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遲到
「對不起，我遲到了！」
午後，春日溶溶。
仰角67度的陽光不怎麼熱，舊校舍紅磚濕濡出數階的梯形陰影，像是泡過
醋的海帶沾上了牆。沒有雲，鳥鳴啁啾，天藍得要滴出水。小小的草地的
確濺上了幾滴，不過是汗水。
以及，一個奔跑的小男孩連聲的道歉。
「對不起對不起…，我又遲到了。」小男孩彎著腰，邊調整著呼吸，還抱
著粉紅色波利娃娃，氣喘吁吁地對著老樹下，一個熟悉的身影說。
「沒關係啦，我也才剛到呀。」小女孩回過身來，因久候嘟得老高的嘴立
即換上了一個甜甜的笑。
「好啦，那…我們一起去玩吧！」小女孩一手抱著波利，一手牽起了小男
孩，小男孩兩頰泛出不知道是因為跑步還是因為不好意思的紅，咧開了笑
大聲道：「好！」，兩人開心的身影半跑半跳地往鞦韆去。
冬天到此，完全融化。
----------------------------------------------------------------------------------
二、等待
放學鐘響已經過了四十六分鐘。
穿著中學制服的女孩，跟回家的同學道了再見後，眼神凝滯在漸漸消散的
人群。她站得腿有點微微地痠了，低頭望了一下錶。再抬起頭時，那個自
懂事以來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身影，從遠遠的轉角出現，一樣，奔跑著向
她而來。
「對不起，我遲到了！」也是一樣地，氣喘吁吁。
「沒關係，我也才剛到。」女孩動了動僵直的腿，依舊含笑回答。
夕陽緩緩沈去，看著重複的對話，相同的身影，總是遲到的男孩，總是微
笑的女孩。
兩人相視而笑。笑容裡，沒有雜質。
----------------------------------------------------------------------------------
三、承諾
「叭～叭叭～！」「你這個人會不會走路啊！」「先生現在是紅燈好
嗎！」
「對不起對不起…我趕時間！」一個穿著禮服的男人在車陣急忙穿梭，白
西裝裡面的襯衫已被汗水浸濕，腳下的皮鞋鞋面混雜著路旁的水漬跟灰
塵。他沒有時間停下來整理，因為今天，是他一生最重要的日子，是他跟
青梅竹馬戀人的，結婚典禮。他不想再遲到。
即使他心底明白，她會跟從前一樣，始終笑笑地在約定的地點等著他，始
終輕輕對他說：「沒關係，我也才剛到。」，始終不離不棄猶如那個浸泡
著春陽的下午。只是他不希望，連今天這個最重要的日子，都不能給她一
個完整的、沒有時差的承諾。
一輛車疾駛而來，前輪因急速乍停發出的高頻率刺進了男孩的耳膜，男孩
來不及閃躲，這聲尖銳，跟地上長長的煞車線，是因為他而起。男孩倒下
的時候，懷裡一枚銀色的星星滾了出來，發出輕微「搭」的一聲落在黃線
上，那是他對她約定終生的信物。男孩有一瞬間，要伸手撿回它，正這麼
想著的時候，身體的痛讓他眼前出現一點一點的黑，漸漸擴大、增加，直
到看不見任何東西，包括那枚星星。接著，他失去了知覺。
失去對這世界的連接前，他依稀聽見，教堂裡莊嚴肅穆的鐘聲，響起。以
及還在等待，穿著白紗的女孩身影。
那個永遠遲到的男孩，還是遲到了。
----------------------------------------------------------------------------------
四、花語
早晨，窗台換上了一盆桔梗，窗櫺也換進了一束陽光，陽光正翻弄著女孩
的長袖毛衣，隱約透出肩上斑雜的幾莖白髮。
「今天的天氣好溫暖喔，我們去外面散散步好了，好不好呀？」女孩知道
他不會回答，自從二十年前沒有完成的結婚典禮那天，從急診室被推出來
後，他就再也沒開口說過話。「你今天很開心喔？我也是唷，太陽一出
來，連影子都會變得好溫暖耶。」女孩笑著說著，輕輕替男孩蓋上波利毛
毯，緩緩推著輪椅到外邊去了。
留下窗邊的桔梗，微微抖了一下。她的花語是：不變的愛。
----------------------------------------------------------------------------------
五、奇蹟
天使波利靜靜躺在枕邊，望著床上的老先生，以及床邊的老婦人。
老婦人正替老先生擦身體，口中呢喃著些細語，笑著拍拍蓋好被的老先
生，坐在床邊，細細望著這些歲月曾經刻蝕所留下的痕跡。或許光陰在自
己的身上帶走，也留下了不少痕跡，老婦人逐漸身體感受到一陣的睡意襲
來。她打了個哈欠，在不覺間沈沈睡去。
老先生一動也不動的身體似乎想說「在這裡睡會著涼的」，伸手想替老婦
人蓋上一床被，手指卻真的動了一下，兩下，三下，整個手掌慢慢可以握
了起來，伸過去，拉住了老婦人滿是皺紋的手。
老婦人頓時醒了過來，赫然驚見，老先生的眼睛正幽幽地望著她，一隻手
虛軟無力地握著她冰涼正在顫抖著的右手。這樣的情景老婦人在夢裡見過
不知千百回，她以為再也不能在夢境之外的地方看到了，但是這次她知
道，這是真真確確的現實。因為她聽見一個因久未開口而瘖啞的聲音：
「……對不起，我遲到了。」
老婦人緊握住老先生的手，萬千的情緒，全部匯集到衰老半垂的眼皮下
方，潰決如久旱後第一場雨季，臉上皺紋像是黃土高原的無數暗溝，涓涓
流過千百條長河，卻吸不住任何一滴水，盡數落在白色床單，濕出一塊淡
色的陰影。
「沒關係，我也才剛到。」像是有什麼哽著老婦人的喉嚨，乾澀地吐出這
句回應，她明白，那哽著的東西，是累積了三十多年的等待，及更純粹的
深情，所凝結而成的液體。
她的無名指上，閃耀著那天他來不及撿回的星星。
星星小小的光芒裡映照出，五十年前那個下午，女孩給了男孩的那個，甜
甜的笑。
文章定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