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風吹開了木槿花。他在把行李交給我的時候碰了碰我的長髮，不經意的，仿佛在說，“好漂亮的黑髮，像娃娃一樣！”就像你以前縂對我說的那樣。
那時在什麽時候,你才肯這樣輕輕地碰觸我?
“沒你的事了。”父親對他揮了揮手，接著又轉頭看著自己的妻子笑了，“我們現在就去溫泉。”他輕快地說。母親點了點頭，她總是溫順，更何況能在這樣的溫泉別墅裏住上一個星期讓她自豪，就像父親讓她自豪那樣。“薇薇安，你也去。”父親用那種已經習慣了的命令的口吻對我說 。“可是我累了，爸爸。”我的心正揮著翅膀，按捺不住要從遙遠的地方向你飛去。稍微掙扎了一下，我被留在了別墅裏。
這是我們在溫泉別墅裏度過的第一個夜晚。
所有的人都出去了，有許多事情我需要時間好好想一想。我站在窗前，從這裡可以看到他的車息了火，還停在街角，看到那輛紅色計程車的擋風玻璃後面“空車”的字樣，還能從半合的車窗裏看到他，看到他又點了一支煙，看到煙霧裏他疲憊的眼——像一只倦怠的貓咪。記憶就在那一瞬間復蘇了——那曾經是你身上我最喜歡的部分。帶我走吧！這句話在我心裏說過千百遍。無聲的語言在夜裏融化了，你一定聼得到，請別無動於衷！晚風有一種微醺的錯覺，突然襲來的空虛縂讓我寂寞難耐，我猛地推開窗戶大聲喊道：“帶我走！帶我走吧！”紅色的計程車依舊蜷縮在別墅的陰影裏。他把煙蒂從車窗中抛出來，火光在夜色中半明半暗。“懦夫！”我吼道。他索性把車窗搖了上去。確實，這一切與他無關。我忽然想起那天你臉上變幻莫測的表情，這讓我幾乎要瘋了——我們之間一定要這樣收場嗎——難道沒有別的選擇了嗎！我沖下樓，“嘩”的拉開車門，一屁股坐下。“帶我走！現在！”
他嚇了一跳，“都這麽晚了……”
“快!”
“我要交班了……”
“走!”
“你——下去！”
“不。”
“下去！”
“不！”
他一臉不可理喻的看着我。
“如果我不是為薇薇安呢？”這是那天我對你說的話，現在脫口而出。
“啊？”
“也許我就是你的妻子了！”我努力的吸着鼻子，不讓眼淚掉下來。
幼稚！這是你給我的回答，可他卻説：“瘋子！”
“帶我走！”
“可是你是薇薇安，”那天你冷靜地說，“偏偏你是。”
偏偏我是！
“好吧！”，他狠狠地說，突然踩住了油門，車身劇烈的顫抖起來，這顫抖一只滲到我的靈魂裏。“現在你要——去哪？”我把錢包扔給他，“能走多遠走多遠！”
車子帶着我們毫不猶豫的沖了出去，沖進酒紅色的夜，沖進這個既熟悉又陌生的城市。
“去哪，小姐？”那天和你再相遇時，你把空車牌放下，計價器上鮮紅的數字開始跳動，你就是這樣問我。而我一下子就認出了你。
街景不斷的掠過我的髮稍，突然閒我想起了許多事情，該怎麽開口向你説明——有你以前的樣子，我踮着腳尖仰望你，你說，丫頭，長大了一定要做我的新娘！有兒時的巷口，騎樓，父親的車第一次開進破巷子時的轟動，還有我被父親帶走那天，你送給我的那個黑髮的人偶娃娃。“好漂亮的黑髮，好像娃娃一樣！”你縂這麽對我說。
“剛才你說你叫什麽名字？”
“薇薇安。”
“哦，”他的目光在倒后鏡裏閃爍了一下，你們現在這些女學生就愛起這種名字。”他一個急轉彎。
我扭過頭不再理睬他。在我生命的前十年裏，我的父親什麽也沒給我，只有這個名字，如果不是這個天下無雙的名字,我的生命就不會有那麽一個急轉彎。
車窗外，從地平綫上，一座燈火通明的大廈像月亮那樣升起，灰塵般揉進我的眼裏。那是父親一手創造的王國，也是我愛情的墓碑。三十九層樓的墓碑，你見過嗎？父親曾說過，他喜歡站在樓頂俯瞰——他確實做到了，可是從一樓到三十九樓，父親的每層樓，都讓我離你更遠一些。於是，站在父親身邊的我從此只能俯視還留在地面的你——三十九層樓的距離！三十九層樓的距離不是輕輕一擦就能抹掉的。
原來，不知不覺間，命運把我們推開了。
“那裏——那裏是——”十字路口的牌子上，一個熟悉的地名一閃而過。
“那個破巷子？對，是那兒——不過是好幾年前的事了。”他答道。
是九年前的事，大大小小的報紙都報道過，我以爲已經沒人記得了。
自從回到父親身邊，爲了補償我從一嵗到十嵗的記憶，他送給我各式各樣的人偶娃娃，金髮的，棕髮的，紅髮的，可是那個我最珍愛的黑髮娃娃，卻不知道在什麽時候丟失了——如果那個娃娃還在，或許我們就不會是今天這個樣子了。
——不！我們還會是這樣！因爲我們之間，早就沒有“如果”了。
上帝總是在一開始就把一切都準備好了。
霎那之間我不能確定我是不是還像九年前那樣愛你，但我忽然可以肯定那天在你變幻莫測的表情下深藏的含義，你是說，對不起，寶貝——我真希望我能！
對嗎？
“我們的旅行到此爲止了，薇薇安。”他說。我忽然如釋重負。
乳白色的別墅就在眼前，還有那一叢木槿花。黎明來了。我好像又聽見你說，快回去，薇薇安！到此爲止了，薇薇安！他打了個呵欠，用力耙耙頭髮，一面把空錢包扔給我。
連“再見”也沒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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