乎是很疲倦,好不容易才睜開雙眼。他看見我了,阿公的嘴巴被氧氣罩封住,想說什麼但卻又說不出,清澈的眼淚自他那深陷的眼框緩慢流出,氧氣罩讓阿公不能說話,於是,阿公的手一直在空中筆劃著。他那扎滿針的右手不斷地比著半圓,倔強地旋轉著一個又一個的半圓。我弄不清阿公的意思,找護士要了紙筆。
阿公費力拿起筆,顫抖地在紙面畫出歪七扭八的符號。
「阿公,你慢慢寫,不要急!」縱使他無法言語,但我卻感受得到他心中的那份急切,那想說什麼卻又無能為力的心情。
花了好一段時間,我才弄清楚原來阿公比的半圓就是「轉」,而「轉」在客家話裡是回家的意思啊!終於懂了,阿公耗盡僅剩力氣轉動雙手,就是要告訴我,他想回家啊!
十月初,一個涼涼的秋日清晨,阿公終於出院了。
阿公坐在家門前的曬穀場上,瞇著眼看著眼前的這一切,山稜線、雲海以及綠色的稻浪,順著風翻轉著,阿公蒼白的臉上泛顯著微微的笑意。
我和妹妹走近阿公身邊,「阿公!」我們輕輕地喚著,「阿公,你今天看起來卡有元氣喔!」
阿公轉過頭來看著我們,和藹溫暖的笑意牽動著臉上深陷的皺紋:「妳們的爸爸愛食酒,阿公的身體沒效了,管不動,以後就要靠妳們姊妹了,知沒?沒丫爸蛤擺會親可憐!」(註)
他說完之後,又側過頭去,瞇著眼睛看著這片景色,這片他終身打拼的土地。一個已經八十多歲,掘土掘了六、七十年的老人,黝黑乾燥的皮膚因為住院曬不到太陽而變的蒼白,算一算阿公住了三個多月的醫院,現在,終於回家了啊!
可,我的心中卻沒有喜悅,而是漾著酸痛的哀傷。
「阿公!捱明天就要轉去學校讀書咧!」
阿公看著我,沒有回答什麼,只是微笑地,默默地點點頭。
秋天的風雖然吹著,可是房間裡悶窒暑意依然。我僵直地躺在外宿房間的木板床上,深夜三點無法入眠,窗外的風掃著椰子樹梢,夾雜著一種無法言喻的弔詭氣氛。
我回憶起當我掉進了漩渦後,陡地,門應聲而開,看見了一座非常寬廣的扇形劇院以及數千個包裹著暗紅色棉布的座椅,劇院裡完全空無一人,我站在劇院最頂端的入口處,由上往下俯視。與我分峙著的是最下方的舞台,由上方打下一束亮光,緩緩沉沒。
在舞台的正中央,光滑打了蠟的木質地板上,擺放一張椅子。所有的光凝聚在那張椅子上的那個紅衣女人上,她穿了一套巴洛克式繁複的大紅色禮服,大波浪的卷髮遮住姣好的五官,即使我和她相隔有一個舞台那樣的距離,依然感受得出,她是一個風情萬種的女人。我慢慢地走上前去,慢慢地,靠近這個女人。我似乎想看清楚她的長相,想知道,她是誰。
就在意念轉動的那一剎那,我突然感覺到,那半垂著頭的美麗女人,是一具失去了溫度的軀體。是剎時凝凍在零下數十度的艷紅玫瑰,已沒了呼吸。
我仍然無法得知,她是誰……。
阿公出院後的第十天,瞞著大家,在清晨的睡夢中靜悄悄地離開了。
第十一天,天氣晴朗,清晨鳥兒叫,大地剛剛甦醒。我迷迷濛濛地躺在床上,睜開惺忪的雙眼。一切如常,天還是會亮,地球依然運轉,然而,從客廳那頭,隱約飄逸過來的誦經聲卻提醒著我:「不,已經不一樣了!」
「真的不一樣了嗎?」我想起了昨天。
昨天,吃晚齋之前,不明所以的小堂妹還猛拉著我的衣角,用天真的語氣問:
「姊姊,阿公怎麼一直睡在那裡啊?睡好久了喔!」
唉!我要如何跟小堂妹,一個才五歲大的孩子解釋什麼是死亡。
所謂的死亡,在醫學上的定義是:「呼吸、脈搏及心跳皆停止,瞳孔放大,失溫,失去一切生命跡象。」
或者是形而上的解釋:「所謂的死亡,就是世間的一切都消逝於無形。生不帶來,死不帶去。」
又或者是宗教上的說法:「如果你信奉耶穌,失去生命之後,便可上天堂;如果你相信佛陀,死後便可往西方極樂世界去。」
或者是……。
或者是?
