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莎行
寒雨初停,悠悠晚渡,凄凄芳草清明路。夜闌人靜踏歌聲,杳杳思量憑誰訴。
弱柳扶風,月暈輕吐,情花暗灑離人墓。疏星淡影獨銷魂,長天漫漫一孤鶩。
十年生死兩茫茫,在柳州的愛妻新墓之前,清明的雨暗暗打在宗元青衫之上,肝腸寸斷。不想在此夜闌人靜的深林之中,卻傳來一陣女人的慘鬧聲,淒厲得把這清明的夜叫得軟了。
那是一個大漢跟一個女子的糾纏,女子在激烈拉扯之間,早把大漢惹得火紅。大漢一聲猛喝,打得女子嘴角鮮血汨汨,當他正欲反手再來一個巴掌的時候,卻被一隻有力的手緊緊捉住了。既驚且怒的他下意識地想要回肘撞去,豈料脈門一緊、雙膝一軟,就此跪了下來。女子看準此刻大好良機,就這樣甩開了大漢的手,沒命奔逃。大漢奮力想要掙脫手上的束縛,卻是無論如何使不上力,望着女子將要遠去的身影,只是心焦如焚,竟然眼圈子都紅了,一副便要哭出來的模樣。
抓住大漢的,正是宗元,大漢異樣的眼神讓他頗感詫異,這樣一個壯漢,何至於要哭呢?手上勁力一鬆,大漢便一下癱瘓下去。宗元本以為大漢就要猛跳起來跟他以命相搏,又或者跪地求饒,遂放了一個垂手架式,那知大漢一爬起身,不哼一聲地就向女子逃逸的方向跑去,這回宗元大為驚訝,這女子對他竟這麽地重要?一個滑步,宗元已經擋在大漢面前了,正要出手阻擋之際,大漢卻在宗元面前跪了下來,叮叮咚咚的叩了三個響頭,大漢一連串的舉動令宗元完全摸不着頭腦,方欲問時,大漢已經淚流滿面地哭求宗元放他過去。
宗元姓柳,字子厚,也就是《江雪》詩的作者,後世稱為柳河東、柳柳州的柳宗元。在北朝時期,柳、薛、裴三家是河東的望族,聲名顯赫,父親柳鎮,官拜殿中侍御史,更是名重當世的文人;宗元出生於京都,自小已被稱為天才,二十一歲登進士第,三年後考取博學宏詞科,從此踏入仕途。
銳意清掃腐敗、救民於水火的宗元很快就和王叔文、劉禹錫等志同道合的人走在一起,“永貞革新”紅紅火火的進行着;可惜的是,順宗皇帝的御宇猶如流火般飛逝,八個月的政治革新曇花一現,讓人哀嘆。革新派一干人等遭到清算,宗元成為了“八司馬事件”中的永州司馬。
那一年,宗元三十三歲,帶着沉痛的心情離開了京師,王叔文的死敲響了這次遷途的警鐘,宗元一家惶惶終日地走向荒煙漫草的永州,也就是今天的零陵。長途跋涉與瘴癘之氣奪走了宗元的母親,也奪走了妻子楊氏,經世濟民的願望永不可期,至愛至親因為自己客死他鄉,天縱之才落下如此悽切現狀,無限的愧疚與創痕使宗元精神痿頓,五臟六腑恆如水火交攻。
在永州,宗元渡過了整整十次荔熟蟬鳴,薄命長辭知己別,抱負與鬱結同樣不得伸展,也只有寄情於山,寓意於水,震古鑠今的《永州八記》便寫於此時。光陰的浩渺,讓宗元以為自己便要葬在永州,那知京城的一紙詔書恰恰這時到來,一心要再展抱負的宗元,企盼着斬破他的惡夢,然而那卻只是另一個夢的開端。
宗元再一次外放,這是比永州更加偏遠、更加荒涼的柳州,同時,摯友劉禹錫也外調播州。宗元認為播州實在太苦了,簡直不是人所能居住的地方,兼之劉禹錫尚有老母在堂,他更不忍心讓老人到那裡吃苦,然而把劉母接過來奉養吧,卻又是母子永訣,為此他上書憲宗,請求代替劉禹錫遠赴播州。由於宗元的請求,再加上其他大臣的說情,最終劉禹錫改調連州,宗元仍然去柳州上任。
這是宗元到達柳州的第二天,柳州雖然比永州更偏遠、更窮困,可宗元此時已無家室了,就算再苦亦凜然不懼,最重要的是,這次的柳州刺史有着實權,不同於永州司馬的虛銜,宗元可以實實在在的施政教化,而不必再去寫《捕蛇者說》了,縱使對國家未能力挽狂瀾,但讓一方百姓可以安居樂業,想來還是老天對他的一點眷顧。
昨晚那個大漢,原來是柳州富戶韓闖的佃戶,那名女子則是韓闖的家婢,更讓人難以想到的,是他們的兄妹關係。柳州的窮苦人家,每每是艱辛不能渡日,但當此時,唯有把家裡的兒女拿去典當換錢。可是,如果典當期限已過而未能贖回,則被典當和出面典當者都將淪為富家奴婢。大漢的父親就是這個出面典當的人,卻在三天之前病死了,知道自己就要永為奴婢的女子,決定連夜奔走,但如此一來,韓闖就可以在大漢家中隨便選一人為奴,要是把大漢選了去,一家人從此愈加不能渡日。
親眼看到了大漢的沉痛與矛盾,宗元感到了事態的刻不容緩,天一大早,就着手查明各家的典當情況,明令窮人可用勞動換取典當的錢,也就是說,規定那些已經淪爲奴婢的人,可以按時間計算工錢,抵完債務即可恢復人身自由,某些家中過於艱難的,宗元就自己拿錢去贖回,此舉讓大批奴婢得到解放,柳州百姓免為人役,這等方法後來更被推行到柳州以外各州縣。
除了人身典押制度,宗元針對當地百姓的迷信落後,嚴令禁止江湖巫醫騙錢害人,舉辦發展文化教育事業,興學堂、倡醫理,使從不敢動土打井的柳州,接連打了好幾眼井,徹底解决了水源問題,又組織勞力開墾荒地,僅大雲寺一處荒野,就已經栽竹三萬竿,種菜百畦。
這一天,柔柔絲雨依然在下,這是一個美得令魂魄澄澈透明的黃昏,長長的水草一束束地在淺淺的河裏搖曳,美麗的小河默默地躺在山邊。撑一枝長篙,順流而下,翩然漫天落木,身披柔和熏風,流水涓涓的兩岸,青翠欲滴染成片片淡黃。波心之中,靜聽暮色蒼茫。
夜,悄悄的來臨,月光在雲彩之間時吞時吐,輕輕地灑在銀白色的河面上,挨家挨戶升起豆豆紅火,蜿蜒一江。隱隱然一曲苗聲流淌,誰于此時歌子夜,宛轉江心空台榭?但見江上浮光點點,盞盞祝福悠然飄蕩。夜,因爲美麗,深沉而無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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