什麼是死亡,而什麼又是活著。
我只是緩慢地低下頭來,撫摸著五歲小女孩柔順微捲的髮絲。一對清澈天真但又充滿了疑問的眼眸子凝望著,於是,我平靜地對她說:「華華,因為阿公好累好累了呀!他要休息啊!現在阿公已經睡著了喔,而且,他會睡很久……很久……,所以啊!妳要乖一點喔!不要吵醒阿公喔!」
死亡,你來親吻阿公的眉宇了。
我知道,阿公的靈魂不會被困在這小小的冰櫃裡的。此刻,他該已在另外一個世界裡微笑了吧。在那片田園裡頭,沒有疾病的苦痛,不用面對時間的消逝,也不用忍受癌細胞吞噬掉自己的生命。
那是永恆。
出殯的那一天,天氣很好,很熱鬧,許多認識或者不認識的親友都來了。冗長的儀式進行著。經文往生咒頌了一遍又一遍。家祭。公祭。家屬答禮。幾乎遮住半張側臉的白麻衣底下,沒有淚,只是不停地浮出一段又一段,破碎,黑白的記憶。
……… ───,…-,- - -
粗糙佈滿皺紋和黑斑的手上握著幾張捏的皺巴巴的千元大鈔,角落還沾上一些灰灰髒髒的泥土。爸爸說:「拿去吧!」
我沉靜地收下。心理漾著一種說不出的痠疼。這是爸爸。疼愛我們的那個爸爸。
瘦小的身軀荷著一個大大的鋤頭,不管陰天或著晴天,他總是下田幹活,用很嚴謹的態度照顧稻田,挱草,撿石子,看田水,掘田角,如果後輩惹他生氣,他就扯著喉嚨用日本話大罵:「巴個野鹿!」
小孩們趕緊躲起來,以防被強力火炮炸到。這是阿公。愛之深責之切的阿公。
而現在,他躺在那裡,再也無法罵出隻字片語;而現在,他握著酒杯,一杯再一杯,搖搖晃晃醉生夢死……。
靈車就要開了……。
我拉起白麻衣的下擺,走上靈車。縫了一百零八朵蓮花的往生被柔軟地覆在棺木上,連日來折的蓮花座和紙鶴也都堆在一旁,我坐在棺木邊,把遮住視線的白麻帽折起來,看見了昨晚就佈置好的靈堂,深藍色的框框,釘死在上頭的假花,以及,鮮黃色的布幔,一切,竟如夢境般再現。是夢嗎?送阿公到達火葬場後,才短短幾個小時,火葬的按鍵啟動以及停止的時間,他的軀體便化成了一甕灰。那樣的虛幻,可是,時間卻不停地向前流走,我們可以讓時間停留在某刻嗎?看著這罈深咖啡的甕,飽滿的色澤裡間雜大理石紋路,就像迷宮一般,我不禁迷惘起來。
阿公已經走了一個月,每次想起阿公的時候,心裡頭總有種濃得無法化開,吐不出來也嚥不下去的難過感覺。如果我能流淚那倒好,可惡的是,連眼淚都沒有。
也許,待我年老,死神也來親吻我的眉宇時,我心裡的阿公,會跟著我,再死一次。
同張愛玲所說。
註:這段文字是客家話的擬音,意思是:「妳們的爸爸愛喝酒,阿公的身體已經沒用了,管不動他,以後就要靠妳們姊妹了,不然,以後妳們的爸爸會很可憐!知道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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